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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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微雲其實沒怎麽去過長孫盛的書房,阿翁雖然看重她,可在阿翁心中,她與宗子有着截然不同。或許還秉持着“書房重地,非婦人可入”的老派念頭,阿翁實際上并不喜歡她靠近書房。但是這一次,阿翁是在書房中等待的。
長孫微雲到的時候,只擡眼看了門聯“日月兩輪天地眼,讀書萬卷聖賢心”一會兒,便又垂下了眼睫,露出一份謹慎微小的姿态來。
“微雲見過祖父。”
“嗯。”長孫盛很淡地應了一聲,他立在一軸山水畫前,面上喜怒難辨。長孫微雲也不開口,就那般恭立着,直到長孫盛出聲詢問了,她才将同安公主的事情一一道來。長孫盛并不像長孫肅那般怒斥,而是輕哂一聲,說: “你覺得同安擔不起大任,認為她不如長寧公主英明,對嗎”
長孫微雲輕聲說: “微雲确實有此疑惑。”
長孫盛又道: “觀音娘是想我們家将希望寄托在長寧公主身上”他一眼就看破了長孫微雲的心思,捋了捋胡須笑說, “你認為扶持英主,是為人臣子的本分,是嗎我今日就直接跟你說了吧,若你阿耶,你兄長有撐起門楣的本事,我長孫家一門就不必去靠為人诟病的裙帶關系。”
“你在長寧公主府上有些時間了,你認為她會重用你阿耶,你兄長嗎”
長孫微雲道: “不能。”她阿耶才幹平平,長兄更是個混賬玩意兒。長寧公主會摒棄前嫌,可怎麽也不可能任用一個沒甚本事的人。父兄想要靠着自己走上宰臣的位置,還不如做夢來得快。倒是二叔有點希望,然而他不是大宗,未來也不能承襲梁國公之位。
長孫盛沉聲道: “為我家門昌盛,未來的聖人,只能是你姑母所出。至于她本人才幹如何,這不重要。”
長孫微雲擰了擰眉,她沒忍住,說: “難道只能靠阿耶和兄長嗎”
長孫盛聞言打量着這個孫女,不以為然道: “就算你能出将入相又如何你終究是外姓人,能續我家香火嗎我知道你的打算,今日便與你說明白了,你要踏上那條路我不會阻攔,但也不會為你提供任何幫助。觀音啊,剝去了‘長孫氏’這個姓氏帶來的殊榮,你最後能剩下什麽呢”
沒有了姓氏,難道她一生所學都會跟着消失嗎這句話沖到了唇邊,可到底是沒有說出去。她其實早知道阿翁的态度,可聽了他如此直白的言語後,心中仍舊忍不住發涼。
長孫盛忽地岔開了話題,問: “你知道李緬這個人嗎”
長孫微雲調整心緒,道: “是趙王府的幕僚”她在長寧公主府上整理文書時,看到了這個人的名字。王府與公主府的幾次往來,都是這個人出面的。
長孫盛眸光綻出一抹異光,寒聲道: “他的身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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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微雲一瞬間想了許多事情,譬如此人是長寧安排到趙王府的,譬如此人是天子的人。可長孫盛接下來的一句話,就打破了她的猜想。
長孫盛道: “關于李緬身份異常之事,你知道是誰告訴我的嗎”沒等長孫微雲接腔,他又嘲弄一笑,說, “是長寧公主府上的人。”他将長孫微雲怔愣錯愕的目光收入眼底,放緩了語調, “你看,你做她府上的長史,還是有很多的事情不知道。她刻意隐瞞着你,也不會真正将你當作自己人來用。至于你得到的消息,無非是她願意給我們家看的。與其說在她府上做長史,不如說是當‘質女’。”這一番話說得無情又殘酷。
“我今日與你說這些,就是要告訴你,記着自己的本分。你讀書多又如何但是人情世故不通,在這世道也是寸步難行。你要認清楚,誰才是真的對你好的人,誰才是你的家人。”長孫盛的目光銳利冷沉,宛如鷹隼。
這是對她的敲打和警告。
“公主帳內府增員之事,我不會阻攔。”長孫盛又說道。聖人因那事盛怒,順便奪了貴妃的宮權,就是給他看的。若是同安,長孫淵之立身正,他大可将事情推回去,可現在擺明了行不通。區區帳內府,比不得北衙,南衙,要是勸阻幾句讓聖人動了将北衙軍權下移的心思,才是真的罪過。
縱然長孫盛松了口,等到文書真正下發到長寧公主府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後了。在這短短的幾天裏,朝堂上風起雲湧的,發生了好幾件事情。先是趙王被彈劾“不修內帷,薄德寡恩”,緊接着便是刑部侍郎,京兆尹薛衡道因“縱然手下貪污受賄,處事不公”被罰俸,連帶着任刑部尚書兼侍中的鄭國公鄭混都沒讨得好處。往常仁弱的聖人陡然間使出了雷霆手段,處置了好些個人,而細究來,都是與趙王那一脈有點關系的,朝臣退下去後不由得細細地思量起來。
