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黎旸一直覺得他怕黑,其實也不算是誤解。
林子虞的确曾經患有幽閉恐懼症。
病因已經追究不清了,大概從記事起沒多久,他對那些黑暗狹窄的空間就一直存着若有若無的恐懼,但一直不太明顯,直到某一次父母外出,他一個人在家裏玩,不小心把自己反鎖在了儲物間裏,一鎖就是一個下午,晚上保姆來家裏做飯時發現不對勁,挨個打開家裏的門找到他時,他已經暈厥過去不省人事了。
這個意外像是個導火索一樣勾起了他心裏的恐懼,林子虞的症狀開始顯露出來,好在從那以後,母親就在家裏的角角落落都裝了壁燈,開關安在足夠矮的地方,解決了環境問題,他的病也幾乎沒再複發過,除了偶爾幾次特殊情況,比如停電。
家人也不是沒有試圖帶林子虞去接受過治療,但這種類型的恐懼症要想治愈,總是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去看了幾次醫生以後就不願意再繼續了,母親只好由着他,畢竟他的症狀只在特定環境下發作,不至于給生活帶來多少不便。
林子虞的童年時期可謂過得十分美滿幸福,擁有着優渥的家境和愛他的父母,這點程度的心理問題在他的生命裏也只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瑕疵而已,畢竟黑暗再可怕,也是可以被光線輕易驅趕走的東西。
在明亮耀眼的陽光下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少爺,甚至想像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光也照不進去的陰霾。
可是一切美好完滿的東西,往往只需要一個猝不及防的意外,就能被輕易且殘酷地打碎。
父親這個人,即便是對于失去記憶以前的林子虞,印象也是不甚完整的。因為工作原因,爸爸總是很忙,一個月裏回家的次數總是寥寥可數,在家也是經常呆在書房。在他的印象裏,從沒有過一次和父親一起出游的經歷,但是父親每次回來,都會給他帶很多東西,大多數是書籍,也有小孩子喜歡的玩具,一般會被助理叔叔裝在箱子裏,擡進他的小儲物間。
母親經常反複地告訴他,爸爸很愛你,他只是太忙了。
林子虞始終對此深信不疑。
有時在家吃完飯,父親會在客廳多呆一會,問問他的學習情況,考他幾個問題。林子虞的學習成績一直是班上最好的,問他的問題他也都能答得很好,偶爾也會有答不上來的時候,他事後常為此懊惱很久,最開始還偷偷躲在房間裏掉過幾次眼淚,接着就去把父親送他的書翻出來卯足了勁地看,想學得更多一點,這樣下次就能表現得更好了,也能讓爸爸更高興一些。
因為足夠聰明和努力,林子虞十四歲還在上初二的時候,就已經提前把初三的課程學得差不多了,那年暑假前他提前參加了中考,接着跟着學校去外省赴一場生物競賽。
中考之前媽媽說七月中旬爸爸會回來在家多呆一段時間,他特別高興,競賽時超常發揮拿到了前十的名次,接着又得知了自己的中考成績過了重點線。回去前的那天晚上,林子虞把獎狀疊好放進書包裏,打算拿回去給父親看,晚上甚至興奮得睡不着。
然而迫不及待地趕回家裏之後,看見的卻是母親六神無主滿是淚水的臉。
父親并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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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的氣氛變得惶惶不安,冷清蕭瑟,即便母親不願意告訴他,但已經是個半大少年的林子虞還是從家裏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嘴裏聽到了那個消息。
父親入獄了。
事情發生得太過迅速,讓人甚至連招架的力氣都沒有,命運就在瞬息之間奪走了他的一切。
法院前前後後審理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日子好似煎熬了整整一個世紀,家裏甚至連電視都不敢打開,每接起一個電話都是心驚膽戰,林子虞眼睜睜看着母親漂亮的臉像庭院裏的虞美人一樣一天天的飛快憔悴衰老下去,感到無與倫比的恐慌像深不見底的陰霾籠罩住他整個人,連呼吸都困難。
那段日子又好像過得很快,在他從巨大的打擊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塵埃落定了,他參加完比賽拿回來的書包還沒有再次打開,新得到的獎狀還沒來得及貼在書房的那面榮譽牆上,他和母親就被迫搬離了那幢別墅。
剩下的時間都是在醫院過的。
自從出事以來,母親的身體就每況愈下,定罪的那天直接暈倒了過去,在醫院躺了兩天醒來以後,就下不了床了。
