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皎皎明月照萬家。
長安,崇化坊中。
一個荊釵布裙的小娘子一只手端着一碗面湯,一只手擎着燭燈,拐進了東南角的屋子,輕輕地喊了一聲: “錦娘。”這小娘子名齊秋,今年十八歲,在父親亡後便接手了齊家食肆,在長安讨生活。至于她口中的“錦娘”,則是四月抵達長安的,河東裴氏女。齊秋遇見她的時候,正逢她有輕生之念。齊秋吓得手頭生意都不做了,将她救了回來,一直照應着。
“秋娘。”裴錦娘合攏了衣襟,顧不得理散亂的發絲,起身去開門。見到了齊秋手中的面食,她臉上流露出了一抹澀意,低聲道, “我有話同你說。”
“我也有話跟你說,你先吃點東西。我聽仆婦說,你都沒怎麽吃晚食。”齊秋道。齊家食肆在西市中,經過了兩代人的經營,很有口碑,那些人并不會因為她是個年輕小娘子便輕視她。故而她一日下來,頗為忙碌。
裴錦娘知道齊秋的性子,沒有推拒齊秋的好意。
齊秋撐着下巴,安靜地瞧着,裴錦娘一舉一動都很斯文,跟她這樣的粗人很是不一樣,光看着也頗為有趣。她若是有個妹妹,也該養成這般模樣。待到裴錦娘用完了,齊秋趁她動手前,兀自将碗筷向着旁邊一推,她腦子裏可沒有忘記要說的重要事。
裴錦娘卻先一步開口: “我已經麻煩你有段時間了,我想離開長安回鄉了。”
“啊”齊秋一愣,問, “你不找未婚夫了”她知道裴錦娘是尋夫而來的,聽她說,她那未婚夫已經來長安兩年了,不見任何書信寄回。
裴錦娘慘然一笑道: “我已經知道結果了。”她的未婚夫是韋家五郎,京兆韋氏,與中書侍郎是同宗。她已經打探到了消息,那負心人另攀高枝去了,哪裏還想得起她這麽一個人她留在長安,無親無故的,也沒甚麽意思。再者身上攜帶的金錢財帛已經快要花完了,她哪能繼續麻煩秋娘
“負心都是讀書人,我呸!”齊秋變了臉,啐了一口。她又轉向了裴錦娘,擰眉道, “可你家中親人都不在了,若是回鄉去——”
裴錦娘淡聲道: “有宗族在。”到時候他們會設法将她重新嫁出去。
齊秋從裴錦娘的臉上瞧出一抹暗淡的冷灰,總覺得這樣下去,結局不大好,她心中頓時也泛上幾分郁色和不快來。
裴錦娘也不想齊秋因為自己的事情挂心,又提起精神道: “秋娘,你不是也有事同我說嗎”
齊秋立馬回神,她一把握住了裴錦娘,問: “若是能在長安立身,你想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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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錦娘一怔,半晌才道: “自然是不想的。”停頓了片刻,她又道, “可我家并未在京中經營,我一介孤女,如何立得住”她沒有齊秋的手藝,也不能像男人那樣考科舉,就算是在京中教書,也沒有哪家願意聘用她的。
齊秋得了裴錦娘這句話就放了心,她笑了笑道: “錦娘知道知聞樓嗎”
裴錦娘猶豫了一會兒,問: “是西市那家書肆嗎”她曾經路過書肆,見了很多書生,甚至還有零星幾個小娘子在那抄書。她起初也動過抄書掙錢的念頭,可她怎麽都壓不下心中的羞怯,邁出那一步。
“是啊。”齊秋大大方方道, “如今知聞樓正在向外征求字寫得好的人呢,若是選中了,則給千金!那可是千金啊!一金約為六貫,而有兩百貫也就是三十兩幾金便能買下一座小宅子了。”說到最後,齊秋兩眼放光,恨不得自己上場去搏一搏。可讓她寫幾個大字可以,抄經就算了。她認識的人裏,也就知書達禮的裴錦娘可以勝任。
“知聞樓淩娘子很喜歡我家吃食,我從她那處得到了消息。其實不是知聞樓要尋人,而是平康坊中的那位。”齊秋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說, “而且那位更屬意小娘子,而不是那些熟讀經典的郎君。”
裴錦娘眼皮子跳了,她自認一手好字不輸與人。坐在知聞樓中抄書換那麽幾貫銅錢,她可以推拒了。但眼下聞“千金”二字,一顆心不由得怦怦跳動起來。若是能得千金,不求大富大貴,只謀求一條生路,不是什麽難事。 “此事當真”裴錦娘手心出了一把汗,聲音澀澀的,很不像她自己。
“當然啦,我騙你作甚。”齊秋灼灼地望着裴錦娘,又勸說, “去試一試也沒什麽。知聞樓背靠公主府,若是得了淩娘子的青眼——”後面半截話齊秋沒有再說下去了。裴錦娘懂了。她在長安并非一事不知的,聖人膝下無子,儲位可能落在兩位公主身上。兩位公主都已經離開了皇宮開府,而她們的府邸則象征着一條通天路。
這條路,難道只有郎君們可攀嗎
齊秋道: “錦娘,你若是不喜出門,我替你走一趟”
