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林子虞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床上。
額頭上纏着紗布,傷口還在隐隐作疼,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發現腦子裏是空白的,什麽也沒有。
他把所有東西都忘了,只記得自己的名字。
自稱是他表嬸的中年婦人坐在床邊面帶憂色地看着他,在醫生經過診斷後得出大腦應激性記憶缺失的結論時,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接着很快又挂上關心的表情,湊上來問:“小虞,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林子虞看着這張陌生的臉,茫然地點頭。
表嬸告訴他,他是因為在家裏下樓梯時不小心踩空,撞破了額頭,所幸沒有受太嚴重的傷,只是失去了記憶。
至于他的父母,則在此之前就去世了,他現在寄住在表叔家裏。
林子虞倚在床頭,看着面前的婦人臉上露出唏噓又同情的表情,慢慢別開眼睛,垂着頭一眼不發。
聽到父母去世的消息,他的心裏泛起一些鈍鈍的酸痛,其餘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早就已經接受現實了。
表嬸把發生過的事情告訴他以後,又關心了幾句他的身體,見他表情低落不願意多說,便溫和地笑了笑,站起身出去了。
林子虞在醫院呆了兩天,他頭上的傷沒什麽大礙,只是精神狀态不太好,表叔表嬸似乎也不急着讓他出院,他便一個人呆在病房裏,試圖回憶起忘掉的事,一次次失敗以後便不再嘗試,只是躺着發呆。
第三天早晨,林子虞很早就醒了,坐在床上覺得很無聊,病房裏的雜志已經看完了,他便下了床,想去找人問問自己什麽時候能出院。
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門外的走廊上傳來表嬸壓低的聲音:“你今天不是要去學校報到嗎?來這裏幹什麽?讓小虞看到怎麽辦?”
“什麽意思?我做什麽見不得人了?”一個不耐煩的男聲響起,“那臭小子先動的手,我教訓教訓他,誰知道他沒用成這樣,吓一吓就能暈過去?”
林子虞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不受控制地顫了顫,捏在門把上的手一緊,停住了開門的動作。
走廊盡頭的兩人還在繼續,表嬸道:“我是怕你刺激到他,萬一他想起來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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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又怎麽樣?我什麽都沒幹,他爸媽都死了,還能去法院告我不成?”那人滿不在乎地嗤道。
“我是怕萬一……你剛考上大學,別再又出什麽麻煩,”表嬸苦口婆心道,“這事我來處理,你安心去上學吧。”
男人沉默了一會,接着道:“不用你說,我知道……那小子醒了沒,我去看看。”
“……崇良!”
林子虞站在門後,透過門上的小窗看到走廊盡頭的男人轉過身朝這邊大步走來,他看着對方神色陰沉的臉,一股不可名狀的恐懼從心底生出,腦海裏一瞬間閃過混亂的片段,他頭疼欲裂,抖着腿後退了兩步,突然逃命一樣沖到了窗戶邊上。
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不行,他要快點逃走。
……離開這裏,越遠越好,不能讓這個人看見。
病房在一樓,窗子底下是一片花圃,林子虞攀着窗臺費力地爬了上去,匆忙間腳上的拖鞋掉在了地上,他不管不顧地翻到窗外,跳下去時被灌木叢劃破了腳背也沒理,順着牆根就往另一頭沒命地跑,一直跑到住院樓的盡頭,腳疼得沒了力氣,才挨着旁邊的空調外機,慢慢蹲了下來。
林子虞在花圃裏躲了一個上午,期間斷斷續續地回想起了昏迷前的那個晚上發生的事。
盡管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也足夠他拼湊出痛苦的真相了。
他縮在往外冒着幹燥熱氣的塑料殼子底下,頂着夏末明亮熾盛的陽光,卻冷得像置身在陰暗的冰窖裏,照不到光亮,也找不到出路。
再回到病房的時候已經是下午,表嬸找了他很久,見他回來時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走上前來剛伸出手,看到他一身髒泥時動作尴尬地停在原地,林子虞擡頭看了她一眼,側身避開,走進了旁邊的衛生間裏。
