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

第43章

周末很快過去。周一下午，黎旸放學以後坐上回去的車，口袋裏裝着一朵美術課上疊的紙花，在心裏默默地計劃着要怎麽送給媽媽，結果到了家以後，卻發現客廳裏除了打掃的阿姨之外空無一人。

新家剛搬了沒幾天，他爸媽不說一聲，又出國了。

黎旸獨自在空蕩蕩地客廳裏呆坐了半響，把口袋裏的花拿出來捏了一捏，突然覺得很沒勁，于是又起身走到了門口的庭院，把大紅色的紙花随手抛在了草叢裏。

他插着口袋，鼓着腮幫子一擡頭，突然看見房子對面的庭院裏站着一個身影正往這邊瞧，下意識一彎腰，做賊心虛似的把亂扔的東西又撿了回來。

林子虞站的遠，沒看清他在幹什麽，只笑着沖他揮了揮手，張嘴說了一句什麽，黎旸沒聽清楚。

嗯，應該是叫我過去，他一臉篤定地想，然後插着口袋就直接往對面走去。

林子虞手裏拿着一把園藝剪，走過來給他開門，臉上的表情有點驚訝：“旸旸弟弟，你放學以後沒有作業嗎？”

黎旸表情一變，閉着嘴憋了半響，才生硬道：“等一會再做。”

“哦，那你先玩一會吧，如果作業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黎旸剛要說自己怎麽可能會有不懂的，嘴唇動了動又閉上了，應了一聲：“哦。”

接着他看着對方手裏的剪子轉移話題：“你在幹什麽？”

“家裏的花不新鮮了，我出來剪幾支換到花瓶裏。”林子虞邊說着，邊走到旁邊一小塊鮮紅色的花圃邊上，蹲下身開始細致又娴熟地剪了起來。

剪完以後他抱着一小束花朵站起來，轉身走進屋內，黎旸跟了過去，看着他把花插進陽臺上擺着的玻璃花瓶，接着回過頭來，把多出來的一支塞進黎旸手心：“這是給你的，小心別紮手。”

黎旸還是頭一次收到別人送的花，一下子就把口袋裏那朵可憐的紙花抛在了腦後，擡起手來仔細打量了一下，問：“這是什麽花？”

“虞美人，我媽媽最喜歡這種花了。”

黎旸擡頭看他，好像想到什麽：“你的名字……”

“對啊，”林子虞沖他笑笑，“我的名字。”

他做完手上的事，轉身進廚房給黎旸倒了一杯果汁，遞給他時不經意地問：“你爸爸媽媽知道你來玩了嗎？”

黎旸低頭喝了一口：“不知道。”

“那你得先告訴他們一聲，不然他們會擔心……”

“不會的，”黎旸道，“他們都走了。”

林子虞的話音停了下來，聞言看了看黎旸的臉色，盡管小朋友一如既往板着張臉，但還是隐隐露出了低落的心情，他想了想，沒有多問，只是道：“那好吧，哥哥陪你。”

黎旸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又垂下眼睛去喝果汁，林子虞以為他心裏還別扭着，有點後悔自己剛剛問的那句話，絞盡腦汁琢磨了一會，突然站起身往房間裏跑去。

沒過一會，他又捧着一個罐子跑了出來，坐到黎旸身邊，獻寶似的把手裏的東西往茶幾上一擺：“看！”

一個透明的球形罐子，裏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泡泡糖。

“這是之前學校游園會我贏回來的，還沒拆過，”林子虞邊說邊把蓋子扭開，從裏面掏出一把來，“你喜歡什麽口味的？”

“……都行。”

“那就草莓吧，這個最甜，”林子虞挑了一個紅色包裝的拆開，伸手往他嘴裏塞。黎旸下意識後仰躲開了一點，低頭看了看遞到嘴邊的糖果，猶豫了一會還是張口吃了。

林子虞也給自己剝了一顆，嚼了一會轉過來提醒他：“這個不可以吞下去哦。”

我已經上小學了，當然知道泡泡糖不可以吞，黎旸邊嚼着甜津津的糖邊面無表情地想，一擡頭撞上林子虞笑眯起來的眼睛，又什麽也沒說，假裝乖巧地點了點頭。

“好吃嗎？這罐都送給你好不好？”

