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如果讓楊舒景羅列出人生的關鍵節點,或許只有兩次。
第一次,楊持将走出大山的機會給了他;第二次,這個曾經“施舍”給他機會的人,又重新出現在眼前。
楊舒景無暇顧及他人在場,他死咬着唇,狠戾的眼神直紮到楊持的身上。
為什麽……不能好好呆在山裏,偏偏要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甚至覺得,如果自己手上有一把刀子,他已經狠狠刺到了楊持身上。對方那茫然之後又震驚的眼神,不過是拙劣的僞裝。
“你……”
“你在這裏幹什麽?”
楊舒景驚訝地側過眼去,傅掩雪的臉色竟意外地沉了下去。
“掩雪,我在這裏上班……”楊持從未被這樣多的人注視過,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在這裏工作。”向繁從容地關閉電腦,望着門口三人,“楊持現在是我們的員工,他在出現在這裏,請問有什麽不妥嗎?”
員工?在這裏?和一個年輕的男人?
傅掩雪快步走上前,他牢牢盯着楊持:“這就是你不回家的理由?”
青年的壓迫力在這一瞬間令楊持渾身發軟,但他沒有回避。
“我沒有不回家。”楊持說,目光在傅掩雪臉上游走,“掩雪,我每天都回家。”
是的,楊持每天都回去,這三個月來從沒有一天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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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把楊持丢在那裏、不回去的人,是傅掩雪。
楊持的話中沒有任何責備,但是傅掩雪感覺到了一種極致的不痛快。他甚至沒有對此發火的理由,因為楊持說的都是實話,而他只能把不快憋屈地咽下去。
傅掩雪不打算在外人面前和楊持進行過多的争執,一把拽住了楊持的胳膊:“回去再說。”
可那個男人卻擋在傅掩雪身前,和向嫆八分相似的臉上挂着挑釁似的笑容。
“傅總,随意将別人公司的員工帶走,就是你們的企業文化麽?”
向嫆隐約察覺到事态走向不對勁,拽了拽向繁的衣角:“哥,你在說什麽?”
“我只好奇而已。”向繁嘴角勾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們楊持和傅總是什麽關系,但是現在楊持還在公司裏,他的身份就還是公司的一員,而傅總未經許可就将我司員工擅自帶離,是否不大妥當?”
他說話的重音落在“我們楊持”上,傅掩雪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了。
“楊持沒有和你們簽賣身契。”傅掩雪總算給了向繁一個眼神,盡管充滿了上位者的蔑視和冷峭,“我們琛鋼向來遵守八小時工作制,朝九晚五,不要求員工強制加班。我想,任何一個大企業都不會以壓榨員工時間為啓動資本。”
言下之意,不只是向風畫廊,連帶着之後的整個向氏集團,都是個草臺班子,還是一個基底極為單薄的草臺班子。
向繁被不見血地捅了一刀,依然笑容滿面。
“是嗎?”向繁反問道,“那看來是我對員工苛刻了?”又淺笑着轉向楊持,“楊持,今天的确麻煩你了,你幫我解決了一樁大事。本來還想請你吃頓飯,但是現在看來……”他挑了挑眉,“現在看來,有人應該不樂意。”
楊持頂着傅掩雪的目光,幹笑道:“一點小事而已,向總你實在是太客氣了。”
話音一落,傅掩雪就把他拽了出去。
“傅總!”向嫆還蒙在鼓裏,但依然能察覺出楊持和傅掩雪之間必定關系特殊;她轉頭看向自己那位向來很沉得住氣的哥哥,得到一個微笑作為答複。
楊舒景的臉色相當陰沉。
“掩雪!”他叫住了青年,“掩雪,你來都來了,不留下來看看嗎?”
完全不在乎楊持還在場,楊舒景似乎從來都不認識這個男人。
是的,他在內心告訴自己,他們早已經有了一層厚障壁,他從山裏走到了更高階層,為什麽還要對底下的人投以眼神?
楊持感覺到自己手臂上的力量一松。
傅掩雪回過頭,他站在了真假月光之中,就像之前心裏想的一樣,他疑惑自己這剎那之間誕生的猶豫。
楊持距離傅掩雪太近了,近到能看到傅掩雪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不遠處的楊舒景站在明亮的燈光之下,他早就和自己記憶裏的那個愛和父母撒嬌的男孩不一樣了。
如今的楊舒景,衣着光鮮,長相出衆;站在他身邊的,是名門千金。
而自己呢?