要知道,當初趙王被彈劾侵占園田,害死好幾條人命都被聖人輕輕揭過,如今“不修內帷”這樣的事情出來,反倒被發落了,削了一年的俸祿。趙王照例前去大明宮哭,奈何這回連聖人的面都沒見着,就被打發回府了,還加了個“禁足兩月”的罰令。立嗣之事上,聖人幾番猶豫,如今出手打壓趙王一系的氣焰,又加恩長寧公主府,莫不是已經有了決斷人心思動,原本态度沒那麽堅定的朝臣,開始搖擺了起來,尋着機會就往公主府上送禮,更有荒唐者,還送了幾個面貌端正,身家清白的郎君過來。這事兒将長寧氣得不輕,把那出馊主意的削了一頓還不夠,內心郁氣始終散不去。
“長史呢”長寧扭頭問,她忽然發現,已經好些天沒怎麽見着長孫微雲了。她特許長孫微雲在北府當值,怎麽也沒個人影
“裴錦娘她們已經在知聞樓抄九經了,長史先前跟您說了,要親自看着。”梨兒禀告道。
長寧撫了撫額,總算是想起這一點。她同意長孫微雲過去處理,一來是希望印刷坊出來的第一批次“九經”就是精品;二來是不得不承認,這世間對女子要苛刻很多, “九經”一旦面世,必定會有各種風言風語卷來,若其中有錯處,那些男人鐵定拼命地攻擊,并試圖取代裴錦娘她們。沉吟片刻,長寧說: “備馬車,我要去趟西市。”
才一起身,長寧又诶一聲說: “算了。”她扭頭看着梨兒,很認真地問, “你說,長孫微雲是不是不想見到我我在這等得望眼欲穿,她卻很不懂事,都不知道來跟我問安。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梨兒: “……”她露出了一副牙酸的神色,解釋說: “是您自個兒讓長史去忙得啊,可能是忙得腳不沾地吧。小娘子們抄寫的經書她要看,雕刻工匠做出來的銅版字她也要過目,擔子可不小。”見長寧依舊是一副洩氣的沮喪模樣,她又說, “而且長孫長史有什麽理由要避着您啊,都不曾起沖突。”
長寧鼓着腮幫子道: “她不想見我,還需要起什麽矛盾嗎只要記得她姓什麽就好了。”
梨兒覺得今日的公主很奇怪,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她想了想,帶着幾分困惑開口: “您為什麽非要她呢是寂寞了嗎等到月底,孟娘子,楊娘子她們考完試回來就好了。”
“你不懂。”長寧對着梨兒擺了擺手,垂頭喪氣說, “我不想她了,你去将阿音抱過來吧。”
知聞樓中。
長孫微雲有些心不在焉的,那日阿翁說的話語在她的腦海中回蕩,家族和長寧公主或者說理想,讓她很是為難。阿翁知道她有那樣的志向,卻從來沒有想過讓她沿着那條路走出去。她或者說府上的每個人,在阿翁眼中都是“器”,阿翁不會在乎“器”的情緒,他只會關心“器”能給他帶來什麽。至于長寧公主,她又是怎麽想的呢
沒将她這個政敵出身的長史晾着,反倒給她機會辦一些能讓她覺得自己有用的事情。雖然說一些機密事不曾讓她參與,可就算是尋常事務,給她放權也是給她打探,解公主府,甚至是培養自己得力助手的機會。要知道,她們未來可是很有可能成為敵人的。
“長史是有心事嗎”淩寒察覺到了長孫微雲的異狀,含笑着給她端上了一碗茶。
長孫微雲眉頭微微蹙起,她佯裝無意地問: “淩娘子是怎麽樣遇見公主的呢”她打聽過了,淩娘子跟衛國公府那邊也沒關系,純粹是長寧公主的自己人。
“遇見啊……”淩寒露出一抹悵然的神色, “三年前一個飛雪的冬日,我一身傷病,連帶着幼女被前夫逐出了家門。我自忖活不過那個冬天,也沒有力量養活一歲的女兒,便準備将她送到悲田養病坊中,就算那些人知道了,也應該會顧惜血緣親情,放過我女兒。當時的悲田養病使是個四十出頭的僧人,他卻要我簽下賣兒的契書。”淩寒哂笑一聲,眼中露出了幾分悲憤, “我兒出身清白人家,一旦在契書上落下名印,便成奴籍,何其荒唐與其讓她長大後為奴,倒不如讓她早早死了算了!”
“就在走投無路時,我便遇見了長寧公主的……的背影。她不是為我來的,悲田坊的人也不會願意讓她看見那樣的我。”
“我不知道這位公主品性如何,可對明德皇後的令名早有耳聞,我願意為此拼搏一次。”
“如果沒有孤注一擲的決然,是很難被身居高位的人看見的。”淩寒笑了笑,沒再說詳細的過程,而是道, “當時,公主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她說: ‘我知道你是誰。你很可憐,但是天下可憐人不知凡幾。你很幸運,你遇見了我。可這樣的機遇,也許就只有一次。你們想要在長安活下去,依靠的不能是我,更不可能是悲田坊。’”
“在聽見這句話之前的我,在想什麽呢我只是想,能讓我的女兒進入悲田坊,平安長大後随便找個人嫁了就好了。”
“長史一定會笑這個‘随便’吧,可是像我們那樣的人,哪有那麽多的選擇呢活下去就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啊。淩寒是我後來給自己改的名字。至于過去——”她凝視着長孫微雲,很平靜地說起代表着過往的姓名, “薛珊瑚。”
長孫微雲聽着這個名字只覺得耳熟,而淩寒下一句便揭開了她眼前的迷障。
淩寒淡淡道: “我父京兆尹薛衡道。”
京兆尹之女淪落到如此地步,想必其中有許多不能與人道的恨事,長孫微雲不想揭開淩寒的傷疤。河東薛氏出身,難怪有如此才幹。 “薛京兆與趙王走得近。”長孫微雲輕輕道。
“是啊。”淩寒唇角一勾,露出一抹奇異的笑容,有期待,欣喜,還隐着幾分刻骨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