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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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寒是個聰慧的人,她也知道長孫微雲的身份,長孫家的立場。與其說想要解自己的舊事,倒不如說借着這個機會看看公主是怎麽樣的人。她對公主很感激,對長孫微雲也沒有惡感。思索了一會兒,她笑着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抛開家族很是無情可那又怎麽樣不管是薛家還是後來的夫家,它們都是我的深淵,它們試圖打斷我的脊梁骨,讓我學會順從和屈服。可為什麽,憑什麽我要為他們活”
“父親,兄長一味責備我,母親憐我卻不能助我,姊妹們不能理解我,認為我讓她們蒙羞。有時候遭遇種種險惡,才會更好做出抉擇。大家都對我壞一點,這樣就沒有牽挂,這樣就更容易掙脫。”
“公主給了我第二條命,她要做什麽我都會支持她的。我在這裏很快樂。以前我總是不甘心,為什麽我不是男人,為什麽不能像那些郎君一樣自在快活,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我不必像任何人,我只需要做自己。”
“我只是随口說說,長史不必放在心上。”話音落下,淩寒起身,朝着長孫微雲行了一禮,便翩然退了下去。
長孫微雲蹙着眉沉思,她忽然間有些羨慕淩寒的灑脫和決然,可一想這又是用無數的磨難和痛苦換來的,心中又蕩開幾分憐意。她的處境跟淩寒不同,母親,嬸母以及姑姑她們,都待自己很好,家中妹妹們也很是可愛,她沒辦法與整個家族割裂。但是有一點她想通了,她不必要留下疙瘩,不用管長寧公主到底有什麽複雜的心思,她肯讓自己出面,肯給出一個機會,讓自己做些過去很向往的事情,就已經很好了,她沒有任何對不起自己的地方,這世上找不到第二個長寧公主了。
等到忙完了手中的事情,已經到了下值的時間了。長孫微雲收拾了東西,看了眼還沒到關閉坊門的時間,便尋思着往長寧公主府走一趟。這幾日她刻意避着長寧,不知道她如何想,此刻,自個兒內心深處泛上了一陣又一陣的愧疚,幾乎将她整個人淹沒。不管是睜眼還是閉眼,瞧見的總是“不知好歹”四個大字。
路過西市糖畫鋪的時候,長孫微雲聞到了那頗為甜膩的香氣,她思忖了片刻後下了馬車。這糖可不是什麽易得之物,制作出來的糖畫,尋常人家根本消費不起,故而門面雖裝得好看,可依舊很是冷清。長孫微雲沒有錢財上的顧慮,到了鋪子中看了幾眼,便要師傅澆個貓兒——可臨到動手的時候,她又反悔了,改做了一只靈動的小狐貍。
銜蟬奴固然可愛,可不若小狐之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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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公主府。
書桌上,一枚一掌大小的石上,數筆勾勒出的白貓兒栩栩如生。坐在了榻上的雪白小貍也很是好奇,縱身一躍便到了書桌上,撞到了筆架,在紙上落下了幾個梅花印。梨兒吓了一跳,喊了一聲“小祖宗”,忙将小貍抱了下去。眼角的餘光瞥到了桌上那枚從檐下撿來的普通石子,她問道: “您今日怎麽想着石上作畫了”
一邊慢悠悠地擦去手上水珠的長寧,答非所問: “這個點,長孫微雲她下值了,是吧”
梨兒提議道: “您想見長史那派人去将她請過來”
長寧橫了梨兒一眼,不高興道: “誰想見她了”
梨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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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話,侍女腳步匆匆地走了過來,在屋外敬聲喊了句: “公主。”又禀告道, “長史來了。”
長寧眸光一亮,嘴上抱怨道: “這會兒想見我了那就等着吧。”可腳步沒有半點遲緩的,被撥動的珠簾碰撞時發出了窸窣聲,梨兒一恍神,屋中便已經沒公主的影了。她眨了眨眼,心想道,這朝夕相處若是成了習慣怎麽辦公主不會真的喜歡長史吧以前了沒見她這麽想念長樂公主啊!
