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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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稚跟其他人想得很不一樣,她第一個念頭先是掙錢,接着才是其他。
她很少前往公主府上去,大多數時候與公主都是通信交流,也曾聽說過長孫微雲。見她視線朝着自己身上落來,也很好奇地與她對視。
長孫微雲朝着顏稚溫和一笑,算是打招呼,話鋒一轉,又落在了衆人商議的事情上。這會兒她的郁氣消散了,全然忘記了自己在“休假”的事情,跟着小娘子們一道暢想以後,一樣的熱血沸騰。直到最後議論出章程來,孟彤管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公主府,她才驀地從那股洋洋的情緒中驚醒,斂起了笑容,說了一聲: “不去了。”
孟彤管也沒有多問,眉飛色舞的,與衆人告別後,拉着願意同行的姐妹們,快步地下了樓,仿佛一只翩然飛動的蝶。孟彤管是沒有任何顧忌的,長孫微雲望着她的背影,流露出了幾分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羨慕來。
說是“休假”,可長寧公主并沒有給個期限,到底什麽時候回去全仗她自己拿主意,便算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不去公主府了,恐怕公主也不會指責。但是長孫微雲自己心裏放不下那些事情,她還有一種莫名的惶恐,好似這麽繼續下去,總有人會填了她的“缺”。任何等待都是有期限的,公主願意等,不代表會一直等。
公主府中一切如常,并不會因為誰的缺位出現大亂子。路過的奴婢很是面善,如往日般行了一禮便腳步匆匆地退下,沒有任何異樣。就連擺明了知道內情的梨兒也沒有說出什麽諷刺的話來,仿佛她真的是休了個假。
“來了”長寧歪在了榻上看文書。昨日從孟彤管那得了長孫微雲去知聞樓的事兒,她便讓人收拾了屋子,沒有留下半點貍奴的痕跡。她氣定神閑的,面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緒。也唯有她自己知道,見到長孫微雲的剎那,那一顆充斥着煩亂心思的心,一下子便寧靜了下來,不再任意地玩弄她。
“是。”幾日不見長寧,長孫微雲有些拘謹。
長寧拍了拍身側: “來這兒坐。”
長孫微雲很是聽話。
長寧詫異地擡眸望了她一眼,又兀自笑了起來,如此更好。将文書推到了一邊,她伸手在長孫微雲的腰身比劃了一陣,幽幽嘆氣: “瘦了。”憔悴了不少,好似風雨中的梨花,真真可憐。 “你想明白了嗎”長寧又問。
長孫微雲抿了抿唇,堅定道: “我會盡力地勸服祖父。”雖然這個可能性不太大。她思忖了片刻,又說, “我只想往前走,縱然這次失敗了,日後有後繼者也能沿着留下的痕跡前行。這樣我的心才算是安穩。”
長寧無語,半晌後才說: “不能說點好聽的”
長孫微雲眨眼,改口說: “公主贏了也可繼續前行,到時候我死也能瞑目。”
長寧: “……”她是真的受不了長孫微雲這糟心的性子了,這算什麽好聽的 “你以為我想你死嗎”長寧沒好氣道。怕長孫微雲又說出不中聽的話來。她索性擡手壓上了長孫微雲的肩膀,又說, “既然想通了,回來了,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得了骊山那邊的消息,聖人好了很多,可他又不想回來了。離開骊山後,恐怕會轉道洛陽,我估摸着得大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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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微雲睜大了眼,又問: “這麽長久”
長寧點頭,又說: “洛陽是東都,長安有的那邊也有,像一些祭禮都會在東都舉行,長安這邊會清寂不少。不過貢舉一事,仍舊照舊例,在長安這邊。”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群臣雖然默許了她監國,可在真正得位前,她想要參與祭天禮的阻力可不少。禮制上她如今沒有必要去挑戰,倒是貢舉,還是能夠給她帶來好處的。別看如今貢舉錄取的考生不多,中下層官吏大多雜色入流,流外入流,可是能走到政事堂的,大多是貢舉出身的。那些沒有進士出身的,憑借着門蔭步步高升得以出将入相的,還是會以不為進士為此生大憾。
長寧微微一笑,說: “諸生向往國子監,可如今,我要他們将視線落到知聞樓來。”要知道三十年時間足以改變國子監的風貌了,昔日太宗皇帝的門生所剩無幾,裏頭的博士滿嘴之乎者也,第一個反對女人幹政。國子監既然不能為她所用,那她就另立自己的“文學館”,要天下文人盡趨之!