黎旸以前在黎家主宅裏，雖然不怎麽有人管他，但各路親戚送來的吃食一點也不少，進口巧克力都堆了一大摞，他對糖果之類的甜食沒什麽興趣，平時不怎麽吃，但面對這樣看起來十分普通的饋贈，他卻提不起拒絕的想法。

林子虞又開始湊過來教他怎麽吹泡泡，他看着對方吹破了一個又一個，自己還是嚼着嘴裏的糖紋絲不動，心想，唉，好傻。

可是這糖怎麽怪甜的。

黎旸在林子虞家裏一直呆到傍晚，兩人和貓在庭院裏曬了一陣太陽，接着林子虞媽媽留他下來吃了晚飯，晚飯後他跳下椅子禮貌道別打算離開，林子虞一路送他到他家門口，一低頭看到他手裏還捏着白天那支他送的花，想起小朋友連吃飯的時候都擺在手邊，忍不住笑道：“這花是不是很漂亮，喜歡的話下次我給你剪一束。”

黎旸剛推了門要進去，聞言又停下腳步，回頭飛快看了他一眼，很輕地說了一句：“嗯，喜歡的。”

之後幾乎每天下午，他放學後都會準時準點背着書包站在林子虞家門口，以“作業有問題不會做”為理由，在他家裏一直呆到晚飯後，林子虞自然沒有一點懷疑，十分自覺地照顧起小他四歲的鄰居弟弟，時間一長，林媽媽也對他的固定來訪也都習慣了，家裏的菜有時候還會變着花樣做他喜歡吃的，林子虞父親因為工作原因時常不着家，餐桌上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大人兩個小孩，倒也分外的和諧。

黎旸拿來的作業當然不是真的不懂，基本上打開練習本裝模作樣地問幾題，剩下的一小時內就能完成，有時候林子虞的作業還沒寫好，他就一個人先去起居室裏抱着貓看電視，等着他的小虞哥哥出來。

黎旸平時自己在家時，大多數時候的消遣方式是看書和拼積木，但林子虞的生活顯然比這要豐富得多，每天要幫着媽媽照料花圃、喂貓，固定時間還要練鋼琴。黎旸沒學過鋼琴，一般就是坐在邊上托着下巴聽，有一回林子虞彈完了之後突然說要教他，直接過來就要抱他上琴凳，黎旸吓了一跳，都顧不上考慮拒絕，連忙自己蹭了上去。

林子虞不管做什麽事都有股認真勁，說要教他也不是鬧着玩玩，捏着黎旸的手指一個一個認音階，然後選了一首最簡單的《小星星》。

一個星期以後，黎旸學會了，那天下午自己彈了完整的一遍，林子虞高興得要命，一個勁地誇他聰明，黎旸從琴凳上下來的時候卻有點不自在。

其實他用不了三天就已經學會了，後面幾天完全就是裝裝樣子。

為什麽？可能學鋼琴比較好玩吧。

這天林子虞媽媽不在家，家裏煮飯的阿姨不知道為什麽到了時間還沒來，眼看着天都黑了，林子虞擔心小朋友餓着，于是便自力更生進了廚房。

“我只會煮面，弟弟你吃嗎？”

黎旸沒意見，去衛生間乖乖洗了手就坐到了桌邊，聽見廚房裏傳來乒乒乓乓的忙活聲，有點擔心地走到門口往裏看了看情況。

幸好，林子虞的動作看起來不慌不忙，還挺井井有條的，他稍微放了點心，結果一轉眼看見鍋裏紅彤彤的東西，頓時臉色一變。

對年僅八歲的黎小朋友來說最大的魔王：酸的要命的番茄。

他猶豫了一會，杵着沒說話，等到兩碗色澤鮮亮的番茄雞蛋面端上了桌，黎旸頂着林子虞期待的眼神，默默抓起筷子吃了一口。

“好吃嗎好吃嗎？”

他抿着嘴巴緩緩點了一下頭。

然而怎麽着也吃不下第二口了。

林子虞吃了一會擡起頭來看他：“怎麽了？”

黎旸斟酌了一會，十分委婉地道：“能加點糖嗎？”