那天以後,他就再也沒見到過林崇良了。
表嬸接他出院的那天,他站在偌大的客廳裏,盯着角落裏那個緊閉的酒櫃,壓抑住顫抖的欲望,輕聲提出了想搬去學校住的要求。
表嬸通情達理地答應了。
林子虞帶着為數不多的行李住進了學校宿舍,住宿條件不太好,和其它四個同學擠在一個小房間裏,衛生間是共用的,晚上還會定時熄燈,但他還是慢慢适應了下來,甚至不再怕黑了。
可能是大腦受刺激以後自然而然地遺忘了原來的恐懼,也可能只是單純脫敏了。
可他還是很難入睡。
林子虞已經能夠在夜晚無光時平靜地躺在床上了,但只要一閉上眼,那些折磨他的可怖夢魇就會立刻出現在眼前,掐斷他的睡意,逼得他滿身冷汗,睜着眼睛捱到天亮。
伴随着睡眠的失常,記憶力也無法抑制地開始下降,以往看一遍就能記住的課文,背了千百遍還是能輕易地遺忘,學習于他而言,慢慢從得心應手變成事倍功半。但林子虞也不記得失憶以前的自己是什麽樣的,便也沒有太多挫敗感,忘了就重新再記,反正他除了上學這個任務,也沒有其他任何的牽挂了。
就這樣,他勉強上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離表叔家又遠了一些,依舊是住校,高中三年在沉默中一晃而過,林子虞交到了一兩個朋友,雖然感情不深,但相處得還算友善,他的狀态比之最初要好了很多,晚上也能睡着了,雖然記性還是不見好轉,但摸索到了學習的方法之後,也能把成績穩定地保持在中游。
高考前填志願時,他未經思考,就選了C市的一所大學,最後的成績比他預估的要好,進了最好的專業。結果出來的那天,他就換了手機號,和表叔一家徹底斷了聯系,只身一人回到了原來的家鄉。
回來以後,他在這片陌生的故土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雖然依舊沒喚起以前的記憶,也沒找到任何熟悉的痕跡,但心裏還是奇異地安定了下來。
不管怎樣,他還是回來了,林子虞想,最難的都捱過去了,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好在命運待他還不至于太過苛刻,他在這座城市裏惶然漂浮了這麽多年,終于被人牢牢抓住,得以雙腳落地,重新紮根。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記得他的過去,一點一滴都當作寶物一樣小心珍藏,把迷了路的林子虞拉回堅固的堡壘裏,不管不顧地圈起來,将外界的所有傷痛拒之門外。
……
林子虞忍不住地使勁抱緊了面前的人,把臉埋進黎旸的肩窩,在斷斷續續的回憶過後沉默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語氣裏帶了點不自覺的委屈和內疚:“我不是故意忘記你的……對不起。”
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重新體會一次少失怙恃的慘痛經歷,也要把那段記憶重新找回來。
黎旸手撫着他的脊背,沒說話,沉默地擡起他的下巴吻了上來。
林子虞的手下意識勾住對方的脖子,兩人以一個極其親密毫無間隙的姿态吻在一起,黎旸輕而緩地舔開他的唇,手移到往後移攏住他的脖頸,親吻逐漸變得又重又深。林子虞仰着頭,從沒有像此刻一樣如此渴望對方的觸碰,唇齒相纏的溫度準确無誤地傳進心底,幾乎讓他有了想落淚的沖動。
結束之際,黎旸把嘴唇移開,他甚至主動追了上去,貼着對方的下巴和唇角汲汲皇皇地蹭,死皮賴臉地又讨了一個吻。
黎旸抱着他躺到了床上,林子虞仰起臉去碰他的喉結,指尖在他側頸輕輕滑過,重複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對方把他的手攥進掌心,放在唇邊吻了吻,啞聲道:“我知道。”
接着俯下身慢慢往上,柔軟的親吻一路從臉側落到鼻尖,再輕輕蹭過眼皮,最後伸手撩起他的額發,穩穩落在了眉心處。
林子虞閉上眼睛,聽到面前的人壓低了嗓音問他:“困不困?”
他搖了搖頭,輕輕叫了一聲:“黎旸。”
“嗯?”
“你不會走的吧?”
“嗯,”黎旸說,“不會。”
林子虞點點頭,又有點不安地确認了一遍:“真的嗎?”
“我不會騙你,”黎旸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所以別怕了。”
對方的語氣并不重,卻帶着讓人無條件信任的魔力,林子虞安下心來,大腦一松懈,困意便如潮水般上湧,像尋回了巢穴的幼獸一般,靠在身前人的胸口,沉沉地睡了過去。
有這個人在,就沒什麽好再擔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