林子虞在醫院裏像個行屍走肉一樣忙前忙後地照顧着,他以前很喜歡哭,這時候卻連掉眼淚的時間都擠不出來,他竭力讓自己的大腦被各種瑣事占據,把剛剛發生在他生命裏的意外當作一場噩夢,只要咬咬牙捱過去,就總有醒來的一天。
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到父親在獄中自殺的消息傳來的那天。
父親的死訊仿佛一劑生命的催化劑,沒過多久,病床上的母親就再也撐不下去了。
到最後,只剩下他一個。
直到此刻,他才感到黑暗在無意間早已沒過頭頂,噩夢好像再也醒不來了。
父母的喪事合在一起草草辦完,為數不多留下來的親戚們看他的視線多種多樣,同情的、複雜的、不屑一顧的,最後幾經争議和推诿,他被一個遠房表叔帶回了家。
表叔家在F市,離C市有兩個多小時的航程,林子虞遠離了從小長大的地方,住進了另一個陌生的房子和一個陌生的家庭。
都是別人的,他只是個借住的外人。
他跟表叔一家關系并不親厚,甚至連面也根本沒見過幾次,對于對方願意收留他這件事,林子虞十分感激,盡管表叔和表嬸對他的态度算不上多麽親切和藹,但至少也沒在吃住上短了他,給他在二樓拐角處騰了一個小房間,雖然很窄,但晚上開着燈也還是能睡着的,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林子虞在醫院的那段時間裏,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之前在C市考上的高中不可能再去,他被表叔就近安排到了附近的一所初中裏,教學質量比他原來上的學校差很多,但好在林子虞已經學完了初三的東西,只需要再等一年中考就可以。
剛到F市時,林子虞現在空空蕩蕩的悲哀裏消沉了整整一個多月,花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重新撿起書本,他慢慢發現拼命學習是唯一可以轉移自己注意力的方法,于是便開始自學高中的課本。
早點考上高中,再早點上大學,就不用繼續住在這裏麻煩別人了。
表叔有個兒子叫林崇良,比他大五歲,高中剛畢業,大學還沒開學,便成天呆在家裏。他一開始去向表哥借高中課本,卻被對方以一種奇異且鄙夷的眼神看了很久,然後冷嘲熱諷了一通,把他趕了出來。
林子虞寄人籬下的這段時間一直活得像個透明人,竭力不給表叔一家添麻煩,想不通自己是做了什麽讨人厭的事,才讓這個素昧平生的表哥看自己這樣不順眼,但他讨了第一次沒趣之後就沒再去找過對方,自己拿着攢起的錢去書店買了新書。
但是麻煩并沒有因此停止,林崇良之前大概是沒注意到他在家裏的存在,發現之後,就把刁難他當作了日常取樂,時常在他學習時使喚他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然後就是挑莫名其妙的刺,最後以一通言語嘲諷作為結尾,才算心滿意足。
林子虞最初忿忿過也委屈過,但他發現這種事他既無力阻止也無處傾訴,便只好默默承受再慢慢習慣,日子過得越發小心謹慎,如非必要盡量少出房間,免得讨別人的嫌。
好在十月長假過後,林崇良就要去外省上大學了,林子虞畫了個日歷,悄悄地數着日子,感覺壓在心頭的大石總算逐漸輕松起來。
離開學只剩三天的那個晚上,林子虞睡前看了看日歷上畫的圈,自從搬到這裏來以後頭一次感到心情松快,抱着床上的玩偶蓋好被子睡了過去。
半夜裏他卻被驚醒了,有極其嘈雜的人聲混着震耳欲聾的音樂從樓底下傳來,林子虞在床上坐了好一會也沒等到吵鬧停止,他頭昏腦脹的,實在忍不住,下了床想出去看看。
剛走到門口,他就有點遲疑地退了回來,把床上的玩偶又抱了起來,這才往外走去。
這個玩偶是他媽媽以前怕他一個人在家不敢睡覺,特地賣給他的,一只短尾巴絨毛小豬,已經用了好幾年,但他一直舍不得丢,也是他為數不多從原來的家裏帶出來的東西。
林子虞抱着懷裏的小豬,感覺有了點安全感,便走到二樓走廊邊上往下看,發現客廳裏亮着五顏六色的彩燈,一大群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人在樓下聚在一起喝酒,嘻嘻哈哈地大聲談笑,林崇良坐在正中間,大概這些人都是他叫來玩的。
樓下的人顯然已經喝了不少,茶幾和地毯上到處是空酒瓶,一邊通紅着臉一邊拍桌子打牌,林子虞忍不住有點害怕,他想起上次他碰上林崇良醉酒晚歸的時候,被對方沒輕沒重地扇了一巴掌,好幾天才消下去腫。
他不敢久留,立刻轉身就要回房間,手上卻突然一松,手裏的玩偶從欄杆邊掉了下去,正好落在了客廳的一張沙發後面。
林子虞只猶豫了一秒,就飛快地沖下樓梯,想把他的東西撿回來。
但他還是晚了一步,一個燙着紅頭發的陌生青年正好靠坐在沙發邊上,順手撿了起來,放在手裏捏了捏。
“還給我!”他急急地沖對方喊了一聲。
“哦呦,”這人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眼,大着舌頭對坐在沙發上的林崇良道,“林哥,你這裏怎麽還有個小孩?你弟弟啊?”
