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洗手間裏空無一人,很安靜,樓下大廳裏的喧嘩聲好像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傳不進這個昏暗而封閉的空間裏。
和記憶裏的景象極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這裏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黎旸也在,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不會走。
這個念頭一起,那些緊緊懸在心頭的恐懼就好像找到了出口,一點一點随着呼吸消散了。
林子虞覺得自己的雙腿好像又落到了實地,從黑暗的夢魇裏被拉了出來,有人在牢牢地抱着他,供他可汲取的溫度和勇氣。
黎旸察覺到懷裏人漸漸平息了顫抖,低下頭撫了撫林子虞的頭發,擡起對方的臉,拭掉未幹的濕痕,低聲道:“這裏太冷,先回去。”
林子虞垂着眼睫應了一聲。
他攥着黎旸的手一直沒放開,這會緩過來一點,卻還是舍不得松,指尖在對方手腕上不安地磨蹭了片刻,将放未放之際,突然被人握在了掌心裏。
黎旸捏了捏他冰涼的手指,眉頭不明顯地蹙了一下,道:“走吧。”
然後拉着他回了包廂。
幹熱的暖氣撲面而來,黎旸把他按在門邊的椅子上,擡起他那只被打濕了一大半的手臂,把還在滴水的袖口擰幹,慢慢卷了上去。
動作很輕,林子虞默默低着頭,盯着對方的手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想些什麽,他又把自己搞成這麽狼狽的樣子,黎旸卻沒有一點要生氣的意思,甚至沒有追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是語氣平淡地問他:“餓不餓,還吃嗎?”
林子虞花了幾秒鐘才把這句話聽進去,低聲道:“我不想吃了。”
黎旸道:“好,那就回家。”
回家。
林子虞眨了眨眼,在心裏默默地消化了一下這個詞,空空蕩蕩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一點鮮明的情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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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上是什麽感覺,非要說的話,好像覺得沒那麽筋疲力盡了。
還能再拿出一點力氣來,牽着這個人的手,離開這個地方,走到街對面的車上去。
然後回他們的家。
·
黎旸的車開得比平時快一些,不到二十分鐘就停在了小區地下停車場裏。
林子虞靠着車窗半閉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左手依舊固執地搭在身旁人的手腕上。黎旸解開安全帶,握住對方的手,感覺比之前勉強沾了一點溫度,但依舊還是涼的。
他盯着身旁安靜閉着眼的人看了一會,沒有出聲,輕輕解開了林子虞的安全帶,接着擡手關掉了頂上的閱讀燈。
燈熄滅的一瞬間,副駕駛上的人突然像被驚醒了似的,渾身一顫睜開眼睛,黎旸感覺到手心裏對方的指節緊緊繃了起來,連忙又把燈打開,出聲喚道:“沒事,別怕。”
林子虞睜着眼睛在燈下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在确認什麽似的,過了很久才慢慢道:“……嗯。”
黎旸看着他通紅一片的眼角和臉側,湊上去在林子虞濕意未幹的眼睫上輕輕吻了一下,道:“下車吧,一起回去。”
樓道裏安靜且黑暗,他先站在門邊上敲了敲牆,等聲控燈亮起來,才帶着身後的人往裏走,在電梯前按鍵時動作一頓,轉身問道:“坐電梯還是走上去?”
“……電梯吧。”
林子虞覺得自己已經緩過來不少了,不至于到這麽小心翼翼的地步,況且這大晚上的,他也不好勉強對方為了自己爬七層樓上去。
只是在門關上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有點緊張,他不動聲色往黎旸身邊靠了靠,擡頭盯着上升的數字看,在心裏一層層數着,好在很快就到了七樓。
一進家門,黎旸就脫下他的外套,推他進浴室裏洗澡,等林子虞洗掉一身寒氣,換上睡衣出來,手裏又被塞了一杯熱牛奶。
黎旸脫了衣服往浴室走:“我出來之前把它喝完。”
林子虞其實感覺什麽也吃不下,但想想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現實在糟糕,不知道又要讓黎旸怎麽擔心,便捧着杯子乖乖地一口一口喝完了。
他去洗手間裏刷完牙之後,便躺到了被子裏,盯着天花板大腦放空地發呆。
有點睡不着,不過腦子裏是空的,總比充斥着一些讓人不安的東西要好。
黎旸怎麽還沒出來?
過去五分鐘了……他還在浴室裏嗎?
時間怎麽過的這麽慢。
房間裏的燈有點太亮了,睡不着,可是他不想關……
林子虞把被子蓋到頭頂,縮在被窩裏閉上眼睛,明明已經很疲倦了,卻還是怎麽也睡不着,心裏沒着沒落的。
黎旸……黎旸呢?
