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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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聖人帶領着不少臣子浩浩蕩蕩地出京,可依舊不改長安城的熱鬧。
聒噪的蟬鳴聲此起彼伏,朱雀大道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聖人不在大明宮,奏抄盡數送到了公主府上。三省長官并未盡數離京,一切政事運轉如常。長寧以前經常代替聖人在奏抄上畫“聞”字,如今處理起來也是得心應手。只不過從代替聖人執筆的“聞”字變成了監國公主的畫“諾”。這些奏抄都由門下省來駁正,長寧并不行使否決權。但是到了關乎政事的奏狀則是要行使監國的權力進行批複,這一來,才算是真正接觸政務運行的核心。
雖然忙于政務,可長寧沒忘了刻印“九經”的事情。這會兒孟彤管,楊采薇她們也回長安了,長寧便将她們一道請了過來。
“看看怎麽樣”長寧托着下巴問。在“九經”送來的時候,她已經翻看過了。手抄的經書基本都是卷軸裝,刻印的卻不能那樣裝訂。用經折裝也不太合适,印坊的人跟她請示了之後,用上了刻印話本新起的樣式——蝴蝶裝,這一頁頁翻起來比用卷軸方便多了,只是也有個缺陷,中間有許多空白頁。這只能等印刷坊的師傅們慢慢研究了。
“半頁十行,每行二十字,看着還挺舒服。”楊采薇翻了翻,又說, “這字真是好,是誰寫的”
“你能不能關注重點”孟彤管斜了楊采薇一眼,她将書冊放下,問道, “這書作價幾何”如今通行的九經多是手抄書,達官貴人以此為美,自然不會有商行去做那樣的事情。而且,流在外頭的九經手抄本各式各樣,多有訛誤,也只有官家着手,才能盡善盡美。她們先前怎麽想不到這個孟彤管眸中異彩連連。
長寧沒有直接回答,她拉了杵在一邊的長孫微雲,給了她點參與感。長孫微雲心領神會,溫聲道: “一冊一百到二百錢。”
“當真!”孟彤管失聲道。
別說是她了,就連楊采薇也變了臉色。她們家都是有藏書的,一部分是宮中賞賜,也有一部分是自己采買的。要知道手抄書一卷最低一千錢,尋常人家根本買不起。眼下這刻印的一冊書內容比一卷要豐富,能省下更多的錢。就拿《論語》來說,它有二十卷,可刻印出來後,也就三冊,能省下不少錢。如果書價降低了,意味着能入學的人也多了。 “真是了不起。”孟彤管贊嘆道,停頓了一會兒,她又說, “家境貧窮的士子會很滿意,但是貴人那邊——”她實在是對那些人提不起信心。
“顏六娘給出了個主意。”長寧道, “制作出精致的書函,一套套專門賣給貴人。”
孟彤管: “……”顏六娘她也是知道的,是司農卿家的幺女,過去見過幾面,看着病歪歪的,但其實很有經商的天賦。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孟彤管又拿起了一冊書,翻開後指着上頭抄書人以及雕刻匠人的名字,憂心忡忡道, “那些士子能接受嗎”
楊采薇撇了撇嘴,說: “接受不了繼續去看手抄本吧。”一部五卷的韻書就要五千錢,快要一兩金了。
孟彤管有些失神,好半晌才說: “阿鸾,先給我幾冊,我拿回去給祖父看看。對了,山長那邊知道嗎”
“已經遣人送去了。”長寧望着孟彤管莞爾一笑,又說, “烏玉,你別急。送太傅的那份我已經準備妥當了。”昔日在宮中教授自己的老師,不管他們态度如何,都要送一份過去的。還有那些交好的,也要給他們看看。不過最重要的還是知聞樓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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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種預感。”長寧扭頭看長孫微雲, “等知聞樓那邊開始售賣書冊後,我這公主府怕是要不得清淨了。國子監的那幫博士,一定會想方設法來打探消息的,到時候就要微雲你來替我擋一擋了。”
長孫微雲: “諾。”
西市知聞樓。
作為一家背靠着長寧公主府的書鋪,它的藏書比之其他鋪子要豐富許多,再加上允許讀書人來此抄書,有時候還設置了茶點,更是引了不少落魄的讀書人前來。固然有人看不慣跟他們幹着同樣活計的小娘子,可涉及了自身切實利益時,他們的嘴巴也閉得很快,至少不在知聞樓說事兒,要不然被趕了出去,那就得不償失了。
