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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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書人眼中那些文章登不上大雅之堂,可在民衆以及一些有識之士的人眼裏,這十錢一份的《京報》可是好物。要知道除了實用,他們這些整日在田舍中的,也能借由此認識些個大字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①這長安城中的商人也是不少,他們來來往往,就将《京報》《昆山小集》以及“九經”刻本,都傳到了各個州郡中了,一時間,士人越發向往長安。而州郡中一些機靈的商人,也跟着做起刊刻的活計來,過往很是興盛的“卷軸裝”頓時遭受冷落,只被當作珍惜物件束之高閣了。
本朝太/祖登基後幾年,便着手修建官道,設置驿站,比起前朝來不知道便捷多少,可到底是山高水遠,多得是不明長安盛事,或者是只得了只言片語的人。待到十月貢士們随着貢物入京來,他們忙完了手中的正事後,得了空閑就往知聞樓跑,一時間車水馬龍,人頭攢動,将知聞樓圍了個水洩不通。
孟冬之月,北風慘栗,寒氣初至。
自趙王府敗落後,長安便一片平靜,沒有什麽風波。凡事都可依照舊例,遇到些為難的事情,長寧先請示了在骊山行宮的聖人,再依照聖人的旨意再做決定。聖人給她放權了,她不能夠真的将權力盡數攬過來,要不然聖人那邊就得有很多不滿了。可就算是這樣,近些時日,長寧也不太痛快。她仍舊時不時收到些來自聖人的親筆信,但是照着過去“耶耶想念你”之類的話,多了幾分苛責。不用想也知道,是同安和貴妃仗着“近身伺候”,說了不少她的壞話。
可她能怎麽辦呢她的人多在京中,只能夠靠着長樂去周旋。好在聖人還是有自己主張的, “諄諄教誨”了幾句後,沒有阻攔她想辦的事情。
長寧垂着眼睫,面色平靜地将“聖言”收了起來放在了匣子中。接下來最為重要的就是“貢舉”一事了。依照本朝舊例,貢舉都是由吏部的考功員外郎主持的。上一任考功員外郎名柳颢,是淩寒過去的夫婿,因為京兆尹,趙王謀反一事被除名,如今被提拔上來的名喚張晉之,謹慎而又守規矩。
十月舉子來京,到來年春放榜,謝恩以及宴集,是長安最為熱鬧的時間。士子們或是忙着行卷投遞詩文,或是結為朋黨造就聲勢,或是揮霍千金,眠花宿柳……各色各樣。
長孫微雲侍立在一側,輕聲問道: “今年仍舊是十一月在大明宮含元殿前朝見嗎”
長寧點頭,扭頭看她: “你怎麽這麽問”
長孫微雲思忖片刻道: “天下士人随物入貢,皆在元日前朝見,位列貢物後,未免有輕視之嫌。”若要籠絡士人心思,有些該有的“禮”是不能少的。
長寧聞言眸光一亮,揚了揚眉,眼中滿是贊賞之意。她瞬間便明白了長孫微雲的意思,當即讓她寫奏疏。長孫微雲也不退縮,走到了書桌前,寫了一份《請貢舉人列方物前疏》,援筆立就,曰: “伏見比年已來,天下諸州所貢物,至元日皆陳在禦前,惟貢人獨于朝堂拜列。但孝廉秀異,國之英才,豈得金帛羽毛,升于玉陛之下;賢良文學,棄彼金門之外恐所謂貴財而賤義,重物而輕人,甚不副尊賢之意。伏請貢舉人至元日引見,列在方物之前,以播充庭之禮。②”
更改士人朝見之事,自然要同政事堂宰相商議的。給士人優待,宰相自然不會不行,只是在瞧見上疏人是公主長史長孫微雲時,有些人的眉頭不由得皺了皺。要知道當初的太宗就喜歡用身邊的親近長史,這仿佛是某種開端,意味着一些事情要上演。再者。最近知聞樓也熱鬧,不管是已婚婦人還是未婚的小娘子都往那處跑,做一些本不是她們該為之事。天下有識之士何其多就算要辦《京報》,刊刻書籍,非要出自婦人手很難不讓人懷疑公主的用心。可偏偏這事兒,他們找不到合情合理的借口去賭,就連那往常最會挑事的禦史中丞晁征也閉口不言。
“鄭公”一位朝臣悄悄地湊近了鄭國公,低聲問了幾句。
鄭混也很是不耐煩,不滿地說道: “此事如何能阻”還不是那些人沒用,想不到這等事,最後白白讓人攬了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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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人朝見改在元日,且列在貢物前。這事情定下來後,四方館舍人便将它傳了出去,讓諸士人心中有數。大多數的士人們想不到有什麽不妥當,可這回待遇與過往一比,落差就出現了。誰會不喜歡禮遇和恩寵他們可不會在意那麽多。一時間,朝着長寧公主府投遞詩文的士人越發多。
長寧偶爾也宴請有才識的士人,畢竟她也需要招攬能用的人。不過如今有“監國”之名在,她不能如其他王公貴人那般任意了,絕不會在士人的跟前露臉,就連知聞樓都少去了。