“什麽弟弟……”林崇良擡眼看過來,把手裏的牌一撂,顯然也喝大了,站起來都有些不太穩當,眯着眼睛邊走過來邊看他,惡聲惡氣道,“小崽子……大晚上跑下來找死嗎?”
林子虞忍不住有點發抖,但還是堅持道:“能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嗎?”
“你的?什麽東西?”
林子虞指了指紅發男人手裏的玩偶:“這個。”
林崇良低頭看了一眼,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把玩偶接到手裏甩了甩:“你這小崽子還真他媽夠可以的,多大年紀了還玩這種女孩子家家的東西?有沒有點出息?你媽怎麽教你的?”
林子虞眼睛一紅,站在原地用力呼了一口氣,重複道:“你能還給我嗎?”
“還什麽?”林崇良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這房子裏的東西都是我的,有你什麽事?啊?哥哥教你學好,你還不樂意了。”
“我不用你教,”林子虞壓抑着不讓聲線顫抖,一字一句道,“你把東西還給我!”
“操,你他媽跟誰耍威風呢!”
“忘恩負義的小白眼狼,”這人說着說着激動起來,被酒精漲紅的臉上浮現出扭曲的表情,“要不是被你那個貪污的老子牽連,我爸早他媽當上處長了,一家子害人精,操你媽的……”
林子虞抖得愈發厲害,幾乎站不住,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口氣堵在胸口,他把死攥着的拳頭揚了起來,狠狠揍在了對方的臉上。
林崇良因為喝了酒反應遲鈍,閃躲不及,竟然結結實實地被他打退了兩步,哐啷一下撞在身後的茶幾上。
“我操!”
林子虞轉身就想跑,還沒來得及邁出去一步,就被旁邊的紅頭發拽住了,林崇良搖搖晃晃地站穩以後便撲上來,看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擡手就帼了他一巴掌。
這一下比上回重了太多,林子虞只覺得耳邊一陣嗡鳴,接着就跪倒在了地上。
林崇良嘴裏一邊不幹不淨地罵着,一邊又踢了他兩腳,被身後還算清醒的人上前攔住了:“哎,林哥林哥,教訓一頓就行,別把人打太狠,一會叔叔阿姨回來了怎麽辦?”
這人勉強停下手,擰着眉看他癱在地上猶不解氣,一把揪起他的後領子把他拎了起來。
林子虞耳鳴還沒退去,腦海裏還回蕩着劇烈的痛感,一直到被人拖到了客廳角落裏的酒櫃邊上,才艱難地半睜開了眼睛。
酒櫃下層的門打開着,裏面的東西已經一掃而空,只有幾個空空的酒盒,林崇良一邊自言自語道“今天非得給你嘗點厲害”,一邊粗暴地把他往櫃子裏塞。
林子虞渾身一震,開始劇烈掙紮起來,額頭撞在了櫃子頂上,對方看着他的激烈反應,反倒笑了起來,濃重的酒氣撲在他臉上:“怕了?剛才打人的時候不是很威風嗎?讓哥哥來給你上堂課,下次記得對長輩尊敬點!”
然後就不顧林子虞的叫喊和掙紮,毫不留情地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裏用力一推,甩上了櫃門。
最後一絲光亮從櫃門縫隙裏消失的瞬間,林子虞不管不顧地狠狠撞了上去,額頭上傳來劇烈的痛楚,然而眼前閉合的門卻紋絲不動,像是被什麽東西從外面擋住了。
門上突然重重響了一聲,林崇良在外面沖着櫃子踹了一腳:“給我好好呆着吧弟弟!學乖了再放你出來!”
接着腳步聲就漸漸遠去,很快只能聽到客廳裏的樂聲和那幫人放肆的笑聲。
聲音好像就在附近,又似乎隔了千萬裏一樣遙遠。
如水的陰翳漸漸在狹窄的空間裏彌漫開,很快将他牢牢包裹吞沒,林子虞想放聲尖叫,卻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緊緊地扼住了喉嚨,連細微的呻吟都被死死卡在了嗓子裏,只能發出微弱的氣聲。
冷汗從身上滲出來,混着眼淚滑落時悄無聲息,他無法動彈,呼吸困難。
他即将被溺死在滅頂的黑暗裏,沒有人會來救他。
也沒有人會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