知聞樓裏有不少的冊書,但一心想要考取功名的讀書人是看不上的,他們極少将目光放在冊書上,然而這一日邁入知聞樓時,有些敏銳的人發現不太一樣了。好奇圍攏過去一瞧,赫然瞧見“易” “詩”等字。等拿起來翻看了幾頁,面色更是一變。一位性急的士子當即朝着淩寒道: “淩娘子,這些都是刻本九經”
“諸位不是已經瞧見了嗎”淩寒笑吟吟地說, “以國子監校正過的為底本刻的呢。”
“是誰的字”有人問道,還沒等到淩寒答呢,便有另外一個人揚聲說了: “先前知聞樓在找九個擅書法的人,便是為了這個嗎我若是沒記錯,都是些小娘子吧這些都是我輩使用的聖賢書,憑什麽用她們的字。”
“因為她們的字好看啊,且為人審慎小心,并無錯漏呢。”淩寒面上的笑容不改,見着人朝着書架邊聚攏來,她又說, “這‘九經’呢,都是一百錢一冊,諸位去留随意。”
拿着書的人打了個哆嗦: “一百錢”面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來,若是家族中有足夠的資財,他們何必要來知聞樓中借閱甚至是抄寫書籍!一千錢一冊出不起,但是一百錢,咬咬牙還是能夠湊夠的。若是手中有一冊書,不知便捷了多少!關乎自身利益,貧困的士人就沒那麽多講究的。有些身上帶了銀錢的,忙買了幾冊書帶回去,準備細細研讀。
在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中,有一道尖銳的異響傳出來了,卻是一個面色瘦削的士人叫道: “我等以抄書為業,若是有更便宜的刻本,誰還會買手抄書”這話音一落,引起了幾道附和聲。他們的字是不差的,可也沒好到一字千金,讓人珍藏的地步,漂泊京城無以為業,便想着抄書謀生。
“李三,你這是什麽意思刻本要價如此低,是利于我等的大事。”
“趙兄,你家中小有資財自然不怕的,可我等滞留在長安多年,身無長物,只有這麽點行當供養自身。知聞樓此舉,是要斷我們這些貧困士人的生路啊。”說話的士子越講越是凄慘,捶胸頓足的,甚至不顧形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淩寒看着這副作态,冷笑不已。有些好心人已經被大哭的士人感動,流露出幾分不忍來,俱是将視線投向了淩寒,嗫喏着唇道: “淩娘子,你看這該如何刻本一旦通行,必定有人因此失了業啊,到時候如乞兒流落在街頭,也是凄慘。”
淩寒一點都不想慣着他們,眉頭一挑說: “堂堂七尺男兒,除了抄書,便尋不着其他的謀生路了又不是手腳全斷了。人六七歲的小童都知道賣花謀生,你就不能動動腦子想想該如何嗎連自身都給養不了,日後如何替百姓着想要真是如此,我勸閣下早早回鄉裏吧,至少餓不死。”
“淩娘子,你怎麽能這樣說話”被幾句話刺得面色窘紅的士子讷讷開口。
“我倒是覺得淩娘子說得不錯。”一位女郎拿着一冊書翻來覆去地看,她鄙視地看了眼嚎哭不已的士子,又說, “刻本通行坊間,不知多少人收益。你等只顧着自身利益,當真是目光短淺。有道是‘傅悅舉于版築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上古時的賢臣可以,以他們為标杆的你怎麽不可以”
“還是說你只是口頭喊幾聲,壓根不想踐行聖賢之道呢”
話已經說到那份上了,再賴在地上大哭非但不令旁人起同情心,反而是贻笑大方了。那士人一個骨碌爬起身,以袖掩面,匆匆忙忙地從知聞樓中逃了出去。
知聞樓裏來了這麽一通,消息頓時飛向了長安各市坊中。
另一邊,國子祭酒趙峤也受到了長寧公主府上送來的一套“九經”。他自然知道這刻本通行意味着什麽,只是一想到不是出自國子監之手,就覺得此事不大美。再者,國子監中諸博士,學子難不成找不到九個抄經的人嗎盡是用些女子,實在是讓人遺憾。
“那知聞樓是長寧公主的産業,她喜歡用女人也是預料之中。”一旁立着國子司業孔修齊,他其實沒那麽在意雕版到底是以誰的字為樣,嘆了一口氣說, “怎麽我等沒能想到這一頭”
趙峤瞥了一眼,心想,誰知道呢。他們又不缺書籍。他正色道: “得将這差事攬過來,儒經不自國子監出,傳出去就是個笑話了。”
孔修齊: “聖人出京了,如今公主監國呢,她會許我們插手嗎”
趙峤笑了笑,自信道: “長寧公主性情聰穎,天縱柔和,我等若曉之以理,她定不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