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劉十二郎這句話是十分招人讨厭。什麽叫“怎麽是娘子”,難不成她覺得小娘子就不配嗎開門迎客,淩寒大多數時候是笑臉待人的,可這會兒臉色立馬拉下來了,陰沉沉的宛如烏雲罩。她還沒說話呢,劉十二郎就繼續面紅耳赤地鬼叫。
“怎麽會選小娘子的難不成讓她來抄聖賢的經典嗎真是荒唐可笑!滑天下之大稽!她的字的确不錯,可是先聖說了,女子之筆墨不出閨門。她,她,她——”劉十二郎失魂落魄的,最後一句話怎麽都說不完整。他将懷中抱着的卷軸往桌上一放,大聲道, “我不服!憑什麽要選她!”
淩寒眉頭抖了抖,一叉腰,正準備舌戰荒謬書生,身側的丫頭忽地拉了拉她的衣袖,眸光一轉,淩寒便瞧見長寧,長孫微雲她們從簾後走出來了。
長寧笑吟吟地望着劉十二郎,溫聲道: “來,我問你,你既然覺得裴錦娘的字不差,憑什麽不服氣”頓了頓,又說, “要是個男子,你就服氣了是嗎”
劉十二郎一愣,他不認得長寧公主,只是觑着她的樣貌衣飾氣度,猜測是某位貴人家的娘子。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要說: “是!九經可不是給小娘子們看的。讓我們看一本女人抄的經,難道不是荒唐事情嗎”
說來說去,都是那樣的言辭。
坐在一旁的裴錦娘臉都氣白了,今兒個将東西送來,她沒有立刻走,反而留下了與一個常來知聞樓的小娘子聊天。這時候她想要為自己辯解幾句,跟她說話的小娘子,立馬撫了撫她的手臂,輕輕地“噓”一聲。
長寧聽劉十二郎大放厥詞,面色也冷了下來。她垂着眼睫,淡聲道: “你的字與裴錦娘不相上下,可我還是不會選你,你知道為什麽嗎”
劉十二郎心中一驚,對長寧的身份有了新的猜測,認為她是替公主辦事的貴女,他收斂了幾分姿态,說話也變得小心了起來: “因為憐惜女子可縱然要憐惜,也不該從此處着手,那本就不該是女人出現的場合。”
長寧笑了笑,擲地有聲道: “你說得不錯,我憐惜女子,就要為她們行方便。”
“這不公平!”劉十二郎怪叫了一聲, “能有幾個女人有真本事”這話一出,知聞樓裏附和的聲音甚多。
長寧看着受到一點委屈就跳起來大喊大鬧的男人,覺得很是好笑。長寧沒打算再與劉十二辯駁,給淩寒甩了個眼神。淩寒頓時會意,她沉着臉盯住劉十二郎,話如連珠串般飛出: “你現在叫不公了你等郎君在外花天酒地名曰應酬,将一切事務甩給小娘子時,可有想過不公女人懷胎十月鬼門關前回蕩時你可想過不公你等因着男兒身得以進學堂讀書時可曾想過家中姊妹可曾想過不公枉費你們熟讀詩書,連道理都不明白。是你們男兒天生磊落有奇才嗎不!那是你們搶占了學習的機會,利用了男兒這一層成分帶來的資源!你們是吸附在女人身上的蝗蟲,蠹蟲,是一群自以為是,不懂感恩的蠢物!”
淩寒內心底十分厭惡男人,想到了昔日的生活她便惡心萬分,此刻得了機會出了一口惡氣,心境一時間開闊許多。她滿是鄙夷地看着因為震驚步步往後退的劉十二郎,越發氣勢昂揚。
“你,你們——”劉十二郎擡手一指,面色紅紅白白,渾身激顫,他嗫喏着唇,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 “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錯了!”淩寒看着劉十二郎,笑了笑道, “你說的‘天經地義’,哪個不是你們男人制定出來的”
Advertisement
劉十二郎啞口無言,可他沒辦法認可淩寒的話語,但“聖賢”兩個字在這群荒唐的人跟前失去了力量。他只得将頭一轉,落荒而逃。
長寧搭着眼簾,其實沒有很高興。劉十二郎走了,可那些刺耳的聲音留了下來。太宗三十六年的努力,在先帝在位時付之東流,這意味着男人只會與“父親”共情。若想繼續推行太宗的政策,國之重器絕不可落入男人的手中。吳美人有孕,只是不知生子還是生女若是生子,則趙王一脈休想再來争儲位,但是原本支持着她的臣子,很可能會轉向小皇子。
思來想去,只有長不大的小皇子對她益處最多。
長寧漫不經心地想了一會兒,她忽地擡起手在長孫微雲跟前晃了晃,冁然一笑說: “這手好看嗎”
長孫微雲: “……”玉指尖纖,膚若凝雪,長孫微雲看了一眼,便克制地收回了視線,輕輕地應了一聲, “好看。”