林子虞有點奇怪，但想想可能小朋友的口味比較特殊，還是走進廚房給他拿了白砂糖出來。

黎旸一口氣倒了五勺，直到甜膩的味道蓋過了酸味，才重新動起筷子來。

林子虞在一旁驚呆了，等到兩人都吃完了，才苦口婆心地提醒了一句：“弟弟……你要小心蛀牙啊。”

黎旸假裝沒聽見，趁林子虞轉身收拾碗筷，一口氣猛灌了兩杯水，一張小臉終于忍不住痛苦地皺了一下。

然而這些林子虞都不知道，他理完桌子走到客廳，看見外面已經完全陰沉下來的黑夜，問道：“今天晚上不如就住在我家吧。”

黎旸不是第一次在這裏借宿了，聞言當然沒有意見，在沙發上消了一會食，就十分自覺地走進衛生間洗漱。

林子虞先回房間做了一會預習作業，等黎旸換好睡衣走了進來，才合上書起身往隔壁衛生間走去。

黎旸坐在床沿上等了一會，拿起床頭擺着的一本書看了起來，他字認得已經挺全了，結果一眼掃到封面上就有個不認識的，于是便下床打算去書架上找本字典來查一下。

剛剛走到書桌邊上，房間裏的燈猝不及防就黑了。

小小的驚吓過後，他很快鎮定下來，想着大概是停電了，锲而不舍的求知欲讓他轉身去床頭櫃裏翻了個手電筒，打開繼續查起字典來。

查到以後發現是個多音字，黎旸皺了皺眉，不确定要念哪個，想着去問問林子虞，擡頭卻發現過去二十多分鐘了，對方還沒有回房間。

不會是因為太黑迷路了吧？

黎旸把書放回原位，開着手電筒就找了過去。

衛生間的門關着，他敲了敲也沒聽見裏面的應聲，不禁有點擔心，便直接拉開門往裏看去。

手電筒往裏照了一圈，卻沒看見林子虞的人，黎旸奇怪地往裏走了一步，突然感覺褲腿被人扯住了。

一低頭，他才發現到門後邊蜷着一個人，小小的一團窩在黑暗的角落，不注意根本看不見。

他蹲下身，握住林子虞拽着他褲子的手，問：“小虞哥哥，你怎麽了？”

一握之下，他才發現林子虞的手在不停地發顫，頭緊緊地埋在胳膊裏，呼吸急促得不太正常，黎旸忍不住緊張起來，又叫了一句：“小虞哥哥？”

林子虞沉默地發了一會抖，終于有了聲音，從喉嚨裏擠出幾絲嗚咽，聲音斷斷續續：“弟弟……我怕……”

“你怕什麽？怕黑嗎？”黎旸努力讓自己靠得更近一點，湊過去貼着林子虞的耳朵說話，另一只手開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起來。

林子虞沒有回答，只是反手緊緊攥住了他的手，微微擡起頭來露出眼睛看了他一眼，臉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濕了一片。

黎旸任他抓着手，問道：“我帶你出去好不好？”

林子虞沒動，顫着聲音說：“我站不起來。”

黎旸有點猶豫，明明門就在邊上，他微微挪了一下腳步，旁邊的人帶着哭腔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你別走！”

“我不走，我在這，”他說，“小虞哥哥，我拉你出去。”

黎旸靠過去輕輕抱了他一下，然後拉着他的手慢慢往外挪，帶着縮成一團的林子虞一點一點挪出了衛生間門口。

脫離了狹小的空間以後，林子虞的狀态稍稍安定了些許，扶着牆喘了一會氣，然後勉強站起來跟着他走進了卧室。

剛走到床邊，燈就亮了起來，林子虞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還沒從剛才的恐懼裏回過神來，直到黎旸拿着紙巾湊上來給他擦臉上的水跡，才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感覺丢臉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起來掀開被子，沉默地上了床：“睡覺吧。”

屋裏的燈亮着沒關，黎旸卻沒能立刻睡着，他躺在另一邊，等到身側的人發出了平緩悠長的呼吸，才坐起身來關了頂燈。

只有床頭臺燈還亮着昏暗的暖光，黎旸側過頭，看着林子虞安靜的睡顏，回想起剛才在衛生間裏對方的恐懼和顫抖，心裏得出了一個結論：原來小虞哥哥怕黑。

那我以後要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