國子監。
見到了刻本後,國子祭酒趙峤試圖從知聞印坊下手,可向來識大體的公主不松口,他們也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刻本在長安傳開了。他們這些人總說着卷軸好,可對學生來說,卷軸憑幾而讀,一展就是長卷,哪能如随手可翻的刻本便利以往他們是瞧不上那些佛經的,也沒從其中看出門道來,這會兒長安流行的都是刻本,便滿腦子都是它的“好”。
長寧公主還算是厚道,在上頭寫了是國子監經書為底本,可這樣還不夠,他們想要的是上上下下都是國子監的痕跡。此讀書事,豈能讓旁人染指這顯得國子監太失職了。商議來商議去,趙峤也沒耐心再跟戶部,太府的人攀扯,召集講師,博士議論了一番,最後決定由國子監出資,盤下一家印刷坊,也學着知聞印坊刊刻九經。他們找了國子學中術法造詣不錯的學生來抄寫底板。可學生們想着貢舉事,磨磨蹭蹭的,等到國子監緊趕慢趕刊刻出來了,一計算,就算是按照兩百錢一冊,那也是虧本買賣。從國子監中掏錢已經很為難了,再倒貼錢他們是怎麽都不樂意做的,只得将書價提高到三百錢。國子監中的學生雖有怨言,可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認了。
至于一些看不慣知聞樓刻本上有女人名字的,倒是歡天喜地地從國子監那處買了“監本”,他們雄赳赳氣昂昂的,好似這多出來的一百錢買回了他們的骨氣。可沒想到,不管是紙張,墨跡還是排版,都比不得知聞樓刻本清爽。什麽骨氣,志氣,分明就是個冤大頭!
恰在這時候,知聞樓裏又有《昆山小集》印刻出來了,依舊留了工匠和抄寫人的名字,可裏頭都是昆山書院學生的精粹,又有當世大儒評點,他們這些讀書人能不買嗎這《昆山小集》怎麽看都是獨一份啊!既然接受了知聞樓出來的《昆山小集》,那再接受九經刻本又如何那些個多花錢的越是深想,越覺得自己愚不可及,哪裏還記得去顧着國子監的“生意”。
等到了消息的趙峤,孔修齊面色有些不好看,一來是昆山書院與國子監是競争關系,這一回他國子監落後一步;二來則是一切想要動用朝廷的妙想都在冒出來的那一刻就宣告落敗。至于原因嘛——誰讓長寧公主監國呢誰讓知聞樓印坊是長寧公主主導的呢他們想要通告天下學子以國子監刻本為正本,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我國子監的學生難道不如昆山書院嗎”趙峤語調低沉。昆山書院是本朝建的,而他們國子學則是發端于數百年前,一直是天下第一學府。片刻後,他又說, “昆山書院能做的,我們國子監也可以。也選些優秀的文章出來,刊刻成集。他們的叫《昆山小集》,咱們就叫《國子綴珠》。”
孔修齊眼皮子動了動,應了一聲“是”,心中卻想着,昆山書院入學的資格比國子監松些,由于皇女在那邊入學,使得一些權貴也将自家兒孫送到那邊。至于來到國子監的,原本有良才美玉,可與那些個纨绔子弟一混同,都學壞了。而且國子監離家近,受了委屈便往家中跑,弄得博士與講師裏外不是人。要知道有些寵溺兒孫的,恨不得日日送湯飯,就守在國子監外不走。
喪氣了一陣,孔修齊又打起精神來,萬一與昆山書院一比,激起他們的好勝心來呢有些人本就是親戚,就算兒孫無意争,長輩們也會說上幾句,從而催促族中子弟進學。
趙峤,孔修齊又與諸博士商議了一陣,便将這事情定了下來,在國子監中張貼了布告,全然不顧諸生們的哀嚎。他們這緊鑼密鼓地準備着,知聞樓那邊也收到了不少的文章,着手準備《京報》了。
《京報》這一名字是長寧公主親自定下的,除了經義詩賦外,還有農時水利,周律答問。像農時水利,長寧也沒準備詢問農官,而是請了有經驗的鄉民口述,由知聞樓中的娘子執筆,力求簡潔明了。至于周律答問,尋常人是沒有這個本事的,故而請教了大理寺,刑部以及京兆府的佐吏。大周有律,令,格,式,甚至還有敕書,浩如煙海,那些統籌諸事的上官,遠不如佐吏解得多。
長寧看得很清楚,胥吏雖地位卑下,可由他們之手經辦各類官府的文書,涉及人事,錢谷,律法方方面面,且長久在任, “歷官入傳舍”的長官自然就被比下去了。當然,長寧讓他們出面不僅是因為這點,更多的是為了以後考慮。朝臣們時常談及“胥吏之害”,她要借此機會樹立“良吏”之典範。
樓中,執筆的小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她往常做詩賦都是旁征博引,骈四俪六的,聲律對偶,一應不缺,眼下這篇——她都不好意思跟人說是出自她的手筆。扭捏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長孫微雲問: “這寫得是不是太通俗了些”
長孫微雲掃了一眼,很是滿意。
她這幾日去了長安郊野農戶家中走動,試了好十幾篇文章,才找到他們喜歡的,能聽明白的模式。聞言她微笑道: “若是那些農戶讀不懂,還需要請人講解,那咱們的文章又有什麽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