楊持低下頭,自己穿着的不過是不知道過時多少年的衣服,長相也不能和那樣的精致美人相比。
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因為客觀條件上的不如別人而自慚形穢。
但同樣無可否認的是,他很多地方的确不如楊舒景——連他被傅掩雪選中的條件,也是因為和楊舒景可能有那麽一絲相像。
在傅掩雪眼中,他被“定好時間”,到期就扔。
哪怕自己再喜歡傅掩雪,那又如何?
楊持腦子太清醒了,以至于他對的傅掩雪從來不敢報以過多的奢望,對方早就履行了承諾,他要做的,只有等待鬧鈴響起的那一瞬間。
他相信,到了那個時候,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就能夠忘記傅掩雪。
“掩雪,你答應過我的。”楊舒景皺着眉頭,眼神真摯而難過,“你真的現在就要回去嗎?”
楊持垂下了眼睛。
他感覺到那熟悉的力量,從他身上離開了。
這一瞬間,仿佛某種東西也從他身體裏剝離了。
“你是自己打車回去,還是我讓司機送你?”傅掩雪沒有看楊持一眼。
楊持聽到自己幹巴巴的聲音:“……我自己打車吧。”
“你身上帶錢了嗎?”傅掩雪有些惱怒,看着楊持毫不動搖的模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惱怒,“你就在這裏等着,司機會送你。”
楊持不說話了。
傅掩雪的強勢他是領教過的,況且,他沒有改變傅掩雪決定的資格。他不是楊舒景,不能說一句話就能讓已經打算離開的傅掩雪又回頭。
傅掩雪轉身又進了畫廊,向嫆和楊舒景臉上重新泛起神采,楊持對他們而言就像是路上踩到的一個小石子,可能會在意一秒鐘,但是不會對他有過多的停留。
向繁微笑着看着楊舒景和傅掩雪從他身邊而過,似乎對方才發生的一切早已忘卻。向嫆拉着他撒着嬌,想要緩和自家哥哥和男朋友的沖突矛盾,向繁的目光卻落在門口站立的青年身上。
在路燈下,男人形單影只,穿着最簡單的衣服。他并不單薄,身材反而是修長健美的,但被暗橙色的光包裹着,像是一片落寞的、被琥珀包裹的樹葉。
楊持疲憊地回到家裏,他癱在沙發上,對傅掩雪的憤怒和猶疑怎麽樣也揮之不去。
他開始疑惑,難道自己的存在對傅掩雪而言,真的就那樣難以忍受?還是說,在楊舒景的對比之下,他就是那樣的一文不值?
如果一開始,沒有那場出手闊綽的交易,只是作為感情上的替身,楊持想,自己是不會願意的。哪怕他對傅掩雪萌生的只是一點點的喜歡,但這一點點的喜歡也值得被他尊重。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沒有後悔,沒有怨怼,有的只是對那無比清晰的“結局”的惘然。
他甚至期待傅掩雪回來以後,冷酷地俯視他,告訴他這場游戲他已經玩膩了。那個時候,他就可以離開這裏,不用再面對逐漸攀升的愛意的溫度,那會使他被灼傷。
楊持翻了翻客房內的信件,孩子們給自己寄來的已經有好一些了,放在手心裏有點沉,好像在捧着孩子們的心。明天正巧也是休息日,郵局的位置他已經打聽好了,只等着明天出門寄回山裏。
這時,手機上跳出一串陌生號碼。
楊持接通了:“你好,哪位?”
“楊持哥,你到家了嗎?”
原來是向繁。
楊持緊繃的肩膀松下來了:“到了。謝謝向總關心。”
“應該的。畢竟今天還是要多謝你,如果不是你一錘定音,我自己可能還不會這麽快定下來。”
楊持先是一愣,向繁對這件事的在意超乎想象了,看來真的對母親的事情很是上心。半是尊敬半是羨慕道:“我只是提出自己的想法,向總不嫌棄就很好了。況且,我想不管向總想要選什麽送給媽媽,她都會很開心。”
楊持幾乎快要忘記自己父母什麽樣了,他們走的時候,也不過才三十多歲,正是人生的大好年紀。
小楊持曾經夢想走出大山,然後用從外面學習到的知識,再回來建設遼闊的土地。
只不過這兩個夢想都沒有實現,父母在他十一歲那年的溘然長往,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楊持。”向繁把楊持從走神中拉了出來,“下周你沒有別的安排吧?”
“沒有。”楊持道,“請問向總有什麽事情嗎?”
