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通常情況下,有規律的生物鐘會叫醒楊持。
但今天負責這項工作的是身上的餘痛。
楊持睜開眼睛,正和頭頂上的吸頂燈打了個照面。對方友善的目光給予了楊持一定的安慰,窗外叽叽喳喳的鳥鳴聲随着風聲響起,這便是初夏的生意盎然。
他穿好衣服,正看到客廳裏的傅掩雪,對方只穿着很簡單的淺色家居裝坐在沙發上,膝蓋上放着一個辦公型筆記本,雙指正在噼裏啪啦地敲着鍵盤。
“起來了?”傅掩雪沒看他一眼,只留給楊持一個好看卻冷淡的側臉。窗外的淡金色陽光蹦蹦跳跳地躍到他的臉頰上、眼睫上,微風把這一幅畫都吹得虛幻缥缈。
“嗯……”楊持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想起什麽,直接問了,“我聽小石說,你今天不是休息嗎?”
“的确休息,但也并不代表我能完全關掉手機電腦、和員工們一樣享受假期。”傅掩擡起頭,目光定格在楊持唇角的那一點傷口上,随即把眸子再度垂了下去,“去貼個創口貼吧。”
“啊?”楊持腦子宕機。
“讓你貼個創可貼。”傅掩雪不滿地重複了一遍,“還是說,你笨得不認識創可貼?”
楊持後知後覺地摸上唇角的傷口,其實不要去觸碰,那便不疼。但看到傅掩雪那個惱羞成怒的樣子,他卻不自覺笑了笑:“我認識啊,只是我覺得不是大事,這點‘小傷’很快就好了。”
作為“受害者”的他沒什麽感覺,而昨晚那個不知輕重把他按在牆上熱吻的“施害者”倒是一臉不悅。這是怎樣一種奇特的場景?
“随便你。”既然楊持自己不覺得有什麽,那他傅掩雪何必再多過替人擔憂?
楊持腳步昏沉地走到廚房裏,打算随便做點清菜小粥,卻發現鍋裏已經煮好了一鍋青青白白的清粥,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清香。
“柳姨來過了?”
楊持問了一句,傅掩雪沒搭理他。楊持也沒在意,盛了兩碗放在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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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雪,你吃了嗎?”楊持一邊問,傅掩雪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你吃啦?”
想了想也是,就算是放假,傅掩雪也不太可能晚于九點起床。
楊持嘴巴裏嚼着飯菜,心裏卻在自嘲。
想什麽呢,哪怕是昨晚醉酒的傅掩雪做了出格的舉動,對方也絕不會因此産生一絲的波動。
而他,作為相當具有“價值”的替代品,所要做的不就是這些嗎?
他只需要在傅掩雪的身邊,乖乖地充當着“那個人”的替代,最好像個機器人一樣,不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萌發不該有的感情,更不要将一切有跡可循的“好處”當成傅掩雪的示好。只需要等待傅掩雪感覺到膩味了,兩個人好聚好散。
到了那時,他便可以丢開手去,回到那悠悠無邊的青山裏,看日升日落,寒來暑往,人生就這樣過去。
只要到那時就好了。到那時,誰又記得住誰?
“怎麽在發呆?很難吃嗎?”傅掩雪不知不覺坐在了楊持的對面,他背對着日光投射而來的方向,卻依然美得熠熠發光。只是冷淡中有些不滿的抱怨,讓這件完美的藝術品微瑕。
“沒有,就是腦子有點不清醒,我估摸着是昨天晚上沒怎麽睡好。”楊持打了個哈哈,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傅掩雪而心潮翻湧。
“那就是很難吃?”
“什麽?”
傅掩雪瞪了他一眼:“……算了,真不知道你什麽木頭嘴巴。”
怎麽一大早就是這樣折騰人的脾氣啊?楊持哭笑不得。
“你……你不會說的是早飯吧?”楊持反應過來了,見傅掩雪的睫毛微微一顫,他知道自己說對了,“當然味道不錯啊,好到我以為是柳姨來過了。”
傅掩雪似乎在單方面生氣,楊持腹诽道,美人難以接近的不止在于距離,更在乎交流的難度。傅掩雪這個難哄的脾氣,不知道誰能受得了?
心裏是這麽想,卻又難免不為這賭氣的樣子竊喜。
傅掩雪在外一向是以矜持高傲的面目示人,這副幼稚可愛的樣子,興許也只有自己見過。如此想來,心中便自覺開導了許多。
楊持耐心溫聲道:“掩雪,我就是沒想到你還會做飯呢,才會以為是柳姨的手藝。”
“真的?”傅掩雪半信半疑。
楊持點點頭:“真的。”
“哼,你這張嘴這麽能說會道,要不是你從前住在大山裏,說不定要有多少風流情史。”傅掩雪被說得心裏舒坦了,嘴上依舊是有些刻薄,但臉上的表情不似方才那樣不高興。
楊持笑着搖頭道:“你要說那些介紹相親對象的叔叔阿姨,确實不少,但是我只是在我們村裏圖書館上班的閑人一個,沒有錢沒有家底,這不是浪費別人時間嗎?再說,我也沒有成家的想法。”
“如果我不來呢?”鬼使神差地,傅掩雪這麽問了一句。
話一出口,兩個人的表情都怔了怔。
楊持誠實道:“不知道啊,可能維持原樣吧。”
如果沒有遇到傅掩雪,他的人生軌跡還是和村子裏的人們一樣,守着那座圖書館,在山裏生,在山裏死。他不是沒有萌生過出來闖蕩的想法,去更大、更多彩的世界看一看,或許能找到不一樣的歲月。運氣好的,搭上時代的快車,興許就這樣發達了;運氣差的,也能賺一些眼界,回來和生死在山裏的人們當作談資。
楊持曾經也有一次機會走出大山,但那一次他卻放棄了。
從失去父母開始,他的人生全憑他自己操縱,他失去了後盾,于是,便只能自己成為自己的後盾。
在風雨動蕩的少年歲月裏,他只身站在人生的甲板上,只求不被大風大浪拍在岸上,而那些波瀾壯闊、金碧輝煌,他只遠遠看着,從不豔羨,從不奢望。
“你就甘心那樣嗎?”傅掩雪的表情裏有不解,還有一絲對楊持這樣“不求上進”的鄙夷,“楊持,現在不比從前交通不便的時代了,你明明可以走出大山,有更好的出路,你為什麽不呢?”
