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006
2006年5月26日。列娜穿過走廊,一路小跑來到校長室門前。她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深吸一口氣,敲響了房門。
“請進。”
屋裏有了回應,列娜小心翼翼地推門走了進去。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她開口,随即瞧見校長面前的辦公桌旁坐了個男人。那人背對她坐着,聽見聲音扭頭看過來。
列娜很随意地瞥了他一眼。然而只一眼,她便驚訝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怎麽是你?謝爾蓋哥哥。”
謝爾蓋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也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列娜是你嗎?你回國了?”
“是我,我回來了。”列娜剛才還頗為緊張的心情瞬間被興奮代替。聲調也随之變得輕快,“你可一點兒都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兩位認識?”校長問。
“何止是認識,”謝爾蓋笑吟吟道,“她可是非常厲害的機械師。在德國留過學,你找她來教課可賺大發了。”
又轉頭對列娜說,“聽說機電工程系聘請了一位新老師,真沒想到會是你。”
“有什麽問題随時聯系我。我就不打擾了,你們聊。”謝爾蓋沖校長比劃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拿起放在桌上的黑色夾包便往外走。
“謝爾蓋哥哥……”列娜欲言又止。她很想跟他再說幾句話,可又有事情在身走不開,一時間很是為難。
謝爾蓋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經過她身旁的時候在她耳邊輕聲說,“外面等你。”拍了拍她的肩膀便離開了。
列娜平複了一下激動的心情,在校長面前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聘用合同一頁一頁翻看着。确認無誤後她在最後一頁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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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你加入莫斯科公立大學。”校長笑着伸出手,列娜忙起身和他握了一下。
随後校長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列娜乖巧地連連點頭,裝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樣子,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上。她想不明白謝爾蓋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的第一反應是因為孩子。可是01年她出國的時候謝爾蓋還是單身,哪有人能在五年內變出個上大學的孩子?難不成是親戚或是朋友家的孩子?可這種事怎麽看都需要直系親屬來溝通更合适吧。怎麽也不應該輪到謝爾蓋。除非他和自己一樣有正在資助的在校生。不過看他和校長很熟的樣子,似乎是私交甚篤。但是這倆人又是怎麽認識的呢?
列娜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合理的解釋。她不免更加好奇,真想現在就找到謝爾蓋問個清楚,但眼下校長還在繼續一些冗長無意義的談話。那種領導特有的腔調讓列娜聽着很不舒服。
當校長說到她也需要和其他教職工一樣定期上交教學計劃書和工作總結的時候列娜開始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回來教書了。
“校長,”列娜終于坐不住了。她打斷了他的話,“我好多年沒回母校了。您看要是沒別的事我想去校園裏轉轉。”
校長明顯愣了一下。然後讪笑道,“啊,好的好的。我送你出去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好。”
列娜迫不及待走出校長室。關上門,她長舒一口氣——真受不了這種虛與委蛇的氣氛。她朝走廊兩邊張望,看到謝爾蓋正伫立在一面牆前仰着頭似乎正在閱讀上面的內容。
她朝他走去。謝爾蓋注意到她轉頭看過來。
“完事了?”
“嗯。”列娜點點頭。
“還挺快的。”謝爾蓋說着伸手指向牆的左上角。列娜的個人介紹赫然在列。這裏的整面牆都是優秀校友的宣傳板。
列娜看到自己的照片有點不好意思地抿起唇。她從挎包裏取出眼鏡盒,摘下眼鏡收了進去。
“你不戴眼鏡沒事嗎?”謝爾蓋問。
“沒事的。我度數不高,平時出門走路都不需要戴。”
“我記得你以前視力沒問題啊,怎麽就戴上眼鏡了?”
“都是在德國留學的時候累出來的。課業多壓力大,慢慢就近視了。”列娜苦笑了一下。
謝爾蓋認同地點點頭,“也是。現在近視的學生太多,戴眼鏡的一抓一大把。”
他問起列娜在德國的這些年過的如何。
“簡直糟透了。”列娜無奈地笑笑。
她初到德國語言不通,即便之前學過一點德語但聽教授講課也非常吃力。她常常要整理筆記整理到深夜,頭發也是一把一把地掉。臨近畢業的時候她的母親車禍去世了,父親也一反常态,開始不停地催她回國。因為母親的離世,列娜情緒低落,整日渾渾噩噩,論文更是一筆未動。寫不出論文就畢不了業。恰逢父親那邊又催的緊,有幾次列娜真想買一張機票幹脆回俄羅斯算了。但她不甘心。連張畢業證都拿不到實在太丢人。于是繼續咬牙硬撐,雖然延畢了一年,但最後還是從慕尼黑工業大學畢了業。
謝爾蓋的眼裏流露出憐惜,列娜倒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好在都熬過來了。其實現在想想也沒什麽可怕的。”
一陣手機鈴聲響起。列娜手忙腳亂地把手機從包裏掏出來。
“抱歉,我接個電話。”她沖謝爾蓋歉意一笑。
“沒事。”謝爾蓋也笑着回應。
列娜側過身把手機放到耳邊。謝爾蓋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列娜打完電話發現謝爾蓋正盯着她的戒指看。
“好看嗎?”她權當他好奇,主動把手伸出過去。
“嗯。挺漂亮的。”謝爾蓋悶聲說。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染上不易察覺的酸澀,“你這是……訂婚了?”