向繁那頭沉默了一下,最後道:“……沒有安排就好,到時候可能需要派給你一些其他工作。”語畢,又寒暄了幾句,電話便挂掉了。
向繁這通電話楊持并沒有放在心上,反正他現在就在畫廊裏上班,就算通過今晚一場小小的鬧劇知道了楊舒景正是那位神秘的畫廊主,對他而言也只有沖擊,靜下心來一想,楊舒景和他的職別都不一樣,他們每天碰頭的概率也不大。再說,如果真碰頭了,他早就不欠楊舒景一家什麽,自己認真工作不偷不搶,楊舒景又能把他怎麽樣呢?
楊持不是很餓,但是胃空空的,随便糊弄一番晚飯也就過去了。
正當拉開冰箱門,傅掩雪回來了。
楊持下意識看了一眼時間,這才晚上八點,距離他從畫廊回來,不到一個半小時。
傅掩雪……怎麽不陪着楊舒景呢?
楊持心情複雜,回頭卻看到傅掩雪已經站在了廚房門口。
傅掩雪壓制着煩躁的心情,尤其是看到楊持一臉不可置信時,他更是不悅:“你什麽表情?我是鬼?你不歡迎我?”
“沒有……我就是沒想到你會突然回來。”楊持一邊解釋,一邊打開水龍頭清洗蔬菜,水流聲沖刷着他的聲音,讓一切變得很不真實。
只是這個模樣落在傅掩雪眼中,性質就變了。
和別人,楊持就能言笑晏晏,親密無間。和自己,就隔着十萬八千裏恨不得現在就打包滾蛋。
他傅掩雪找替身這件事,的确不夠厚道,但他給出了相應的酬勞,一切都是明碼标價,楊持到底在鬧什麽?
“你去上了幾天班,你就樂不思蜀了,是嗎?”
失望、煩躁和想說卻又難以開口的情緒糅雜,在心髒裏不斷發酵,最終尖銳地從話語中刺破開,驚擾了一池寧靜。
看着楊持詫異的眼神,傅掩雪想,是時候讓楊持知道,這場游戲,誰才有權利主導規則。是時候讓楊持知道,誰才是他的主導。
“掩雪?”楊持耐心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還是你不想懂?”傅掩雪冷冷笑了一聲,“楊持,你是不是忘記你‘本職工作’是做什麽的?”
楊持的臉色一下子白了。
可傅掩雪卻仿佛不想停下。
“如果你連我都沒伺候好,你以為我會讓你出去上班?讓你去伺候別人?”傅掩雪從未想過這樣惡毒冷漠的話會這樣脫口而出,但是他控制不住。“你和那個姓向的,是什麽關系?”
“我們……沒什麽關系。”楊持聽到自己聲音發抖。“掩雪,你在懷疑我?”
“我不該懷疑你?”傅掩雪一步步逼近,将楊持禁锢在他身體和牆壁之間,高高在上地審視着,“你覺得你是什麽貨色,勾搭上我不夠,還要去勾引向家的人?不過說實話,楊持,你的口味降級得太嚴重了。向家什麽級別的東西,你也要?”
楊持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強烈的窒息感從小腿開始攀升,最終快速覆蓋了整個身體。
近在咫尺的男人,那雙眼睛依然那樣漂亮動人,只是這一刻,裏面的充滿了愠怒與嘲弄。
兩人呼吸之間,溫熱氣息灑在楊持的脖頸。
可他渾身發冷。
這是傅掩雪嗎?是那個會伸手替他拂去淚光的傅掩雪嗎?
楊持死咬着唇,将快要溢出的痛楚咽了回去。
“……我沒有,掩雪。”壓制着顫抖的唇,楊持的眼睛卻酸了。他望着傅掩雪,固執地解釋着,“掩雪,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和向總,一直都只是普通的上下級關系,之前、現在、将來,也只會是普通的上下級關系。我對他從沒有任何僭越的心思。”
“那我呢?”
“……”
“楊持,你對我,是不是存有僭越的心思?”
楊持閉上了眼睛。
果然如此,傅掩雪得意地想,楊持果然喜歡他。可喜歡他又如何?楊持不過是白日做夢。
“很好,我現在就該告訴你,你這種不值錢的贗品,連動心思的權利都沒有。”
他掐住了楊持的下巴,迫使對方睜開眼睛。
傅掩雪和楊持眼神相對,心卻亂了。
楊持的眼神……為什麽這麽難過。為什麽能把他的心髒捏疼?
不,只是一時的動搖罷了。
傅掩雪讓自己清醒起來,扼制着擾亂心思的想法,将怒意全部、暴烈地灑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把衣服脫了,然後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