·
黎旸拿浴巾草草擦了一下身上的水珠,飛快套上衣服,剛一拉開浴室門,就發現面前站了一個人。
他皺起眉:“你怎麽……”
林子虞低着頭靠在門邊,聞聲擡頭看了他一眼,黎旸瞬間就說不出話了。
“我……過來看看,你、你還不睡嗎?”
林子虞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了一句,看他的眼神有些心虛的躲閃,黎旸嘆了口氣,上前把人攬進懷裏,道:“下次記得穿鞋。”
“嗯,”對方含糊地應了一聲,手上動作迅速地拽住了他的衣角,道,“你要睡了嗎?”
黎旸原本還打算出去倒杯水,現在是走不了了,便沒回答,彎下身直接把人托着腿抱了起來,塞回了被子裏。
林子虞半張臉埋在被子底下,面朝着他閉上了眼睛,黎旸抱着他,伸手關了頂燈,留了床頭的一盞臺燈。
暖黃色的燈光下,懷裏人的呼吸逐漸平緩綿長,黎旸低下頭親了親林子虞的額角,對方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低聲道:“燈關了吧。”
“開着也沒關系。”
林子虞其實是真的已經不怕黑了,今天是情況特殊,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的東西,故而有些過于敏感,但現在回到熟悉而安穩的環境裏,身旁有他可以依賴的人,他覺得自己已經好了很多,恢複正常了。
但黎旸看起來好像比他更謹慎。
那就算了。林子虞合上沉重的眼皮,攥着身旁人的衣角朦胧地想,反正黎旸在……他就能安心地睡着了。
牆上的挂鐘發出規律而有節奏的滴答聲,黎旸又細細地凝視了片刻身旁人的睡顏,在對方耳邊輕輕叫了聲他的名字。
沒有回應,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于是他慢慢坐起身來,撈過床頭櫃上的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接通以後,他沒等電話那頭的人說話,率先開口道:“前兩天來技術部面試的名單和簡歷,給我發一份過來。”
“對,現在。”
雖然已經是夜晚,但面對直屬上司的命令,接電話的人不管心裏有多少抱怨,還是忙不疊地應承了下來,過了十幾分鐘,一份打包文件就傳到了黎旸的郵箱裏。
他打開文件,開始一頁頁地翻閱起來。
手指劃過某一個人的簡歷照片時,驀地一頓。
照片上的人很眼熟,黎旸眯着眼回想了一下,一個小時不到以前,他在火鍋店的包廂裏,因為一直沒等到林子虞回來,便起身去尋,在包廂通往衛生間的走廊上,被一個喝醉酒的男人不小心撞了一下。
他當時急着去找人,并沒有多做停留,只草草掃了一眼對方的臉,記得不太清楚,但此刻和簡歷上的這張照片對上,就又想了起來。
五官印象有些模糊,不過額頭上這顆痣就足夠顯眼到讓人确信了。
他視線往下,掃過對方的個人信息。
林崇良,男,三十三歲,C市本地人,曾在xx公司任技術主管,兩個月前離職。
看起來沒什麽特別之處,這個人他也沒有見過的印象。
不過……黎旸轉頭看了一眼睡在身側的人,想了想,點開把文件轉發給了另一個人,敲了一條消息發出去。
他支着額頭,慢慢回想從前的記憶。那年夏天他從國外回來以後,對面的林子虞一家就搬空了,他當時還太小,只從大人的只言片語和電視臺的新聞裏,得知了事情的大致原委。
林子虞的父親是當時C市的副市長,因涉嫌巨額受賄被逮捕,判了無期,入獄沒幾個月就自殺了,至于林子虞,則不知道跟着母親搬去了哪裏。
這幾年裏他也過去找人,但除了一個名字之外沒有任何可靠的線索,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再次見面,卻物是人非。
林子虞相較過去變了很多,從性格到氣質,和他記憶裏的那個開朗的小哥哥都大相徑庭,以至于最開始見面時他甚至沒有認出來。
黎旸曾想過去探究這分別的十幾年裏林子虞的經歷,因為顧及到對方的隐私和意願而作罷,但現在看來,似乎還是有查一查的必要。
畢竟他不确定林子虞是否願意告訴他。
想到中午在公司餐廳裏的對話,黎旸的眼神沉了沉,心裏有點後悔和煩躁,正要起身下床,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他很快接起,一邊往卧室門外走一邊壓低聲音道:“不是讓你發消息給我嗎?”
黎瑧的語氣聽起來十分懶怠,忽略掉他這個問題,直接道:“這個姓林的,和你小男朋友什麽關系?”
“我要是知道,還用得着找你查?”
