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楊持,我看你狀态不太好,是遇到什麽困難了?”
向繁今天難得有時間,忙完了公司的事情就來畫廊裏看看。雖然他瞧不上楊舒景,但這間畫廊終還是自己妹妹的,他能幫襯就幫襯幾分。
剛進畫廊,正好看着楊持正看着一幅風景畫發呆。
這幅畫叫做《夢》,畫的卻是一個春意盎然的山坡,孩子們舉着野花和風車在大樹下追逐。作者名叫“浮空”,正是他們簽下的第一名畫家。
楊持連忙回頭:“沒什麽……我就是看看。”
他只是從這裏走過,卻忍不住被畫面吸引。寧靜的山坡,孩子們童真玩笑,十分安定祥和。
和許多人想起自己的童年不同的是,楊持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傅掩雪的睡臉。
沒有過任何戀愛經驗,不代表楊持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傻瓜。睡着的傅掩雪沒有了平日的冷傲,恬靜的睡顏更顯出青澀的稚氣,他卻沒有忍耐住快要破土而出的心情。
他知道自己喜歡傅掩雪,從很早很早開始。
親吻只是認清楚事實後的回聲,他必須要克制自己的喜歡愈演愈烈,只是因為害怕離開的時候會頻頻回頭。
時光倒流十七年,回到那片熟悉的山林。
他在暴雨之後上山試試運氣,能不能采到稀奇的蘑菇補貼家用——
但蘑菇沒有采到,他撿到的是個小孩。
那張臉粉雕玉琢,卻因為發了高燒而紅通通的,意識混沌,似乎很快就要暈厥。
楊持無暇顧及其他,先把小孩抱在懷裏,後來又背在肩膀上。他萬分小心地踩過陡峭的山路,一路上只有林間冷風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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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睡着了嗎?”楊持額頭冒汗,聲音顫顫巍巍,“不可以睡着,你要是睡着了,我們就都出不去了。”
對于一個的十一歲的孩子而言,哪怕常常下地幹活,力氣也絕不能支撐他背着一個半夢半醒的五歲孩子走出這無邊無際的大山。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楊持每次都以為自己快要堅持不下去了,卻總能繼續再堅持下去一點。
他們的身後留下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楊持的褲腿上滿是傷痕和泥濘。從前他不知道從樹林裏出去竟然需要這麽遠,竟然需要這麽久,似乎永遠都看不到頭。
“我給你唱歌吧,你聽一下有沒有聽過這首歌,好不好?”楊持咬着牙,只要能讓孩子不昏迷過去,他想盡了辦法。
背後的男孩快要睜不開眼睛了,含混地吐出幾個模糊的單詞來。
回想着父母模糊而溫暖的面容,楊持從胸腔裏艱難地擠出斷斷續續的音節:
“星星在晚風裏說話,雲朵在夜空徜徉……夢在星河上發芽,寶貝,我們一起回家……”
他唱着,卻哽咽了。
這首名叫《夢》的歌,是父母為他而作的歌。沒有留下影像資料,沒有留下歌詞筆記,只留下了他自己,那個唯一的聽衆。
無數個夜晚,他在父母耐心的安撫下沉沉睡去,原以為人生就是這樣聽着歌聲睡、聽着雞鳴起的過着,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山裏的人都是這樣生活一輩子的。
可一場山洪過後,他變成了孤兒。
楊持曾經蠻橫地将這首歌關進記憶深處,只要不去想,連同那歌聲之後的美滿往事也可以一同被忘記。
但是現在他卻記起來了,唱給身後的陌生人聽。
“不要哭了……”
細若蚊吶的聲音。
楊持雙眼含淚,震驚地回過頭。男孩費力地伸出手,想要替少年把眼淚擦幹,最終卻因為沒有力氣而垂了下去,像一條随時會被風吹斷的柳枝。
男孩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呼吸也弱了下去。
楊持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狠狠抹了一把眼淚。
是的,不能哭,也不能逃避。
從前他不能将父母救出那場山洪,但是現在他可以帶男孩走出這個森林。
人生就是這樣,一場雨接着一場雨,第一次時他被淋了滿身,但是第二次時,他已經知曉了如何打傘。
他緩慢前行着,體力枯竭,目光依然堅定。無數次快要跌倒時,楊持站穩了身體,他感受着男孩的重量,就像把整個世界都護在身後。
在黑藍色天幕的注視下,在無數人的歡呼中,他把小小的傅掩雪送到了搜救隊員的手中。
傅掩雪沉睡着,長而濃密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體力透支的少年沒有立刻休息,他看着那小刷子,忽然覺得,自己心上的塵灰,或許已經被掃去了。
……
楊持從回憶裏緩慢脫身,讓向繁恍惚了一瞬,楊持的表情裏帶着某種他無法讀懂的懷念。
“你之前見過這幅畫?”
