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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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微雲的魂魄飄飄蕩蕩,終是安穩地落了身軀裏。她忙不疊松開了長寧的腰,面紅耳赤的,壓根不敢看對方的神色。長寧眼波如秋水動,她壓着長孫微雲的肩,站穩了身子,又從她的手中将那方帕子取了回來,舔了舔唇,輕聲說: “閨中物,可不能落在你那兒。我送你點別的。”
“臣——”長孫微雲邊說便起身,然而才支起,就被長寧按了回去。長寧這會兒沒有再灼灼地望着長孫微雲了,她笑說道, “我這公主府上別說是一個你,就算是千百個長孫微雲也容得。你別想着什麽客館了,到時候住下就是。你跟我來,我還有要緊事問你。”說着,便起身往外頭走。
本朝律令,酉正鳴鐘鼓聲,兩刻鐘後,坊門正式關閉,若是正事不得夜行。這個季節,天将黑未黑,還不到掌燈的時候,一仰頭就能見到西天的幾片霞彩。長孫微雲可沒有心思看天幕,她低着頭跟随着長寧的身後,悶葫蘆似的,一言不發。她想起不久前的孟浪,就想着有條地縫能夠鑽進去。
長寧也沒說話,她領着長孫微雲一路快走到了書房。梨兒已經抱着貍奴退下了,書桌上的貓爪痕跡也清得幹幹淨淨,只剩下那塊石頭在。畫上的小貓兒憨态可掬,長寧越看越覺得滿意。她伸手一抓,在長孫微雲走來時,将石頭遞給她,眨眼道: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長孫微雲這回沒再尋借口推拒了,她小心翼翼地接過了禮物,鄭重說了聲: “多謝公主。”
長寧看着長孫微雲,沒聽到那些不中聽的話,很是滿意。她的長史有時候還是很可愛的。說完了私事後,長寧将話題一轉,提到了印刷坊和九位抄書小娘子的事情: “她們抄寫得怎麽樣了”
長孫微雲道: “字是很不錯的,閑的時候提了很多的見解,也有許多的——”糾結一會兒,長孫微雲選擇了實話實說, “抱怨。”九經中很重“禮”,而“禮”中則是以“父”為日,為天的。小娘子們很為自己的母親打抱不平,因為盡心力生養她們,歷經千般苦的,可不是家中的“尊父”。說句不敬的話, “制禮”之人無母耶
長寧點了點頭,她明白長孫微雲的意思,嘆息一聲道: “如今不是改制的時候,要一步步來,還得再等等。”
長孫微雲一颔首,她也不贊同在“九經”上大改。要知道貢舉以“九經”為本,天下學子都以其為業,貿然改動了,掀起的狂瀾沒那麽容易平。思索了一會兒,她又說: “手抄書都是卷軸裝,可印刻出來的書冊并不适合卷軸這種形式。要如佛經,不入流小說般用冊頁式麽恐怕到時候會被人瞧不起。”
“他們瞧不起的東西多了去了,難不成還要一一過問嗎至于風尚不風尚,難道是天成的嗎讓聖人賜下幾套給朝中要員, ‘不入流’立馬就變成‘時新’的精品了。”長寧輕嗤一聲,她看得很是清楚, “不用管京中流行的風尚,寫本款式怎麽便利就怎麽樣來。到時候可不是幾個人叫嚣就能更易的事情了。”
長孫微雲道: “若是刻印的九經通行,朝上必定會有人上奏,要求國子監插手,讓諸博士,諸生抄寫,以為正本。”
長寧道: “是啊。”她哂笑一聲, “我投下那麽多金錢,難不成讓國子監那群人攬功麽”
長孫微雲問: “公主準備如何做”長寧公主頗受聖寵,若此事一發生,極有可能是國子監與公主的印刷坊并行于世。而學子中心慕國子監,又在內心深處鄙夷諸娘子,在選擇上定會傾向國子監。這麽一來,所謂“并行”只是個笑話。
“若是國子監要插手,聖人不可能會駁回的。”長寧說出的話,正是長孫微雲心中所想。她當初已經考慮過這件事情了,故而斟酌了片刻,便回答道, “國子監那邊仰賴國庫撥款,中間人貪墨一圈,到了後頭,價格必定拔高。差那麽幾錢,大部分士子咬咬牙就出了,可要是差十幾甚至是幾十呢”
長孫微雲訝異道: “公主要壓價可長久以往,印刷坊恐怕難以支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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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做虧本的買賣,所以啊——”長寧拖長了語調,在長孫微雲好奇的眸中,将心中話緩緩道來, “得讓它就值那點錢。”
長孫微雲蹙眉: “公主待匠人着實大方,在匠人吃穿用度上可削減一二。至于紙上——總不能以劣紙相替吧”
“若是錢財能使得匠人盡心,多給一些又何妨”長寧從來不缺錢財,用起金錢來頗為大方。她笑說道, “制一版只得印一部書,若有錯謬,或字跡有損,又重新刻印一版,浪費人力,時間。若是每個字都能單獨撿出來呢到時候不再是刻印新版的事兒,而是依樣撿字重排了。”
長孫微雲眸中異彩連連,她“呀”一聲,說: “我怎麽沒想到公主當真聰慧!”
