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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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士人的身份很好查。舉子來京謀前程,必定帶着州府發的文解以及家狀,帶着籍貫和三代名諱。
等被送到了官廨後,那人更是戰戰兢兢,嘴皮子一抖将事情全部都說了出來,自知學識不足,但又抱着“蟾宮折桂”的美夢,只得另辟新徑。
“言行無狀,輕薄不堪。”公主府的人留下了這一句話,便轉身離去。有這話在,戶部那邊核驗試舉資格時,是怎麽都不可能讓他過關了。
經此一事,長寧的心頭自然有些許的不快。她沒再關注這輕薄的士人,而是将心思轉到了士人提起的另一個陌生的名字上——同鄉劉實之。正是這劉實之在與他聚會的時候,戲谑地提起了一句,才讓士人動念。
“劉實之是什麽人”長寧沉着臉問道。
來回報的侍從自然将一切打聽清楚了,可沒等到他出聲,長孫微雲便先一步開口了: “高平郡公夫人的侄兒。”那侍從悄悄地望了長孫微雲一眼,便退了幾步,低頭不言。
長寧慢條斯理道: “高平郡公李成恩啊。”凝視着長孫微雲片刻,溫聲說, “是你的舅父。”高平郡公是宗室,始封王齊思王是太/祖,太宗之弟,與她家,長孫微雲家都有親。大周宗室凋零,對他們都算是優待。可要說起親近,總不如舅甥。 “觀音能幫我問問郡公,到底想做什麽嗎”長寧的口吻很平靜,沒有半點試探之意。
長孫微雲當即應下,她也覺得這事情很不體面,只希望是劉實之自己的主意,而不是舅父卷入其中。
高平郡公府。
劉實之去歲貢舉失利後,便一直留在了長安中,由于高平郡公這一關系,他并不從本貫,而是由京兆府解送的。長安的京兆府地位特殊,按照慣例,京兆府送的舉子甚少有落第的。可凡事總有例外,今年聖人不在長安,而是有長寧公主監國,劉實之與劉氏,高平郡公一合計,便想出了一個昏招。但是他自矜身份,又膽小不敢上門,只得拿了同鄉當墊腳石。這會兒聽到同鄉受笞刑的消息後,頓時吓破了膽,忙不疊去找高平郡公李成恩。
李成恩才與人打完了馬球回到府上,見着劉實之驚慌失措的模樣,先是斥責了一聲,接着才慢條斯理地詢問起緣由來。
劉實之忙不疊将事情全盤托出。
李成恩眉頭一皺,半晌後才幽幽說: “看來此道行不通了。”比起劉實之的功名,他其實更想搭上長寧公主府,為自己兒孫謀些利益。宗室的待遇不錯,生活優渥,可不能幹預正事,頂多任個沒有什麽實權的閑職。太/祖時宗室諸王還有點權力,等到了太宗時,接二連三被罷黜,畢竟太宗的皇位就是從侄兒手中搶過來的。
可他卻不甘心如此,尤其是趙王府落敗後,他總覺得這把刀下一刻就要落在他們這一脈身上。他自個兒如何都無妨,總要為兒孫着想。他原想着,韋家小兒不能為驸馬,或許是長寧想要效仿過去的淮陰公主行事,多納面首,可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姑夫”劉實之慌張地喊了一聲,他不知道李成恩在想什麽,只是看他神色變幻莫測,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死到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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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大事,你那同鄉,別管他就是。”李成恩捋了捋胡須道,哪裏管知道小小士人的死活他注視着劉實之,又說, “你的文章已經送到了長寧公主府上了,你是京兆府解送的,按照舊例,就算是落榜了,京兆尹可也可一問原因,登科之事十拿九穩。”
劉實之哭喪着一張臉,又說: “會不會因為此事被公主記恨”他實在是不相信同鄉那張嘴啊,可能什麽話都招出來了,或者就是為了脫罪說瞎話抹黑他。他還以為有什麽妙法呢,哪裏想到這樣莽撞地直接闖公主府了。
李成恩眉頭皺了皺: “你說了什麽”
劉實之讪讪一笑,醉後狂言那麽多,哪裏敢直接回答支支吾吾搪塞道: “沒什麽。”
李成恩狐疑地望着他,最後劉實之承受不住,借口“溫書”趕緊溜走了。李成恩看着他的背影,多了幾分不安,朝着近侍招了招手,低聲吩咐了幾句。
