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

第42章

黎旸八歲那年，父母帶着他從本家宅子搬了出來，住進了市郊“月亮灣”裏的新別墅。

他木着一張小臉下了車，板板正正地坐在客廳沙發上，看着穿着長裙的母親在家裏轉悠着，指揮傭人把畫框和花瓶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對裝飾新家十足的用心。

面對這個空蕩蕩的新房子，他覺得有點不适應，但又因為即将要跟父母住在一起，心裏又有點掩飾不住的期待和雀躍。

他爸媽常年在國外忙于事業，幾乎不怎麽着家，黎旸一個人呆在本家，雖說身邊有爺爺伯伯姑媽之類的親戚，但沒有至親陪伴到底還是孤單。

這次回來應該就不會走了吧？他想。

母親看起來正忙，他坐在沙發上眼巴巴地看了一會，也沒找到對方空閑下來的間隙，想了想還是沒去打擾，轉了個方向趴在沙發背上，往窗外看去。

為了留出足夠大的私人庭院面積，月亮灣的房屋與房屋左右之間相隔很遠，離得最近的一幢別墅在對面，他透過窗戶，一眼就看到了對面人家的庭院。那天正好是個大晴天，一眼望去，齊整漂亮的綠草坪和姹紫嫣紅的花圃上跳動着耀眼的光暈，大理石噴泉裏的清澈水流汩汩地湧出來，在靜谧的空氣裏奏着規律的流動聲響。

視野中央突然出現了一個白色毛團子，動作迅速地穿過草坪，刺溜一下鑽進了茂密的花叢裏，不見了蹤影。

黎旸眨眨眼，還沒反應過來，視線裏就緊接着闖進了另一個身影，穿白色運動裝的男孩從草坪另一頭追了過來，嘴裏好像在喊着什麽名字，他跑到花叢跟前，好像猶豫了一下，回頭張望了一眼，才趴下身往裏探。

一陣窸窣過後，男孩抱着手裏不斷掙紮的貓從地上爬了起來，頭發被蹭亂了，花瓣和葉片沾了半身，他臉上卻挂着笑容，似乎一點也不介意似的，低頭親了一下貓耳朵，便抱着懷裏的小東西往回走去。

黎旸怔怔地看了一會，突然從沙發上跳下來，往門外跑去。

自家庭院裏站着幾個雇來修整的園丁，大門是镂空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的庭院，草坪上已經沒有了人的蹤影，屋門內一個白色影子一閃而過，很快就掩在了門後，看不見了。

有傭人跟過來問：“小少爺，怎麽了？”

他搖了搖頭，回身往屋裏走，臉上沒什麽表情，腮幫子卻不自覺地鼓了一下。

晚上坐在新家的餐廳裏吃飯，他一邊低頭把水果沙拉裏的番茄挑出來，一邊聽着身旁的父母談論着家裏還要再添點什麽，心不在焉之際，媽媽突然俯下身來問他：“旸旸還有什麽想要的嗎？”

他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麽，張嘴道：“貓……”

“你喜歡貓嗎？”媽媽看起來有點驚訝，接着遺憾道，“可是你爸爸對貓毛過敏，換成其他小動物可以嗎？”

黎旸眨了眨眼，反應過來後懂事地拒絕道：“那就算了吧。”

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飯後媽媽換了一身衣服，化好妝過來敲了敲他的房門：“旸旸，要出去走走嗎？”

黎旸正趴在床上拼昨天沒完成的積木，不太願意挪位置，開了門剛要說不去，突然看到媽媽手上提着一籃水果，問道：“去哪裏？”

“去鄰居家拜訪一下，就在對面，寶貝不想去的話……”

“去吧。”

黎旸擡腳就要跟着母親出去，低頭看了看被壓皺的襯衫袖子，又飛快跑回房間裏換了一件。

出來後媽媽摸着他的頭照常誇了幾句，他微微側頭躲開了一點，有點擔心自己的頭發被壓亂了。母親沒有在意，笑着往他手裏塞了一個蘋果，就牽着他往外走去。

到對面那戶人家只有幾步路的距離，陽光很盛，背上隐隐滲出了一點汗，黎旸低着頭在心裏數步子，一百步不到的距離，他就站在了昨天張望的院門口。庭院大門自動打開，母親牽着他走到別墅門前按了門鈴，很快就有人過來開了門，聽他們道明來意後，向裏面的屋主示意了一聲，接着側身迎他們進去。

黎旸半只腳踏進門內的時候，聽到了一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

是從二樓傳來的，一曲簡單的《小星星》。

屋內的女主人一邊朝他們走來，一邊回身朝樓上揚聲說了一句什麽，鋼琴聲很快停下，取而代之的是踩在木質樓梯上匆忙的腳步。

噠噠噠噠，像是跑下來一頭年輕的小馬駒，因為太急了，中途不小心絆了一跤，碰撞和呼痛的聲響同時傳來，黎旸站在玄關處擡頭往裏看，瞧見了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穿着幹淨的襯衫馬甲，坐在最底下一級臺階上，捂着膝蓋上磕出來的青腫，疼得眉頭都皺了，嘴角還是往上翹着，一邊假裝沒事地安撫面前的母親，一邊悄悄探頭往玄關打量，正對上了黎旸往裏瞧的眼神，旋即沖他露出一個好看的笑來。

黎旸呆了一下，很快低下頭，一言不發地把被媽媽拉着的手往外抽了抽。

五分鐘後，他坐在鄰居家的沙發上，聽對面陌生的漂亮阿姨攬着男孩的肩道：“這是我兒子，大名叫林子虞，小學剛畢業。小虞，以後要多照顧弟弟啊。”

