第32章 封疆20
封疆20
彎月如鈎,在黑沉沉的天劃開一道口子。
此時宮門早就下鑰,沉默矗立的宮牆猶如巨獸吞噬一切。
璎璎只套上外衣披上披風就要出去,聞星公主忙命人攔住她,“璎璎!你現在要到哪去?”
璎璎回眸,目光堅定,“殿下,我要去找我兄長,他答應我今日該回來的。”
聞星急道:“璎璎,你稍安勿躁!如今……如今……應當是有什麽變故!你放心,飛鴻将軍戰無不勝,這次也一定能化險為夷的!”話雖這樣說,她自己心中卻也是焦心如焚,信報上說的是重傷……
璎璎走到聞星公主面前,低垂着頭直直跪了下去,她道:“殿下,求您幫幫我。”
聞星吓了一跳,忙要扶她起來,眼前這張同他如此相像的臉仿佛就是他近在眼前一般,聞星一手撫上璎璎的側臉,半刻後下定決心,垂眼對身後的宮女道:“取本宮的金印來!送趙女官出宮!”
那宮女吃驚不已,急忙勸道:“殿下,公主金印豈能随意動用?如今已近子時,夜叩宮門乃是大罪!不如等……”
聞星呵斥,“不必再說,快去取來,有任何問題我自己會去向父皇說明!”
璎璎沉默地跪着,她知道這宮女并非危言聳聽,可如今她別無他法,若不是十萬火急的情況,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傳來戰報,明明都有議和的跡象了!如今兄長在邊境便能安穩,可偏偏是說重傷昏迷……如此模糊不清的說辭,究竟是在恐吓外敵還是真的只是受了傷,她必須親自去看看!
璎璎接過金印,對聞星磕了三個頭,“多謝殿下!”
踏出殿門,聞星悲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說的是:“璎璎,帶他回來。”
璎璎側着臉點了點頭,随即跨上聞星為她備着的大馬疾馳而去。
馬兒穿風而過,呼嘯聲猶如萬馬千軍,璎璎敲醒一座又一座巨獸,好在有公主金印一路暢行無阻,夜間唯有星辰相伴,璎璎走前還帶上聞星送她的長弓,她心中有想過要不要告訴賀昭,可沒過半刻這念頭就被她掐滅了,既然知道自己要走一條坎坷路,何苦拖他下水?
越往北走越衰敗,這片土地經歷天災人禍,戰亂不止,處處透着死亡和腐朽的氣息,這不由得讓她想去從前這些地方的風光,天災人禍前這些地方雖說不上繁榮昌盛,卻也是風景秀麗,生機勃勃之地,哪裏如現在這般,斷壁殘垣,死氣沉沉……
Advertisement
偶然路過幾個村落,人們見了她紛紛停下跪拜,起初璎璎還十分不解,後來才反應過來,他們拜的是兄長,是被他們奉做少年戰神的飛鴻大将。
璎璎心中酸澀,只能快馬加鞭往前趕去。
等她遠遠看見旗幟的時候,她反倒不敢上前了,可突然沖來一個白花花的團子撲進她懷裏,璎璎驚喜不已:“小春子!”
“璎璎!你怎麽來了!”
這粗犷的聲音,璎璎再熟悉不過,她拉開小春子果然見到了彭蕪,“彭叔!我回來了!”
她一句我回來了,讓彭蕪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眼眶一熱,就如自己遠游的孩子回家一般,他哽咽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若是……不說這些!快快快,跟俺進去!”
她一身風塵仆仆的模樣,十分狼狽,有些小心地問:“兄長呢?”
彭叔勉目光閃躲了一下,不說話只沉默着帶她往裏走去,璎璎一顆心仿佛墜到了底。
璎璎掀開大帳,看到她進來衆人都吃了一驚。
只見帳內中間擺着一口棺材,黑漆漆的,尚未蓋棺。
璎璎腳下發軟,臉色白的和紙差不多,接着她又看見了憔悴不堪的沈昱,兩年沒見,他已沒有當日富貴公子的氣息,眉眼依舊卻滿是無法言喻的沉痛滄桑。
璎璎勉強穩定心神,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棺內東君好像睡着一般。
“兄長,我是璎璎,我來接你回家了兄長……”
“兄長,你別吓唬我,你睜開眼看看我……”
沈昱雙目通紅,聲音嘶啞,“璎璎,別喊了,他聽不到了。”他喊了東君千百遍,可那人依舊靜靜躺着,沒有半分反應。
璎璎卻仿佛沒聽到他的話一樣,撫上東君的手,冰涼又僵硬,“兄長,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真的……兄長……別走……別丢下我……”
彭蕪別過臉去,擡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淚,他答應過老将軍要照顧好兩個孩子,如今便是他死了也無顏再見老将軍的面了。
彭蕪拉起璎璎,“好孩子,好孩子,難過你就哭出來,別憋在心裏,有彭叔在,你……”
璎璎恍惚不定,愣愣地摸了摸臉,果然幹巴巴的,一滴眼淚都沒有,可她胸膛明明痛得像被人拿刀子狠狠剜去一塊。
璎璎扶着棺木,随手抽出彭蕪的佩刀。
幾人吓了一跳:“璎璎!你幹什麽?”
“璎璎!”