“沒有。”楊持臉上有淡淡的笑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走神了,可能心裏挂着事情吧……”
向繁問道:“是家裏有事還是身體不舒服,你可以告訴我們,我們只要能幫你就幫你,千萬不要自己扛着。”
安盈這時走過來,聽到向繁的話很是贊同:“是啊楊持哥,你雖然剛來一周多,但是應該了解向總和我們的為人。你要是哪裏不舒服就請個假。再說畫廊裏今天的活兒也不多,我來幹就行了。”
楊持有口難言,他心裏想着的是傅掩雪的事情。
想的不僅是現在那個難以捉摸的傅掩雪,更是十七年前,那個乖巧地睡在他背上的傅掩雪。
“我……我擔心家裏的貓兒。”楊持心道,這應該也不算騙人,傅掩雪和他的關系還沒好到能在公司裏公之于衆,說法是換了,但是核心還是那麽個意思,總之是擔心的,忐忑的,挂念的。
“是擔心貓兒餓肚子嗎?”安盈笑着拍了拍楊持的肩膀,“你只要備好了貓糧,小貓咪餓了自然會去吃,它又不是傻的。人啊,還是不要太小看動物的求生本能了。對了,我還沒給你說過吧,我就養了一只薩摩耶,我在家的時候非要哄着,那小家夥才肯多吃幾口。等我走了,沒人給它當觀衆了,它餓了還不是照樣飯掃光。有一次,我啊剛剛出門,它……”
“好了,說起你家那只薩摩耶你就沒完了。”向繁淺笑着打斷了安盈,轉向楊持道,“不過還是第一次聽你說家裏的事。你說你養貓,是養的什麽品種?”
楊持一時竟然答不上來,再說下去,那就真的是胡編亂造了。
向繁的目光真誠地落在楊持臉上,楊持只覺得被這樣的目光看穿了心事。
“想必,一定是很名貴漂亮的品種貓吧。”過了好一會,向繁才将那探究的目光從他身上挪到了那幅畫上。
向繁并沒有追問到底,楊持松了一口氣:“是啊。不僅名貴漂亮,還十分……”他想到一個詞——然後把這個詞和傅掩雪那張臉聯系起來——忍不住笑了,“折騰人。”
傅掩雪的脾氣注定了很有有人能接觸到他性格中“折騰人”的層面。與其說是那些人無法靠近,不如說是傅掩雪不願意被靠近。他平等地、毫無偏私地無視每一個人。
或許,除了楊舒景,傅掩雪這輩子也不會為別人動心吧。
羨慕嗎?
楊持問自己。
是的,他羨慕,羨慕楊舒景可以得到傅掩雪的目光,羨慕傅掩雪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光輝都是借由楊舒景折射而下的好運。
他和傅掩雪的契約只是一樁限時游戲,等到時間結束的那一刻,七彩世界,魔幻奇旅,都會如幻影一般消散。楊持身為主人公們的陪襯,從不怨憤,人生本就是各有各的繁榮和枯萎,故事結束,主人公們依然享受着光彩華麗的人生,他回到山裏去,那裏豐沃的土壤會迎接他的失落和新生。
“沒什麽事就好。”向繁微笑道,看了看手表,“大家辛苦了,午餐很快就會送過來,等會兒一起到辦公室裏吃吧。”
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向總真貼心!”
“謝謝向總!”
安盈歡喜地大叫:“向總,我的神啊!”
向繁好笑道:“我記得你從不信教,哪來的神?”
安盈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火鍋炒飯意大利面,美食之神在上,感謝您今日附身在向總身上造福我司,信女将永遠牢記您的大恩大德。”
楊持被逗樂了:“你這是什麽教,我能不能加入?”
“你問問向總呗。”安盈擠眉弄眼道,“我相信向總作為美食之神的代言人,是不會拒絕的。”
楊持順着話笑問道:“向總,能給我留個名額嗎?我看看能不能沾沾福氣,讓我們山裏明年大豐收。”
“楊持哥,你也太扯了,一旦牽涉到糧食豐收問題那就得換個神話體系了。”安盈态度相當嚴謹,“還不如直接拜拜土地公呢。”
向繁道:“土地公可不管這個,掌管糧食豐收那位農神的名字叫後稷。”
“沒想到我們向總從小在國外長大,懂的東西比我們都多多了。”安盈打趣道,“怪不得向總24歲能當總裁,我24歲只能當助理。”
這裏的員工們對向繁的好感度很高,相比起那個從未在畫廊露過面的神秘的畫廊主,顯然向繁這樣貼心帥氣又不擺架子的領導更得民心。
午休時間,楊持并沒有選擇去休息,而是坐在員工沙發上翻着資料。
“不去午睡嗎?下午還有工作等着你呢。”向繁走出辦公室,看到的正是青年“埋頭苦讀”的樣子,上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還是在讀書時期學生們考試前夕,進入了社會,願意沉下心來查漏補缺的人少之又少。像楊持這樣不驕不躁的,他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
“我體力還行,等會眯十分鐘就好了。”楊持笑起來十分幹淨,沒有那些矯揉造作的讨好感,似乎真的對這個工作充滿了喜愛,“向總,倒是你日理萬機的,現在才應該抓緊時間睡一會。”
“誰告訴你我日理萬機的。”向繁笑着搖頭道,“你真是擡舉我了。”
楊持這倒不是在電視上看的了,是傅掩雪身體力行告訴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是什麽樣子的。看來哪怕是同樣的崗位,不同的行業和公司,也是有細微不同的。
“不用日理萬機,也比我們忙多了。我聽人說,管理公司就像在管理一臺精密的大機器,需要花費的心思也不少。”楊持出來每工作一天,就像是觸摸到了世界的新的一角,這讓他充滿了新奇和沖勁。
“在私下裏,不必總是叫我‘向總’。”向繁坐在楊持身邊,展顏道,“我比你小了四歲,照理說也該喊你一聲楊持哥。”
楊持險些被嗆到。
向繁愈發覺得有趣:“我叫向繁,繁榮的繁,你私底下可以喊我的名字。”
傅掩雪找這樣的男人,以傳聞的視角來看,的确是讓人不可置信。
但是向繁和楊持這樣幾次相處下來,倒也是稍微明白“楊持這樣”的人,為什麽會被傅掩雪看中。在繁華都市之中,大多數人們總是因為奔波而忘記最開始出發的理由,楊持這樣的反而是少數,他的确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心無雜質;也靜得下心來,肯吃苦用功。
如果,把這樣的人,留在自己身邊所用呢?