“可不是我想的。”長寧擺了擺手,她可不想攬功。她要什麽,就會有人送回來,連印版是什麽樣的都沒怎麽見過呢,如何可能想出這主意來, “是墨娘子與印刷坊中匠人讨論出的。”
“墨娘子”長孫微雲眉頭微微蹙起,有點兒印象。
“是啊,墨娘子。先前一直在楊家別業待着,前陣子同意入京來了。墨娘子雖不愛說話,可在天工技巧上的天賦無人能及。”長寧幽幽地望着長孫微雲,又說, “這件事情我着其他人辦的,不是刻意要瞞着你,只是想着尚未出結果,便沒有告訴你。”
長孫微雲聽了長寧這番剖白,感動得一塌糊塗,忙道: “臣如今是公主府上的長史,自不會辜負公主。”這事兒她知道就好了,在公主要她去監察前,她絕不會主動走向印刷行!
長寧揚眉,芙蓉面上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來: “我自然是信你的。”天漸漸黑了,府上的燈人跟随着梨兒走來,侍立在了屋外。長寧的視線從長孫微雲的身上挪開,眨了眨眼說, “送長史去院中休息吧。”她倒是想跟長孫微雲待在一塊,只是她的長史面皮很薄,可能回過神來,就要主動說一句“不合規矩”了。
長孫微雲留宿公主府的事情,梁國公府上并未在意。可等到消息傳到了同安的耳中,她驀地想到了當初與長孫淵之那番話,驚得面色都白了。明明下值了就可以回去了,長孫微雲為什麽要留宿公主府她是梁國公府上的,長寧怎麽可能全心全意信重她更将她留下長寧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越想腦子越亂,下意識地吩咐人備馬要往長寧公主府上去。然而才邁步出花廳,想到了自身的禁足令,那口提着的心氣又洩了下去。她一臉怏怏不樂,将長孫輕雲喊了過來,吩咐說: “輕雲,待到回府後,你瞧瞧觀音是不是有甚麽不同之處。最好是讓她旬休日,來我府上一趟。”
長孫輕雲着實摸不着頭腦,要是沒記錯的話,上次公主和阿姐不歡而散後,放言再也不許阿姐入府了。不過她不會違逆同安的話,小心恭謹地應了一聲是。
長寧可不知道同安腦子裏在想什麽,她也無閑暇理會被禁足的蠢妹妹。先前聖人許了她“監國”一事,可未曾落定,她心中便不得安穩。故而在聖人避暑出京前,她怎麽都要入宮上演一出出的“父慈女孝”,順便借着“畫聞”的機會,來了解朝堂中事。
晌午的時候。
宮人禀告高陽長公主入宮了。
聖人剩下的姐妹兄弟不多了,雖說是異母的,可這些年聖人待高陽長公主也是很不錯的。只是不知為何,長公主卻很少主動入宮。要麽來了,就是替富貴侯求恩典。可湯家不得加封,子弟不得入朝為官是太宗的旨意,聖人哪裏敢違抗這次數多了,聖人也不耐應付長公主了。
“高陽入宮,不會又是替驸馬求官的吧”天瑞帝眉頭皺得很緊,看着滿桌的珍馐,頓時失去了胃口。可到底是妹妹,沒下令将人攔在宮門外。
“姑姑這兩年沒再求了,應當不是為了此事。或許是許久不曾見阿耶了,想敘敘兄妹情誼呢”長寧說道,可話音才落下,便見高陽長公主腳步匆匆過來了,一見聖人便行了大禮,眼中含淚,瞧着委屈至極。
天瑞帝撫了撫額頭,朝着長寧使了個眼色。長寧立馬向前一步,将高陽長公主扶了起來,關切地問道: “姑姑怎麽了是受了什麽委屈嗎”
高陽長公主知道長寧在聖人心中的位置不低,興許是未來的嗣君。她也沒有拿什麽長輩的姿态,而是抹了抹淚,道: “陛下,妾要告驸馬湯恩慈無狀。”
天瑞帝: “……”
長寧心裏暗暗叫了一聲好,想着“早該告了”。她繼續充當聖人的喉舌,問道: “姑夫如何了”她故意用的家稱,如此便可将事情歸為“家事”,省得攀扯太多。果然,聽見了她這句話,聖人的面色緩和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