長孫微雲領了長寧的命令,可不是她自個兒上高平郡公府上去問,而是請托母親上門。母親與舅母的關系不錯,三言兩語便将消息打探了回來。劉實之以及高平郡公府上沒有行動,不過他們還真有那點意思。
“舅父這是何其糊塗啊!”長孫微雲嘆氣道。
李容若也道: “确實。”就算長寧真有意,那也得是她自己開口,而不是別人趕着貼上去!她這二兄汲汲于功名利祿,可能還真覺得自己這個長輩再替長寧着想呢,根本就是羞辱。思忖了片刻,她又說, “我已經說過你舅父了,往後行事應當不會這般荒唐。”頓了頓,道, “公主讓你來查,是有着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意嗎”
長孫微雲搖頭說: “我不知道。”她舅父是宗室,公主大概會看在兩府的面子上,将事情化去了。但是劉實之休想在這次貢舉中登科。她想了一會兒,提點道, “不僅是舅父,還有父親,近段時間都少與舉人交際,行賄之事,更是忌諱。”
李容若一颔首算是應下了。
果然沒過幾日,禦史中丞晁征就開始彈劾諸舉子狂任誕無狀以及官員行賄事了。時人以“行卷”為美,他不從這處說,而是道那些舉子眠花宿柳,不修德業,以賄金,美人贈主司,大壞京中風氣。末了又義正辭嚴道: “京兆尹歲貢秀才,每歲皆能上第,一京與百郡相抗。時人多寄籍京兆舉進士,以至于時有冒認生父,大亂人倫之事發生。請嚴申條約,不許寄籍。但凡士人不還鄉而竊戶他州應選之人,皆除名不用!”
這已經不是簡單地寄籍京兆之事了,如果讓所有舉人還複本州,影響的可不只是一兩個人。在說完這番話後,晁征便老神定地站着,不再與朝臣辯駁。可朝臣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一時半會兒都難以平息下來,直到散了都沒有吵出個結果來。當然,長寧也不需要有什麽結果,經此一事,今歲取進士,京兆解送的,再不可能如過去那般不管文章如何都直接錄取了。
知聞樓那邊,新一期《京報》緊趕慢趕地出來了。如往常般有文章,農時月令,律法答問,還新增了“鬥蟾宮”,底下還有一行小字,說是自行卷中擇出來的優秀詩篇。若只是其他人閑着沒事評點的就算了,可這知聞樓是長寧公主的産業。若是連《京報》都登不上,那還有希望登科嗎懷着這等念頭,不少人改将文章投遞到“知聞樓”裏,尤其是那些沒有門路幹谒公卿的。
“每年集于長安的人有一兩千,可登科者寥寥無幾。”長寧翻看着知聞樓那送來的文章,不由得慨然嘆息道。今年與往年沒什麽不同,大約取二十人。有時候不是士人才情不夠,而是只需要這麽多。要知道還有不少登科的人在等着守選做官呢,空缺的位置就那些。
“公主不若将那些文章比較切實的士人找出來”長孫微雲道。進士三場試,每場定去留。第一場試的是經義,其次是詩賦,最後才是策文。經義就不提了,詩賦試如果不能沉思翰藻,沉博絕麗,是不可能被留下的。有的人短于文采,要他們揚葩振藻,實在是為難了。公主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更改常科的一些規矩。如果只是想要招攬人才,倒也未必只将目光放在登科進士身上。
“你說得很不錯。”長寧點頭,目光中滿是贊許。她随手将文章放到了一邊,伸了個懶腰,小聲地抱怨道, “整日看這些,又要在奏抄上批字,也太累吧。出去走走,怎麽樣”
長孫微雲眨了眨眼: “公主前幾日還說不會輕易離府呢。”
長寧理直氣壯: “此一時彼一時。”
長孫微雲“噢”一聲,可沒有半點出主意的打算。長寧凝視着她好一會兒,揉了揉手腕,有些洩氣道: “罷了。”
長孫微雲瞧着長寧搭着眼簾,一副喪氣的模樣,松了口問: “公主想去哪兒”
長寧拖長了語調,認真道: “不知道啊。”她長于深宮之中,就算是出來開了府也只在知聞樓和公主府來回走。那些《風物志》上的風俗人情漸漸遙遠,她都快記不起來過去對各州風情的向往了。
“那——”長孫微雲沉吟片刻,提議說, “讓人将銜蟬院的小貍奴抱幾只過來”她在府上很少看到貍奴身影,偶爾在書桌上發現輕飄飄落下的白毛。
長寧訝異地看着她: “你不怕啦”
“沒有怕。”長孫微雲蹙眉,又說, “我可以避開。”
“不成。”長寧觑觑長孫微雲,看了她半晌,揚眉笑了笑, “我想抱着阿音,又能時時刻刻看見你,那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