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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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微雲沒有酸腐文人的架子,時下文章多是骈體,你文表再華豔,百姓聽不懂那也沒有任何用處。長寧公主要辦《京報》,可不僅僅是為了文人,而是如春風細雨般,緩緩地滋潤着民間百姓。
明白了這一點後,長孫微雲很快就做出了取舍,抛開了那些“無用之物”,只是如此一來,小娘子文名或可受損。在此之前,長孫微雲已經提過了,此刻對上了小娘子誠摯的視線,她蹙了蹙眉,又說: “若不想用真名,取個新的號也是成的。”
“不要。”領了任務的小娘子搖頭如撥浪鼓,她一挑眉意氣風發道, “我也要四海揚名。若用了雅號,日後博得了美名,不知情的,在瞧見後只會往那些男人的身上想!我要他們在一開始就知道,是某某家某某娘子作,而不是出自某郎君之手!”話音落下後,她又誠懇地望着長孫微雲,說, “長史,我已經做好準備了,不管是好的壞的,我都能承受。”
長孫微雲聞言莞爾一笑,內心很是欣慰。一開始,知聞樓裏只有零星幾個小娘子的身影,而如今越來越多了。這一切告訴她,可以堅持下去,必須要堅持下去!
中秋過後,第一份《京報》刻印了出來,暫時定價十錢一份。一個碗都要三十錢,這價格是大多數人家都能出得起的。長寧公主很重視《京報》的教化作用,至于會不會虧損,沒有必要多加考慮。在《京報》發行的時候,國子監的《國子綴珠》也緊趕慢趕地刊刻了出來。在長安國子監的名聲還是很不錯的,盡管先前的“九經”讓一些人吃了虧,可聽到了類似《昆山小集》的刻本出來了,立馬就着人去買了,誰說了不能兩頭都要的
至于《京報》,這是全新的樣式,一張印刻着很多字可折疊起來的大紙——別管是什麽,十錢一份先買了再多。拿到手的讀書人們迫不及待地看絕妙文章,見精彩處拍案叫絕。可等看到了“農時水利” “周律答問”處,立馬眉頭緊皺着。通篇白話,比起變文還不如呢!随意找個七八歲童子寫,都比這文采斐然。
西市酒樓裏。
往常聚集在這處的文人們頓時罵開了,先前有多興奮激昂,這會兒就有多憤怒,咬緊了牙關,端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态。
“這文章誰作的啊真是糟蹋了這份《京報》。”
“底下署名呢,還能有誰知聞樓那群小娘子呗。她們就算字好有什麽用處寫起文章來,登不上大雅之堂!”接腔的文人很是不屑,語氣中還夾雜着幾分酸氣。他先前也去應聘過,然而被知聞樓的淩娘子無情地刷了下來。
“公主府會招攬這樣的‘人才’不會是淩娘子借着雞毛當令箭吧”
“不行,我得寫文章痛斥一頓!真是豈有此理,讓婦人主筆真是有辱斯文!”
這家酒樓很有名氣,滞留京師的士子們大多在此間流連,時不時說些文章,評議政事。
長寧在《京報》發行後也很想知道反應,将手頭的事情忙完,騰出點空閑,就與長孫微雲一起過來了。只不過她們坐在了樓上的小閣子,沒有顯露出身形。
“他們這些人就知道滿口胡言!”梨兒憤慨道,心中很是不平。要不是公主沒說話,她一定推開閣子将那幫朽木罵個狗血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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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沒等梨兒發作,就有人吱呀一聲推開閣子雕花窗,照着底下大聲議論的士人痛斥: “就你們這點見識,活該考不上進士呢。會背經文算什麽本事估計策論寫出來也是讓人笑掉大牙吧”說話的是個十五六的小娘子,說的話直戳士人痛腳,頓時引得群起而攻之。她也不懼,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将那士人一一駁倒,意猶未盡道, “流于浮表,淫巧侈麗,浮華纂組,真真是庸俗至極。這些文章明快通俗,哪裏差了你們不會是以為給你們看的吧一個個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辨椒菽的,能知農時水利事”
“那你知道”被痛斥的士人惱羞成怒,大聲反問。
