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金烏02
落金烏02
餘姚大慈恩寺。
溫斐來了後才知道,原來慈恩寺有兩處,一處是雲城小慈恩寺,一處便是餘姚的大慈恩寺,這兩寺一大一小,一南一北,實際上是一家。
寺內香火鼎盛,青煙缭繞,不知哪座大殿內傳來僧侶吟誦之聲,來往香火客都虔誠地跪倒在佛前低低呢喃。
可惜都是自我安慰罷了,滿天神佛雖已跳出紅塵之苦,獲護佑蒼生之力,可世間萬物運行皆有規則,豈是你幾根紅燭幾把長香可改的?
溫斐凝心撚指,根據落菩提的生辰八字找尋他的位置,半晌後心念一動,溫斐勾了勾嘴角,可叫我好找!
可很快溫斐就高興不起來了,這人是找到了,東西卻拿不到!
這落菩提整日深居簡出,連話都不與人說幾句,平日不是練功打坐,就是跪在內殿誦經,一本《般若心經》、一本《地藏心經》,他翻來覆去抄寫了無數次,溫斐跟了他這許久,簡直懷疑連自己都要遁入空門了!阿彌陀佛了!
這世上怎麽會有如此無趣的人?
虧他不到而立的年紀卻活得像個耄耋之年的老住持!
落菩提整日坐在房間內抄經,那散落各處的白紙黑字被穿堂風一吹便呼嘯而起,漫天白紙紛飛,說不出得寂寥詭異,他卻像是瞎了聾了一般,依舊靜靜地端坐在案臺前,面無表情地謄寫經文。
溫斐犯了難,忍不住懷疑這落菩提是不是拜佛拜傻了!仲羲那厮不說他是俗家弟子嗎?怎麽看起來比大慈恩寺裏的親傳弟子都要瘋魔!
那日午後,事情似乎迎來了轉機,突然有一嬌俏的小娘子來找這落菩提。
溫斐大喜,忙聚精會神地瞧着,想不到這面冷心冷的人還有這等桃花運?他素來最會察言觀色只要一眼溫斐便能斷定,這小娘子肯定對落菩提有意思,那其中的綿綿情意真是叫人想忽視都難!
小娘子花一般的面容,柳一般的腰肢,蜜一般的嗓音,急切地對落菩提說道:“郎君怎麽還在這裏?外面都亂成一鍋粥了!您快随我出去吧!”
面對這樣柔情蜜意的小娘子就連溫斐都不由得心軟了軟,偏生那落菩提的心是石頭變的,依舊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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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又來了一個人,又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溫斐嘆道,這落菩提今日怎麽桃花一朵接一朵的?
“思啓姐姐,郎君說了,這些日子都要在此處閉關,咱們走吧!”原來前面來的那個小娘子叫思啓,只見後來的小娘子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又不時拿眼睛瞟落菩提的臉色,似乎很怕落菩提的樣子。
可那叫思啓的姑娘就大膽多了,一把甩開後來的小娘子的手,鄭重道:“思年,你若真心為郎君好就該同我一起勸他!”她語氣嚴厲,美目圓瞪,吓得那位叫思年的娘子一哆嗦,不敢再言語。
思啓又道:“郎君,您籌謀多年,如今盟主之位唾手可得,現在金烏門一倒,江湖上再也沒有可以和咱們慈恩寺抗衡的勢力,您此時卻閉門不出,不問世事,豈不是要将這唾手可得的勝果拱手送人?”她追随落菩提多年,怎麽能看他這般自暴自棄!
思年忙又去拉她,一顆漂亮得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溫斐不解這小娘子怎麽怕成這樣?明明落菩提還是一副又聾又瞎的樣子,手上筆都沒有絲毫猶疑,全當這兩人是空氣。
思啓氣急,一把将硯臺掀翻,漆黑的墨汁瞬間侵蝕落菩提手下的白紙,暈開一大片污跡,落菩提終是皺了皺眉,将筆撂下,嘆了口氣說:“思啓,你越來越沒規矩了。”
跟了這麽久,這是溫斐聽他講過最長的一句話,語氣冷淡,眼神如冰,似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威壓,吓得兩個小娘子臉色都白了。
思年忙拉着思啓跪下,低聲道:“郎君,姐姐是關心則亂,還請郎君勿怪。”
他眼皮都沒擡一下,冷聲道:“看來從前是我太慣着你們了,如今倒是要你們來教我怎麽做事了,思啓,不如這個盟主給你來做?”
“思啓不敢,郎君要是這麽說,思啓真是死不足惜!郎君,江湖苦金烏久矣!那王如是黑白不分,殺人如麻,這些年無論正邪他都不放在眼裏,多少門派被他所屠!唯有郎君您可以與他抗衡一二,那日雲城一戰,得菩薩保佑,終于除了那個魔頭,黑白兩道都是元氣大傷,您必須趁此時機撥亂反正啊!”思啓低頭泣道。
屋裏靜悄悄的,這種寂靜叫人難受得很,如有針紮一般。半晌,落菩提才道:“你們走吧,三日後我自會回雲城。”
二人大喜,對視一眼忙道:“是!郎君!”
那叫思啓的小娘子走的時候還是依依不舍的模樣,一步三回頭,眼中柔情缱绻,落菩提卻依舊看都沒看一眼,猶如泥塑。溫斐啧啧搖頭,心下感嘆:這人确實拜佛拜傻了!眼中只有青燈古佛,沒有紅塵嬌娥!
二人一走,熱鬧也沒得看了,溫斐又開始犯愁,這麽些天了事情都毫無進展,回去如何向仲羲交差?花了這麽些時日最後卻空手而歸,豈不是要被那厮恥笑!
倒不如自己變作一只蚊子,狠狠咬他一口!