長寧笑道: “只是彎弓搭弦稍顯無力了。”不知能斫破誰人好頭顱
劉十二郎一走,知聞樓裏的熱鬧散了大半。長寧也沒有什麽看書的心情,向着淩寒問道: “那裴家娘子還在嗎”
淩寒眸光一轉,立馬便瞥見了藏在角落裏的裴錦娘,忙應道: “在。”說着,便派人去将裴錦娘請了過來。裴錦娘得了身邊小娘子的提點,又見了淩寒的眼神示意,頓時明白了貴人的身份。先前淩寒那一番痛快的話語還在她的腦海中回蕩不已呢,見了貴人,她也沒有露怯,而是拿出了應有的禮節,大大方方地同長寧見禮。
長寧見她舉止,心中更是滿意。她一臉歡喜地凝着裴錦娘,問道: “可是河東裴氏出身你家親眷呢”
裴錦娘溫聲細語道: “我孤身在京,來知聞樓,也是想謀一份立身的資本。”
長寧聽到了“孤身”兩個字,眉頭微微一動。她轉身往樓上去,裴錦娘遲疑了一會兒,也跟着走上去了。
長寧命人給裴錦娘搬了條椅子,待到她坐下,才溫聲道: “是來京中尋親麽你可有什麽難處”
裴錦娘晃神片刻,心中不由感慨自己的好運道。她遲疑了一會兒道: “來尋未婚夫婿,只是——”
長寧一挑眉: “負心人”長安城中從來不缺少這樣的事情,進京的士子風流一晌,将那故鄉的舊人抛在了腦後。那平康坊北裏三曲是不少人的溫柔鄉,可依她看來,根本就不該存在。只是此事急不得,只能暫時往後推去。
“是。”裴錦娘一颔首,又道, “可我也不是非他不可,已經看開了,便不算難處。”
長寧笑了笑道: “你看開了,我卻要追問了。那士子姓甚名誰如今在何處”
裴錦娘垂着眼睫,韋五郎辜負她,她也沒必要替韋五郎着想,也不管說出來後貴人會如何看她,她只坦然道: “京兆韋氏,名澈,行五。”
長寧對韋澈這個名字沒印象,不過不出意外的話,與中書侍郎韋弘貞是同宗。她的視線落在一旁靜默不語的長孫微雲身上。
長孫微雲眼皮子一動,從容道: “韋五郎是韋中書家的侄子,已經與高陽長公主獨女湯雲容議親了。”
裴錦娘面色怔忪,她知道韋五郎要攀高枝,卻不知具體投向是的哪家。這會兒聽見了“高陽長公主”五個字,心中的一縷火熄了,她也不想讓長寧公主因她的私事為難。
長寧: “……”她也有些頭疼。高陽長公主家中那點事情說起來複雜極了,倒不是長公主為人如何,而是她的驸馬富貴侯湯氏。太宗在位時,湯氏湯顯為皇夫,被封為富貴侯。太宗雖對他寵愛有加,可在生了先帝後,立馬“去父留子”,将富貴侯這頭銜給了湯顯的弟弟湯明。她賜給湯家不少東西,只不過留下旨意,不許加封湯氏,且不允湯家子弟參加貢舉入朝為官,富貴侯正如其名,只能有潑天的富貴。
到了先帝繼位的時候,想要與父族親近,可礙于太宗的聖旨,不得加封湯家人,最後除了大行賞賜外,将高陽公主下嫁給了當初承襲富貴侯爵位的湯卓之子湯恩慈。根據史官記載,此事在朝堂上引起了頗大的争議,說高陽公主與富貴侯本該同姓。但是最後所有的聲音都被先帝強行壓下去了。先帝善待湯家人,但對高陽與富貴侯之女湯雲容卻是一般般。許是為了打壓太宗時留下的可襲封母爵的政策,始終不封高陽之女為縣主。而富貴侯的妾生子湯俊逸反倒成了嗣子,未來會承襲富貴侯的爵位。總之這一切讓湯雲容在皇親中位置很是尴尬。
“她先前也往我府上投遞了帖子,我看就挑個良辰吉日,讓她們來公主府上聚一聚,如何”長寧這話是對着長孫微雲說的。
宴飲本就是尋常事,長孫微雲自然無不應。
長寧轉向了裴錦娘,她盈盈一笑道: “這事情我會跟湯家大娘子提的,若她不知情,總不能讓那禍根害了你們兩個人。”
裴錦娘滿臉感激。
長寧不想在晦氣的人身上浪費時間,話題一轉,又說: “我尋了九個人抄寫九經,到時候抄寫哪部你們商量着。我也不瞞你,抄寫的經書是用來做底本雕刻的,到時候書上會有你們的名字。”
裴錦娘一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位貴人到底要幹什麽大事。豪情退去,她忽然間有些沒底。惴惴不安道: “若是我等名字在上頭,那些士子們還肯看嗎”
“富貴人家自然是瞧不上刻印的書,可天底下有多少富貴人”長寧哂笑一聲, “他們愛讀不讀。”
裴錦娘聽着長寧的話語,面上湧來了一陣紅潮,頓時将那股怯意刷下去了,她渾身顫栗了起來。想到了日後“裴錦娘”三個字随着書籍傳到各處,心中湧上是的從未有過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