媽媽拍了拍他的肩膀：“旸旸，叫哥哥。”

黎旸擡起眼看了對方一會，才慢吞吞地喊了一聲：“小虞……哥哥。”

對面的男孩笑得真摯又熱情，響亮地應了一聲：“嗯！”

這是八歲那年的初夏，他和林子虞第一次見面。

兩個年輕婦人坐在沙發上開始聊天，林子虞則直接過來，拉着他的手上了樓。

黎旸第一次被除了長輩以外的人牽手，有點不适應，下意識往外一抽，他手裏有汗，很快就滑脫了下來。

男孩轉過身，有點意外地看着他。

被對方的眼睛盯着的時候，小黎旸心裏無端湧上來一點慌亂，臉上卻依舊板着，他有些焦躁地捏了一下手指，在沉默以對中突然冒出一點後悔。

面前的人卻突然碰了碰他的額頭：“外面是不是很熱？你出了好多汗啊。”

然後他就呆愣着被人拉着袖子進了一旁的衛生間，林子虞擰濕了一塊手帕，低下頭來給他擦臉。溫熱的布料覆在臉上，黎旸有點別扭地把頭往旁邊偏了一下，感覺到對方的動作頓了一下，他又不情不願地把頭扭了回來。

林子虞擦完之後回身洗手帕，黎旸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洗完，猶豫了一會，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把手裏的蘋果遞了過去。

對方好像有點訝異，把蘋果接過來，在黎旸直直的視線裏仔細轉着端詳了一會，然後恍然大悟似的擡起頭：“這麽大的蘋果你咬不動吧？我去幫你切成小塊。”

黎旸木着臉跟在林子虞身後走進廚房，煩死了，他皺着眉想，這個哥哥是不是傻？

最後兩人坐在二樓起居室的地毯上，面前擺着切成小塊的蘋果，電視裏放着喧嘩嬉鬧的動畫片。

黎旸對這種幼稚無腦的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低頭慢慢叉着蘋果，時不時擡眼打量一下坐在身旁的人，直到起居室門口慢悠悠地晃進來一個白色毛團子，視線才聚成一束轉了過去。

“咪咪！過來！”

林子虞起身跑過去，把貓揣進懷裏抱了過來，靠到黎旸身邊：“旸旸弟弟，你喜歡貓嗎？”

黎旸為這個稱呼不怎麽高興地在心裏皺了一下眉，但還是盯着他懷裏的布偶貓點了點頭。

他試探着摸了一下，純白的貓毛柔軟又順滑，像輕飄飄的緞帶，林子虞見他目不轉睛，便大方地把貓塞進他手裏：“給你抱，它很乖的，不會撓人，不過你要輕一點哦。”

貓身上很暖和，好像帶了另一個人的體溫，在他胸口蹭了蹭就眯起了眼睛，尖尖的耳朵左右靈活地動了動，黎旸盯着懷裏的小玩意看了一會，突然低下頭，在貓耳朵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親完之後他立刻擡頭，瞄了一眼旁邊的人，發現林子虞的視線正放在電視上，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心裏不知為何松了口氣，跟偷偷幹了什麽壞事似的。

黎旸的目光不自覺地移到了林子虞身上，看對方撐着下巴靠在茶幾上換臺，嘴角好心情地上翹着，連手裏的貓什麽時候悄悄溜走了都沒發覺。

林子虞一側頭，對上他的視線時愣了一下，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這裏是不是太無聊了？都沒有什麽好玩的。”

黎旸匆忙轉回視線，一邊搖頭，一邊心不在焉地叉了一塊蘋果往嘴裏塞，剛咬了一口，嘴裏突然“嘎嘣”一下。

林子虞見他眉毛一皺，咀嚼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鼓着腮幫子不說話，不由得擔心道：“怎麽了？”

黎旸面色平靜：“牙掉了。”

林子虞慌了一下，連忙道：“快吐出來！”

黎旸看起來一點也沒有意外和慌張，自力更生地站起來去衛生間漱口，林子虞不放心地更了過去，就見他捏着剛掉下來的牙齒走了出來。

他捏着黎旸的下巴哄他張嘴，小朋友看起來不怎麽樂意，閉了一陣之後還是乖乖張開了，好在算是自然脫落，只出了一點點血，林子虞找來一小團棉花讓他咬着，接着拿一張紙把他換下來的牙齒包起來，放在他面前。

黎旸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為什麽不扔？”

“換下來的牙要保存好啊，上排的牙放在床底下，下排的牙放在櫃子頂，這樣新長出來的牙就會好看。”

不科學的迷信，黎旸想，但他擡頭看了看林子虞的笑臉，還是“哦”了一聲。

以前在家裏換了牙他都是随手就扔了，除了保姆阿姨之外沒人會注意到他什麽時候缺了一顆牙，這種話以前從來沒人跟他說過，有點新鮮，因此就算知道不對，他也沒有反駁。

回去真的要扔在床底下嗎？直接扔還是包起來再扔？會不會被打掃的阿姨發現？

他開始兀自思索起這個問題來，沒注意到貓什麽時候又跑了進來，竄上茶幾，停在他面前，用爪子來回撥弄了一下裝着牙齒的小紙包，黎旸擡頭時一愣，接着立刻撲上去把東西搶回自己手裏。

貓被他吓了一跳，委屈地叫了一聲，鑽進了林子虞的懷裏，林子虞笑着拍了一下它的腦袋，“不準欺負弟弟。”接着看小東西發出了不滿的咕嚕聲，又湊上去安撫式地親了親它的耳朵尖。

金色的陽光透過起居室半拉的窗簾照進來，黎旸扭過頭，不明顯地紅了一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