說話的小娘子盈盈一笑,快言快語地應答: “我不知道呀,所以我在學,而不是像足下這般大言不慚呢。”這一句話落下,又引來了一陣哄笑聲。酒樓裏也不是沒有異樣聲音的,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款款站起身來,手中也握着一份《京報》,她溫聲道: “我倒是覺得這文章好,回去了讀給鄉親們聽,他們也能夠明白。”縱然文章寫得天花亂墜,能驚動海內外,可對他們來說,怎麽抵得過農事與律法
長寧坐在閣子中聽着,淺淺地抿了一口酒,溫聲道: “但有一人知我用心,便足矣。”她的眸光轉動,視線落在了認真看《國子綴珠》的長孫微雲身上,問道, “國子監的刻本如何”
長孫微雲挺直了脊背,認真道: “與昆山書院的夫子相比,博士們學問是不差的,識見則是落了下乘。”頓了頓,她又說, “國子監這一舉措也不算壞,聲音多起來,總好過一潭死水。”
長寧點頭道: “我也這樣想。”她不會去妨礙國子監要做的事情,不過在紙張,印刷的技術上,她也不可能提供太多,全靠國子監自己的努力了。她知道一些東西推廣開就是大功德,可她得為自己着想,她之利器不可假于他人吶。
“來,喝一杯嗎”長寧淺笑着凝視着長孫微雲,擡了擡手中的杯盞。許是先前兩次的失禮,讓長孫微雲越發地自持,這會兒到了酒樓中她是一滴酒水也不沾。長寧看着她端肅的模樣,又想到她醉酒後的情态,這一對比,又是心中發癢,瞧着長孫微雲,就忍不住想逗弄一番。
長孫微雲從長寧的一颦一笑間瞧出了她的“險惡用心”,頓時搖頭拒絕說: “臣今日不飲酒。”
“只是今日”長寧很會抓字眼,又逮住了話中的疏漏。
長孫微雲: “以後也不。”
長寧瞥了她一眼,端着酒盞繞到了長孫微雲身邊坐下,她笑吟吟道: “難不成以後宴飲賜酒,你也會拒絕嗎”
若真是那時候,當然不能推拒了。公主明明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長孫微雲對上了長寧的視線,眸中多了幾分嗔怪意。長寧假裝沒看懂,循循善誘道: “就喝一杯,總不會一杯就醉吧”
一旁豎着耳朵聽的梨兒在聽見這句話時,就拿了一個新的白玉杯開始倒酒了,哪知被哄着喝酒的長孫微雲直接從公主手中取過了酒杯,就着一點胭脂色抿了一口。梨兒瞪大了眼睛,總覺得這閣子中氣氛火熱,不适合她待着。
酒杯落在桌上的聲音很輕,長孫微雲的視線掠過了長寧的唇,陡然間反應了過來。可已經喝了。長寧沒有聽,然而她的耳垂還是紅了起來,宛如滴血。長寧倒是沒在意這點細節,她目不轉睛地看着長孫微雲緋色的面龐,只覺得有趣。她擡起手觸了觸長孫微雲的耳垂,慢悠悠地說: “紅玉醉顏酡。”
長孫微雲身軀不受控制地一抖,面紅潮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說不清麻還是癢,她別開臉,避過了長寧那只作亂的手。長寧雙手撐在了榻上,微微地前傾。見着長孫微雲眼睛都紅了,似是蒙着一層随時要溢滿的水霧,心中一軟,頓時收起了玩鬧的念頭,柔聲哄道: “你不想喝,那就不喝了。”長孫微雲咬了咬下唇沒接腔,公主分明就是故意的。
另一邊。
朝官們都知道知聞樓與長寧公主府息息相關, “九經”家中藏有,不必刻意去補,可這樣式很是新穎的《京報》,他們如何能放過他們家中有的是資財,沒将這區區十錢放在眼中,買的時候幾十份甚至百份地買,家中人口不少,便算是一些奴仆,也都是能識幾個大字的。
大理寺。
大理寺卿獨孤決明與兩位少卿坐在堂中,手中也有一份《京報》。他們對文章興致寥寥,視線落在了“周律答問”上。如今通行的律其實是先帝永樂十二年頒布的《永樂律》,以太/祖,太宗兩朝的刑律為基,改了不少東西。由于太宗皇帝與先帝行事大相徑庭,其實《永樂律》中有不少互相抵牾的內容,每每都要“上請”斷案。可聖人沒下令重修律令,他們自然不好動作。
眼下驟然從《京報》中看到了“周律答問”,他們隐約捕捉到了一個信號,可畢竟是公主私底下的舉措,當不得正法。不過要是日後登極或者掌權的是公主,他們必定會迎來一場風暴。 “看來我等要做好心理準備了。”獨孤決明捋了捋胡須,長嘆了一口氣, “公主只尋了那些佐吏,未嘗不是試探之意啊!”
大理寺少卿輕聲問道: “那我等當如何”
“這《京報》許是人手一份了,總不能只見佐吏之名,而無我等的蹤跡吧倒也不必講解律法,只寫篇文章贊許此事即可。”三人相視一笑,反正是先歌功頌德嘛,他們很是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