“啧,大半夜的來煩我你還有理了?”黎瑧道,“我把文件發給李恒了,一會的,你等他消息吧。”
李恒是他哥的一個朋友,家裏關系不算深,但人脈很廣又會鑽營,查點東西還是挺靠得住的,黎旸沒指望他哥親自動手,就是想托個關系,畢竟他和這人不熟。
“改天你自己請他吃飯啊,這個人情不算我的。”
“知道了,”黎旸應了一聲,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
他站在陽臺上等了一個多小時,抽了半包煙的工夫,消息終于發了過來。
因為時間關系,這份人物檔案不能算巨細無遺,對方承諾明天會想辦法查得再徹底一些,黎旸道了聲謝,很快打開文檔,沒過多久就找到了關鍵的信息。
家庭關系一欄中,衆多親戚的名字裏,有一個格外顯眼。
林永憲,C市前前任副市長。
黎旸神色不變,把那份檔案又從上到下翻了一遍,沒再看到什麽有用的東西,心想還是等明天再說,便關上手機,掐滅了手裏的煙,轉身往回走。
從陽臺出來,回到卧室門口,門縫裏卻有光線漏出來,房間裏的燈竟然打開了。
黎旸開門進去,林子虞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坐在靠門邊的床沿上,身上穿着單薄的睡衣,露出的肩頸線條削瘦得過分,頭低着看不清表情。
他心裏劃過一絲不舒服的感覺,快步上前擡起對方的臉,看見林子虞的臉色除了有些蒼白之外并沒有哭過的痕跡,才松了一口氣,輕聲道:“怎麽醒了?”
“做了個夢。”林子虞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靜,黎旸捏了捏他的手,卻感覺到一片濕涼,心知大概不會是什麽好夢。
林子虞順着他手上的力道靠過來,黎旸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退開,伸手輕輕攬住了他。
懷裏的人卻突然道:“你去抽煙了?”
黎旸摸了摸鼻子,“嗯”了一聲,然後又補充道:“沒抽多少。”
林子虞沒再出聲,也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黎旸不想讓身上的煙味熏到他,便伸手握住對方的肩想輕輕推開,卻意外地沒有推動。
他有點詫異地低下頭,解釋道:“我先去換衣服,馬上回來。”
林子虞點了點頭,拽着他衣角的手卻還是沒放開,過了好一會,才從他懷裏慢慢直起身來。
黎旸注意到他手心裏好像攥着什麽東西,忍不住探尋地看了一眼:“你拿着什麽?”
“沒什麽,”林子虞回答的同時,原本還拉着他的手飛快收了回來,道,“你快去換衣服吧。”
黎旸只來得及看到藍色的一角,看對方似乎有心不告訴他,便也沒有追問,盯着林子虞重新躺回被子裏,才轉身進了浴室。
身上的煙味有點重,他幹脆又沖了個澡,刷完牙換完衣服出來,卻發現才十幾分鐘的工夫,床上的人又坐了起來。
他有點無奈地走過去,撫了撫林子虞的頭發:“還不睡嗎?”
林子虞卻沒回答,眼神放空地看着被子上的紋路,手搭在身側無意識地捏緊,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來。
黎旸眼神一轉,看到床頭櫃上自己的手機正亮着屏,上面顯示着一條李恒剛發來的消息:那個林崇良,我剛才又查到一點東西,明天約時間見個面……
黎旸的動作霎時一僵,按黑了屏幕,坐在床沿捏了捏眉心,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道:“對不起。”
林子虞這次開口了,好像有點沒反應過來似的,問:“……什麽?”
“你如果不希望我去查的話,我……”他看着對方茫然的眼神,突然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低頭注意到林子虞捏得指節發白的手,便伸出手把對方的手指輕輕揉開。
始終反應遲鈍的人突然像被驚醒了一樣,有些慌亂地把手撤開,黎旸手裏一空,心裏漏跳一拍,餘光卻瞥見被子上掉了一樣東西。
他在林子虞反應過來之前把那樣東西撿到了手裏,卻驚訝地發現是他認識的。
他之前從日本回來時,順道帶給對方的護身符。
再擡頭看林子虞,臉上因為窘然而染上了一層薄紅,看起來生動了許多,支支吾吾地解釋:“醒來的時候你不在……我就……”
黎旸輕笑了一聲,心裏卻禁不住酸軟了一下,傾身過去把對方擁進懷裏,斟酌了片刻語言,湊在林子虞耳邊,放緩了語氣道:“對不起,如果是你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我不會再去查了。”
林子虞把臉埋在他肩上,沉默了一會,好像在猶豫着什麽,接着如同做出了什麽決定一般,開口道:“那個人……是我表哥。”
一旦說出了開頭,那麽後面的話就會變得容易許多,林子虞在不安的心緒裏沉沉浮浮了一個晚上,此刻突然覺得那些困擾他的可怖夢魇也好,不堪回首的記憶也好,在黎旸面前都沒有什麽不能宣之于口的。
以前是沒有人會聽,後來是他自己不願意說。
至于現在……
除了黎旸,也不會再有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