向繁很好奇,傅掩雪會是什麽反應?而楊持,能不能給他創造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
“向總,你真的太客氣了……”楊持有點驚訝,向繁這樣的人應當是不缺朋友的,為什麽要主動和自己套近乎?可他清楚自己幾斤幾兩,要是有什麽利益交換的價值也便罷了,他不過是一個沒什麽文化的助理。看來這個總經理,的确是個體貼下屬的,連他這樣的也關注到了。
“你也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我平時在外面忙,也交不上幾個朋友,從小到大我是家裏的長子,也算是半個大家長。”說到這裏,向繁嘆了一聲,“我總是在想,要是我能有一個哥哥就好了。”
這一番姿态實在是叫人有些可憐,楊持心想,原來有錢人家也不想表面上那樣風光。
向繁懇切道:“所以,你要是不介意的話,私底下我也和安盈一樣,喊你一聲'楊持哥’吧。”
領導的話都說到這裏了,楊持明白自己再拒絕就算是“不給面子”了。他想不通這世界那麽多人,有的是人想要當向繁的哥,向繁為什麽偏偏挑上了自己?或許……這就是有錢人性格古怪之處?
“好。”楊持坦然一笑,“既然領導都不介意我是個小小的助理,那我也卻之不恭了。”
到了臨近下班時,向繁卻把楊持一把喊住。
“楊持哥,你過來一下。”
這向總适應能力還挺強的啊?楊持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還是老老實實走了回去:“向……向繁,怎麽了?”
他還要回去給傅掩雪做飯呢。今天一整天傅掩雪都沒找過他,雖說從前也是如此,兩個人的溝通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但今天心裏不知為何總是有點惴惴不安。
“我知道現在是下班時間,但是我有點事需要你的幫忙。”向繁打開一份電腦文件,“我媽媽生日就要到了,她向來不喜歡什麽珠寶首飾,就對這些雕塑感興趣。我想讓你幫我挑一下。”
原來是因為這個。
楊持湊近了屏幕,向繁則在旁邊有節奏地按着鍵盤。
楊持認真地看着那些照片一張張劃過,電腦上的光芒将他的側臉照亮。
“……停!”
向繁切回了上一張照片。和其他工藝複雜的藝術品相比起來,這一尊雕塑顯得“簡陋”,它的外圈是一個圓,裏頭是波浪的形狀,除此之外,沒有多的修飾。
它叫《理想》,作者是一名新人,介紹欄裏只有兩行詩:
故鄉以及水
故鄉贈予我的理想,以及一切
向繁奇道:“我能問問為什麽嗎?”
楊持側着頭看向向繁,由下而上,能看出那眼睛裏的純然和溫厚。
“在我們國家的文化裏,‘上善若水’是極高的思想。雖然我能力不足,不能完美闡釋這個含義,但是我知道,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有人才能創造文明……水是人類的母親。”楊持笑着說,“所以我覺得,送這個給阿姨,再合适不過了。”
這個笑容和楊持所說的話一樣簡單,沒有修飾,沒有深意。來自于楊持百分百的誠摯,再沒有其他含義。
向繁原本只想試探,想看看楊持在其他方面的靈性。
他想,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結果。
如果讓楊持這樣的璞玉,經由自己的手……
“哥哥,你也在這兒啊?!”
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打開,向繁和楊持循聲擡頭,門口卻站着三個神色各異的人。
“掩雪……”
楊持沒想到,他會在這裏看到傅掩雪。
而傅掩雪的身邊,正是楊舒景。
傅掩雪和楊舒景為什麽在這裏?那個叫“哥哥”的是不是就是向繁的妹妹?
楊持已經無暇去深思這樣的問題,他只知道,原來真的看到傅掩雪和楊舒景站在一起那樣登對時,自己竟然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和傅掩雪四目相對,只看到對方那張美若天仙似的臉上,寒若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