裴錦娘眼中閃過了一蓬亮芒,她很是堅定地開口: “不,我自己去!”瘦削的身軀在這一刻充滿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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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知聞樓很是熱鬧。
說是被選中的九個人都是給千金,可只要明眼人都知道,日後所獲怎麽都不止千金才是。故而一個個得到消息的都蜂擁而至,別說是那些因貢舉滞留在京的,便連官宦家子弟也來謀這個機會。他們不是要圖這千金,而是要一個搭上長寧公主府的機會。
“娘子,這長安當真是卧虎藏龍啊。”忙着收送來筆墨的侍女眼都看花了。
淩寒笑道: “長安可是京師,人人皆向往長安,能居于此處的,哪個沒有真本事”她一邊翻看,一邊吩咐道, “看仔細些,将擅長草書,隸書,篆書,行書的都弄出去。”倒不是這些書體不好,而是要刻版印刷的,必定要字跡端正,楷書才是最合适的。侍女們分不清書法的好賴,可字體還是能夠辨認的。餘下的楷書,則是由淩寒挑定,完事兒了再送到公主府上去。
只不過沒等到淩寒将選出來的筆墨送過去,長寧與長孫微雲又悄悄地來了。這回的打算是印刻九經,怕版面不好看,便拟定由一人抄寫一部經書。九經字數不一,所給資費自然也有所不同。她們坐在了樓上,翻看着淩寒送來的三十份筆墨,然而長寧挑來挑去,也只從其中選出了八份。也不是說餘下的書法不好,而是它們都是士子所書,與長寧的本意相悖。
“沒有其他的了”長寧不死心地問。
淩寒一叉手,無奈道: “願意送來的就很少,現在挑出來的幾位小娘子,還是先前來樓裏抄書賺取銀錢糊口的,我與她們好說歹說,她們才來。”
長寧聞言氣悶不已,大嘆一口氣道: “還真是‘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①”頓了頓,她又說, “那就再等等,我也不急于一時。”
正說着話,一位十五六的小丫頭氣喘籲籲地跑來了,手中還拿着一軸字。見到了長寧,她忙行了一禮,恭謹地将那軸字遞上。長孫微雲接過後,展開掃了一眼後,才将她遞給了長寧。
長寧先瞧見了長孫微雲面上露出的微笑,一顆煩悶的心頓時寧靜了。視線往那字上一掃,頓時道了一聲“好字”。可不止一種書體,而是草,隸,篆,楷等皆通,但是更讓長寧在意的最末的內容,題着一句詩:待诏奉書銮殿上,也教才子盡低眉。
長寧一錘定音: “就是她了。”餘下的筆墨裏或許有好的,可要選的人只有九個,怎麽可能一一看過去。就在長寧,長孫微雲她們拿着東西要出去的時候,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青衣書生捧着幾幅字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他擦了擦額上的汗,對着一側的小丫頭道: “麻煩小娘子知會一聲淩娘子,就說劉十二來了。”
“劉十二啊,我還以為他不來了呢。”
“怎麽會呢,十二郎在西市賣字畫,連那些個世家的郎君都來光顧,說十二郎是有本事的。這回可是千金!簡直是替十二郎量身準備的。”
那書生聽到了一旁的私語,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莫說是選十人,就算是選五人,也該有他的名字!
淩寒下樓的時候,一眼就瞧見了劉十二郎。因為這書生來樓裏抄過書,故而她也是認得的。劉十二郎的确是一手好字,只可惜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朝着劉十二郎一叉手,淩寒盈盈笑道: “已經選出來了,劉郎君這回是來晚了。”
晴天霹靂落下,劉十二郎頓時怔愣住。等到反應過來時,他才忙聲道: “怎麽這樣快先前不還是在選嗎淩娘子看看我的,不會比那些人差的。”見淩寒只笑不說話,劉十二郎更急了, “難道不是擇優取的嗎”
淩寒聞言頓時拉下臉,不滿道: “劉郎君這是什麽話難道我們選出來的,會是差的嗎”
“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劉十二郎滿臉通紅,靈光一閃,他大聲道, “我想瞧瞧他們的筆墨,成嗎”說到最後兩個字時,聲音有些哀戚。
淩寒不動聲色地朝着長寧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長寧一點頭,一個侍女便拿了最後送來的筆墨走向了劉十二郎。
劉十二郎匆忙地接過,渾渾噩噩地看着上頭飄逸神俊的字。突然間,他失聲叫道: “裴錦娘怎麽能是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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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