長寧小跑了幾步就停下來了,腳步一緩和,腦子裏立馬就冒出了“儀态”兩個字來。她咬了咬下唇,有些惱怒自己不像話!長孫微雲先前躲着她呢,她現在是興師問罪去的!還這麽趕做什麽就得讓長孫微雲等着,讓她知道什麽叫公主的威風。她總不會等待不住轉身離去吧可萬一她扭頭就走呢到時候說“閉坊市”了,她要回家,總不能因這個怪罪她。長寧的面色公公白白的,像天色一樣,變化得很快。只不過等她走到了大堂中,她又成了雍容溫雅,波瀾不驚的從容公主了。
“你是來做什麽的總不會是來我府上蹭一頓晚膳吧”長寧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開口。她一定要和長孫微雲好好談談,故而沒等長孫微雲回答,就揮了揮手,讓侍立的人下去了。
朝着長寧行了禮後,長孫微雲忙解釋道: “微雲并無此意。”她的右手向着後方縮了縮,一時間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将東西送出了。
長寧好奇地打量着長孫微雲,饒有興致地看着她的面龐變得紅彤彤,跟黃昏時候的雲霞有的一比。一樹桃花不堪比拟,得千樹萬樹桃花一并綻放了,才有她的幾分風采。雖然沒看夠,可長寧還是很克制地将視線移走了,她注意到了長孫微雲的手,又問: “你手上是什麽”
“是,是——”長孫微雲磕磕巴巴地開口,從來沒有這樣窘迫過。在她說話間,長寧已經帶着一陣香風撲面而來了。長孫微雲險些咬到舌尖,在那灼灼明亮的視線下,她心一橫,道, “臣偶然路過一家糖畫鋪子,見它門庭冷落,就進去瞧了瞧。師傅手藝很好,栩栩如生的,瞧着珊珊可愛。臣便想着買來送給公主。”
長寧耐心地聽長孫微雲說完了一通廢話,從她手中接過了有油紙包着的糖畫,笑盈盈道: “就是送給我的禮物嘛!好了,我不生氣了。”她一擺手,很大度地原諒了長孫微雲先前的躲避。取出了糖畫後,看着活靈活現的小狐貍,長寧是一點壓力都沒有的,照着腦袋就咔擦一口。察覺到長孫微雲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長寧擡眸看她,問, “你也要吃嗎”
長孫微雲的眸光凝在了水潤的紅唇上片刻,忙不疊地撇開了視線。
長寧也知道長孫微雲是什麽德行,這麽個很多時候墨守成規的人,能想到買糖畫回來,已經是很難為她了。她要是再主動點,保不準把人給吓跑了。一個“跑”字在腦海中一蕩,長寧猛地又想起坊市即将關閉的事兒!她還沒跟長孫微雲說幾句話呢。當即急了起來,三下五除二地将東西吃完了。
長孫微雲見長寧吃得有些急,一時間摸不清頭腦,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都不慢慢回味的嗎還是為了顧及她的面子,硬将不痛快壓了下去胡思亂想着,心裏亂糟糟,軟塌塌一片,在擡眼看到長寧唇邊的糖漬時,手已經先一步舉了起來,掏出了帕子就要替長寧擦嘴。長寧被人伺候慣了,也沒意識到長孫微雲的舉動有什麽不妥當,等到長孫微雲驟然間驚覺過來,急惶惶地往後退去,她一把抓住長孫微雲的手,眨了眨眼,笑說道: “這不是我的那一方帕子嗎”
長孫微雲的心在胸腔裏鼓蕩,耳畔嗡嗡的,熱血無端地澎湃起來,整個人幾乎被熱浪淹沒了。長孫微雲在竭力地按捺激動的情緒,長寧卻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伸手撫了撫面前人的面頰,笑着說道: “你的臉好紅啊,莫不是背着我偷偷吃酒去了”
“沒有。”長孫微雲辯駁。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好似枝頭被風拉下的綠葉,打着旋兒落在地。
長寧低頭,見長孫微雲眸光朦胧,面如緋雲,捧着她臉頰的手一下子舍不得挪開了,指腹輕緩緩地挪動着,好似撫在了錦緞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了,堂中氣氛變得奇異。忽然間,鐘鼓大作,浩大的聲響一浪接一浪地向着遠方擴散開,卻是關閉坊門了。
長孫微雲被這聲浪一震,冷不丁地吓了一大跳,回過神來。可長寧同樣被鐘鼓聲驚了驚,失措間腳下一絆,快要跌倒。長孫微雲哪能見她摔跤,顧不得那麽多,伸手一撈,将她壓到了自己的懷中。
長寧埋首在長孫微雲胸前,更是暈頭轉向。好一會兒,那顆胡亂竄動的心才安分了些許。 “坊門關了,你回不去了,真是不巧。”長寧擡起頭,凝視着長孫微雲的面頰,忍不住又心猿意馬了起來。
長孫微雲啞聲道: “坊間還是能走動的,平康坊裏有客館。”
長寧直勾勾地看着她,又問: “怎麽我這公主府是比不得客館嗎”
長孫微雲: “臣怕打擾公主。”
“哦。”還沒到七月呢,這熱浪就撲面而來了,真真是打得人猝不及防。長寧舔了舔唇,又問, “你要住客館,怎麽還不松開我難不成要我跟你一道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