溫斐心裏轉過一個又一個馊主意,最後卻發現沒一個管用的,只能煩躁地來回踱步。
忽然,溫斐發現這落菩提臉色好像不太對勁啊!
方才他還好好的呢!
這會卻不知道怎麽了,臉色慘白,比死鬼還死鬼!額上也滲出細密的汗水,就連頸間的青筋都在跳動着,平日看着頗為俊美的五官逐漸扭曲起來,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一般!
他這幅樣子像是下一秒就要随溫斐去見閻王似的,溫斐連忙掐指一算,不對啊!這人命還長着呢!
難不成是受了什麽傷?那抓緊吐點血什麽的,好讓他回去交差啊!
正這樣想着,那落菩提哇地嘔出一口殷紅的血,那血覆在方才被墨汁浸黑的紙上,糊成一團,在這安靜得只剩下落菩提虛弱喘息的房裏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兒……
溫斐喜不自勝,天助我也!竟然想什麽來什麽!顧不得思考其它的,忙過去施法收了幾滴落菩提的血。
他案前早是一片狼藉,黑的墨、紅的血,依稀可見幾個字鐵畫銀鈎,猶如他這人一般端莊持重,匆匆一眼,溫斐便認出他剛剛在抄的是《般若心經》,這幾日跟着他,聽他日日念經頌佛,他都快把那些經書倒背如流了,紙上依稀還可見幾個字——“受想行識... ...舍利子... ...”
東西到手溫斐轉身就走,守着他猶如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溫斐是一刻也受不了了!離開那一瞬間,他仿佛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極為痛苦的嚎叫,可惜走得太快,聽得并不真切。
溫斐想的是:這下總算是可以交差了!
奈何橋邊在一側是永不日落的黃昏,一側是永不天明的黑夜,溫斐一來便被孟婆攔下了,“溫大人!我要的東西呢?”
溫斐忙笑眯眯地說:“帶了帶了,你要的東西我什麽時候落下過!”說罷,從袋子裏掏出一包酥油餅,包得整整齊齊。
孟婆見了喜不自勝,“就是這個!我饞這口好久了!”
“那是!這可是松江樓的!我排了老半天的號子才買着呢!”溫斐十分得意。
隔不遠的日游神、夜游神聞着味兒也跑來了,嘴裏說道:“姜女姐姐,也給我哥倆勻一口吧!”這香味簡直誘人至極,把他倆給饞的也不管差事了,先過來讨口吃的才是正經道理。
夜游神也跟着抱怨說:“是啊,日日在這當差!你這孟婆湯的苦味都快把我熏死了!”
孟婆聽了譏笑道:“兩位大人不喜歡,自可告請去別處當差,再也不聞我這孟婆湯的味道豈不是更好。”
日游神忙給傻愣愣的夜游神使了個眼色,又趕緊賠罪,“他不會說話,您怎麽能和他一般見識?和咱們地府第一美人一起當差,我哥倆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想走?”
夜游神反應過來,猶如小雞琢米般點頭稱是,“對啊對啊!姜女姐姐,可憐可憐,分我哥倆一口吧!”
溫斐笑着搭上兩人的肩,嘆道:“兩位哥哥這差事我可是羨慕不已呢,不僅有美人相伴,還有美酒相伴,這孟婆湯可以三界少有的好酒,香甜醇厚,叫人回味無窮啊!我可是給孟娘子又當牛又做馬的,她才偶爾給我分上兩口…那滋味…啧啧啧…”
想想自己要麽整日奔波勞碌,要麽在油鍋地獄裏幹些苦哈哈的差事,可嘆自己真是天生的勞碌命啊!
看他一臉陶醉的模樣,日夜游神卻像看傻子一般,夜游神只道:“那孟婆湯是人間八十一苦為引加忘川水煮出來的,光是聞着味兒都叫人舌頭發澀,你竟然說……”
日游神忙使了個眼色打斷他:“诶!溫大人,我瞧着仲羲大人在那邊等你許久了,方才忘記說了,你要不還是快去吧!”
溫斐一拍腦袋,“差點把正事忘了,你們先聊着,我下回再來瞧你們。”
夜游神看他走遠了,不解地問道:“你方才為何不讓我說,這孟婆湯分明是苦的,這溫斐不知是舌頭有問題還是腦袋有問題,竟然說是甜的!”
日游神罵道:“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他……說甜的就是甜的,你管那麽多作甚?”說罷頭也不回的走了。
孟婆看着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的夜游神笑道:“你不懂,我這湯啊,沒喝過自然是苦的,只有喝過的才能嘗出甜味兒來!”
她不由得想起那次見溫斐的時候,他嘴中罵罵咧咧,也不知在罵誰,一會又捶胸頓足痛哭流涕的,好不狼狽。
她記得這只小黑狗,在這奈何橋走了也得有數千次了,雖然從前只能汪汪亂叫,可如今終于修成人形還成了地府同僚,怎麽也算是有緣。
孟婆瞧他這般傷心,便端了一碗湯給他,“小黑狗,實在難過就喝了它,喝了它前塵盡忘,再也沒有痛苦。”
他接了過來,沒有絲毫猶豫一飲而盡,半晌才呆呆問她:“姐姐,你這湯也不靈啊……我怎麽都還記得?”
“不可能!”孟婆不信!
他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苦苦思索了一番,才喃喃開口道:“好像是忘了一些,那人的模樣我有點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是挺好看的……味道我也有些忘了,我鼻子最靈了……一千個人裏我也能找出他來!咦……可那些事情我怎麽還沒忘記?奇了怪了!”
孟婆捂着耳朵,不堪其擾,只能連忙打發走他,“許是見效沒這麽快,你且回去等等。”
回憶至此,孟婆嘆了口氣,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否已經前塵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