璎璎手起刀落割下一縷頭發放到東君身邊,她道:“我同兄長一母同胞,同年同月同日生,如今他先我一步離去,我怕他路上孤獨留一縷頭發同他一起,好叫兄長別忘了我這個妹子,別忘了回家的路。”
沈昱道:“不會的,他不會孤單的。”說罷,他竟然跪在了璎璎面前,“東君為救我而死,那支沾了毒的箭本來是沖我而來,若不是為了……璎璎,你可知,從他離我而去那一刻開始,我活着同死了沒什麽分別,你若願意現在就可以取我性命……”
璎璎冷笑:“沈宴清,你瘋了不成?兄長拼死救你,你卻要我殺了你?他待你一片癡心,連命都可以不要,連我這個親生妹妹也可以不要,你這時候要我殺了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些?你不用愧疚,我不會怪你,兄長……他是願意的,與其在這求死,不如手刃仇人來得痛快!”
彭蕪厲聲道:“對!冤有頭,債有主!拓拔老賊不死!大夏永無寧日!今日新仇舊恨一起算,叫他血債血償!”
新仇舊恨!
璎璎現在愈發冷靜,連她自己都已經不認識自己了,她沉聲問道:“兄長殉國一事還有誰知道?”
沈昱搖了搖頭,勉強開口道:“如今局勢不穩,若這消息傳出去,只怕又要有人生事,所以……”他身上再也沒有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猶如身心枯竭一般透着一種觸目驚心的絕望。
璎璎問:“朝廷的意思呢?”
“秘不發喪,先牽制住拓拔壽,等待議和。”沈昱心中明白,如今皇帝和太子應當比誰都要恐慌,東君一死,北地外族再無忌憚,大夏已經不起戰火,若是再打只怕……
璎璎望着東君,輕聲道:“兄長,你放心,有我在,必不會将你辛苦打回來的天下拱手讓人!”說罷,璎璎轉身對彭蕪道:“彭叔,兄長的白櫻槍和黑甲呢?”
沈昱一怔,“璎璎,你是要……?”
璎璎目光灼灼,挽起頭發道:“蓋棺!記住,今日我從未來過!趙春和還在靖遠宮內,踏出這大帳,我便是趙景明!”
消息傳來,飛鴻大将身受重傷,然那天夜裏,宮中派一神醫前來,不出幾日飛鴻大将的傷便好了,一時間,軍心振奮,士氣大增!
出征前,璎璎想将小春子趕至山林,它卻不願意,寸步不離的跟着璎璎。
換上黑甲,手持白纓長槍,璎璎跨上馬,沈昱見了不由一愣,然後雙眼微微發紅,璎璎并不言語,她明白,沈昱心中的悲痛不比她少,他眼睜睜看着東君死在懷中,永失所愛,世上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了……
璎璎同他說那番話,不過是為了叫他振作起來,就是因為明白他心中的痛苦,璎璎不知道是否還有別的辦法能喚醒他心中求生的欲望。
斥候來報,拓拔壽又集兵攻城,戰鼓震天,手中長槍似乎也在叫嚣着,璎璎毫不猶豫,一頭紮進硝煙之中……
她殺紅了眼,似乎連靈魂都變得沸騰起來,黃沙漫天,刺鼻的血腥味混雜着焦肉味,令人作嘔,可她手中的槍卻沒有一絲猶豫,斷臂殘肢從她眼前飛過,忽然有一人攔在了她的馬前。
那人高大俊美,手拿彎刀,似笑非笑的望着璎璎:“又見面了,爺說過下次見面一定能認出你來!”
璎璎當然記得他,拓拔涘!
璎璎擦了擦臉頰的血,冷哼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拓拔涘道:“爺和趙景明打了兩年,對他了如指掌,你不是他。”
璎璎不再與他糾纏,“少廢話,拿命來!”
拓拔涘笑道:“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二人纏鬥在一起,璎璎逐漸落在下風,忽然拓拔涘臉色大變,“不對,你們不應該就這麽點人來應戰!還有人呢?”
趁他分神之際,璎璎翻身一刺再穩穩落回馬上,“我說了要你拿命來!”
拓拔涘卻不再戀戰,帶着他的人開始撤退……
璎璎大喝:“追!一個也不許放跑了!”
……
京兆戰報傳來,飛鴻大将重傷拓拔大軍,拓拔氏節節敗退,侍郎沈昱領兵生擒拓拔壽,斬之取其首級,懸于城門之上,然沈昱重傷不治,殁。
……
谷雨時分,飛鴻大将凱旋而歸,令人唏噓的是,一同回來的還有兩口棺材,百姓夾道相迎,或喜或泣,将軍端坐馬上,面容沉靜,無悲無喜。
人們都說那兩口棺材,一個是老将軍趙沖的,一個是立下汗馬功勞的沈侍郎的。
唯有璎璎知道,有一口棺材裏裝了兩個人。
她終究沒能留住沈宴清,他那一身傷,分明是抱着和拓拔壽同歸于盡的心去的,原來他說不會讓兄長孤單一人是這個意思,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和兄長同去,璎璎卻已經麻木了,她絲毫不意外沈宴清的選擇,她只是覺得難過,沒能勸住他,若是兄長還在,自然是希望他能長命百歲,平安到老,可惜她叫兄長失望了。她那次去觀音廟,在菩薩面前許願,願兄長一生平安,和沈昱能相守一生,卻終究沒能如願,可見,凡塵俗世祈願頗多,或許就連神明也不能一一滿足。
黃紙翻飛,招魂幡卷,璎璎心道:父親,兄長,沈宴清,你們跟緊了,別忘了回家的路……
不知何時,天空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這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暗了下來,璎璎遠遠看見街巷那頭站着一個人,俊美似仙,身穿白衣,面容哀傷。
他穿過守衛,踏着雨水走到璎璎面前,替她牽馬,璎璎聽他低道:“回家了,你們都回家了。”
霎那間,璎璎再也克制不住,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