楊持默默地把最後一勺清粥送到嘴裏。
過了好一會,他慢慢才回答。
“……我小的時候,總是喜歡自己探險,但是每次都會在自己制定的路線裏迷路。後來,我爸媽告訴我,如果迷路了,就一直往上走,往山頂上走,站在高處就能獲得更全面準确的視野。我聽從他們的話,在一次迷路時,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頂,我這才發現,原來下山的路,那麽多條,而離我最近的,就在旁邊不到十米的地方。”他看着傅掩雪,那眼神裏有着年輕人看不明白的通透,“所以,我那時明白了,‘路’是有很多條的……哪怕我想要‘登頂’,路也是有無數條的。”
更何況,人生的山頂究竟在哪裏,各人有各人的說法,各人有各人的标準。他無需從自己的山,走向別人的山。
“看起來,你真的很喜歡你的家鄉。”傅掩雪注視着楊持,忽然之間,他從男人不算精致的眉目裏找不到一絲和“那人”相似的地方。
那個人幾乎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些山巒,那些都是隐秘、塵封的過往。傅掩雪沒有探求別人隐私的愛好,因而對于那些大山,心中只有模糊的、來自童年的印象。
但是楊持不同,楊持的語言裏沒有說過“熱愛”,但字字句句都是熱愛。比起“那個人”,楊持才更像是從那片土地上生長起來的一棵樹,從未被修飾,也從未被注意,在無人的角落野蠻生長,滿身的露水,滿身的灼傷。
兩個人這樣天差地別的人,竟然來自同樣的地方。
楊持愣了幾秒,随即笑了起來:“掩雪,那是生我養我的土地,我喜歡那裏,太正常不過了。難道還有不愛自己家鄉的人嗎?”
傅掩雪眼前閃過一張熟悉的臉。
“也許有吧。”傅掩雪不置可否,給出一個潦草的回答。
楊持已經習慣了傅掩雪含糊不清的姿态,倒也沒追問。他盡量讓自己不去深思傅掩雪問題之後的答案,他本能感覺到,那對于他而言,并不算一件好事。
兩個人用過了早飯便在公寓裏帶着,他們的身份有天壤之別,一個總裁一個“待業在家”,但楊持卻對此沒什麽感覺,他已經準備去找工作,很快就能擺脫這種無根浮萍似的無力感……況且,傅掩雪雖然性格不好接近,偶爾還會發些不痛不癢的小脾氣,但楊持都能輕松化解,和安撫一個口是心非的小孩沒什麽兩樣。
臨到晚八點時,傅掩雪卻突然接到了一通電話。
當時楊持正在和傅掩雪看一檔電視節目,裏面正上演着一檔極為狗血的外國苦情劇,女二號陰險美麗,在商業場上享受衆人膜拜,而女主角此刻正在監獄裏被拷打逼供,經受折磨。傅掩雪冷笑着嘲諷這樣的劇情沒什麽新意,楊持卻笑着說沒想到傅掩雪竟然把劇情都看了進去。
“……出問題了?”傅掩雪瞥了一眼正抱着爆米花坐在沙發上津津有味看着電視的楊持,轉身向着陽臺走去。“我不是給你安排好了……算了,我等下過來看看情況。”
楊持的耳力還不錯,哪怕傅掩雪刻意壓低了聲音,他也能聽清青年的每一句話,包括那些話語是怎樣的語氣。
“這麽晚了,你要出去?”楊持站起來,嘴巴裏的甜味變得極淡。
“嗯,有點急事。”傅掩雪一邊給司機打電話,一邊在玄關處套上了外衣。
楊持了然地笑了笑,這個點了,能讓傅掩雪出門赴約的人,也只有“他”了吧?
“那這個電視劇,你還看嗎?”
傅掩雪詫異地看了楊持一眼,目光挪到大屏幕上,女主角正站在雨裏,眼神兇狠,她已經決定複仇。
“……你按下暫停吧。”傅掩雪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做出這個決定,楊持亦是有些吃驚地看了一眼傅掩雪。“……做事要有始有終。”
或許是這個劇情真的不錯。
傅掩雪給自己找了個借口,關上了大門。
他不想看到楊持波瀾不驚的目光,甚至隐隐約約覺得,那目光平靜得令他有些難受。
可是……只是一個贗品而已。
一個泥做的月亮,無論仿制得再像,都無法和真正的月亮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