“這是高陽長公主府上送來的詩作,這是嗣齊王府……這是某某公侯府……同宗族的,沾親帶故的,倒是不少。”長孫微雲木着臉,連名字都懶得說了。這些人當然不會說點誰誰誰在頭名,可從百份行卷裏“精挑細選”幾份送來,至少露了面。總比那些盲目投遞也許根本到不了公主跟前的士人要幸運。這其實也是行卷,納卷的弊端所在,一些滋生的晦暗根本抹不去。
長寧聽了這話也是頭疼,瞧着近來不知憔悴多少的長史,她心中泛起了幾分憐惜。她提議道: “不若在《京報》上出一期‘鬥蟾宮’吧他們不是自诩文采風流嗎不會連京報都上不去吧詩文便由蕭先生,孟太傅來評點,這樣的話,他們總該閉嘴了吧”
長孫微雲一點頭,說: “我去與孟娘子,淩娘子她們商量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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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申時,長孫微雲回到了府中時,滿臉的不痛快。在大多數時候,她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像這般直接在外人的跟前暴露情緒。別說是長寧了,就連梨兒也看出了她的心情不好,疑惑道: “長史出去一趟,怎麽帶回這般大的火氣”
長寧也沒急着問,而是溫聲說: “喝杯水。”這天氣都出了一頭細密的汗,可見歸來時腳步之急。難不成是知聞樓出岔子了不太可能,若真有事情,過來的可不只是長孫微雲一個人了;或者是遇到了不平事要真如此,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長孫微雲會着人來知會,而不是憤怒地回府;至于私事——那更是不可能了,她的長史不會把太多的情緒帶到公主府上的。長寧雙眸一瞬不移地望着長孫微雲,百思不得其解。
喝了水後的長孫微雲那股氣漸漸地沉了下去,那股怒容也随即收斂。對上了長寧好奇的視線,她沉默片刻,低聲說: “沒什麽要事的。”
“瞧你氣得,當真不要緊嗎”長寧托着下巴,慢悠悠地開口。瞧着長孫微雲的側臉,她忽地福至心靈,問道, “總不會是因為我的私事吧”
長孫微雲蹙了蹙眉,不知道怎麽張口。她在回來的道上瞧見了一個年輕的士子,人倒是生得俊朗,玉樹臨風的,可惜是個包藏禍心的,哪裏是行卷來的,竟然想自薦入公主府,當那入幕之賓!一想到這點,長孫微雲心中團着的火氣立馬上湧了。這些人不好好研讀經書,就知道走歪門邪道!簡直荒唐至極!
她這兒難以啓齒,門房那邊則是傳了信來。梨兒眉頭微微一蹙,朝着長寧一福身便退了出去。沒多久,她又面色寒峻地回來了,在長寧跟前耳語了幾句。長寧面上的笑容倏然一收,這場景倒是像極了她才從書院回來時。不過那會兒是有人想着法子朝她府上送人,此刻明面上倒是“自薦”來的。
梨兒的聲音不高不低,長孫微雲只聽見了幾個字,但也足以勾勒出事情的全貌了。她緊緊地抿着唇,擡眸注視着長寧,很是專注。
長寧垂着眼睫吩咐道: “打出去,命人送到萬年縣縣衙去,再查查他的來歷。”
“這樣有損公主清名。”梨兒想了想,說道, “要不在府上悄悄地處置了吧”
長孫微雲搖頭道: “不成,動私刑會被有心人拿住話柄。”那人是自己的主意,不能這樣做;若是旁人派來的,更不能這樣做。
長寧漫不經心道: “那便借由此事肅一肅長安風氣吧。”每年應試者有近千人,而只有考功員外郎一人主持,他要在短短數日內看完成百上千試卷,并且排定名次,很是不容易。本朝考試又不糊名,得朝中公卿舉薦,自是不一樣。固然有人畏懼譏諷議論,可有些蠅營狗茍的人,為了功名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說起來,考功員外郎位卑地輕,若得上官囑托,恐怕不得不為。過去朝議有人提出變革,可惜聖人不允,只說舊制二字。”
“都說是祖宗之法不可改,然先帝時,假托天命,變革不少。”
長孫微雲聽着長寧的話語,擡眸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腔。
上下求索,道阻且艱。若不得其位,終不能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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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史記》。
②《請貢舉人列方物前疏》;大意是人跟物品一樣,一點都體現不出尊重賢能的心,不行,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