列娜害羞地點點頭。她說對方是父親朋友介紹的,比她小一歲,在聯邦安全局的反恐部上班。兩人交往了一年多,感覺彼此還挺合适便訂了婚。
“你呢?謝爾蓋哥哥。有沒有給我找個嫂子呀?”
“哪有什麽嫂子?”面對列娜的打趣,謝爾蓋的表情有點不自然。他說自己這些年陸陸續續也接觸過幾個,但都不合适。
“哎,不說這些了。”
他提議待會去吃個飯。列娜略帶歉意地表示她未婚夫一會兒要過來接她。
“沒事,那就下次,有機會的。”謝爾蓋大度地表示:咱們邊走邊聊吧。時間差不多正好送你到校門口。
兩人下了樓梯,走出行政大樓。謝爾蓋開始向她介紹學校這些年的變化:老校舍翻新了,教室的桌椅也換了,整體環境比以前好多了。最重要的以前那條一到夜晚就充滿危險的小路在兩年前的擴建計劃中被納入了校區範圍內。這就意味着無論女孩還是男孩都無需再為了要經過那裏而擔驚受怕了。
列娜剛想開口問謝爾蓋怎麽會對這裏如此了如指掌,一個身穿保安制服的年輕人從對面走來,跟二人打了個照面。他看到謝爾蓋立馬停住腳步。
“您怎麽來了?”他的身體繃的緊緊的。
“別緊張,我今天就是過來看看,沒什麽事。”謝爾蓋拍了拍他的肩膀,“忙去吧。”
小保安這才松了口氣,踢着正步離開了。列娜望着他的背影抿起嘴偷笑。謝爾蓋有些無奈地彎起嘴角,伸手指了指,“你瞧這小子,我什麽都沒說就緊張成這樣。”
但列娜不難看出,那個小保安對謝爾蓋的态度十分尊敬。
“所以你跟他的關系是?”她終于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他是我們公司培訓出來的保安。”
“可以呀。謝爾蓋哥哥,你都當上老板了。”列娜對他刮目相看。
“沒有那麽厲害,”謝爾蓋謙虛地擺擺手,“說來還是你給了我靈感。”
“我?”列娜疑惑地指着自己問。
謝爾蓋點點頭。
“還記得我接你放學的那一兩年嗎?”
那時他就特意觀察過學校裏的保安。他們要麽年紀大的都快走不動路了要麽沉湎于酒精,喝的腦子都不清醒。這樣的人怎麽能保護好學生們的安全呢?
謝爾蓋當時就萌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把這些人換成訓練有素的軍人,那情況要好很多。
可一來他和過去軍隊裏的戰友聯系不多,招不來人,二來他沒什麽錢。沒錢自然什麽事都辦不成。
等到後來攢下一筆錢後他跟幾個朋友說了他的想法。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便湊錢合夥開了家安保公司,主要面向各大高校群體提供安保服務。其初衷是為退伍軍人提供就業機會。就算是因傷退伍,只要身為軍人的警覺性和自身素養還在,校園裏的事情基本上都能應對。
“我們也招年輕人的。”
謝爾蓋說。90年代他見過太多社會青年。他們正處于解體初期的迷茫階段,放棄了念書,整日鬼混在一塊,嗑.藥亂.搞,盲目崇拜加入各路幫.派。年紀輕輕就死于幫.派争鬥和毒.品。
他惋惜于這些年輕生命的逝去。假如他們能找點事情做,順帶賺點錢養活自己,至少要比整天在大街上晃蕩強。
于是謝爾蓋和朋友們印了一些招聘信息貼在社會青年常年聚集地旁邊的電線杆上,還真招來了一批年輕人。不過大多都流裏流氣的。說實話他沒什麽信心能把這些年輕人調.教好,但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好在他有幾個可以交心的兄弟陪着他。他們是他曾經的同事和下屬。在謝爾蓋被帶走調查後,他們都曾用人格為他擔保。這在謝爾蓋最終被釋放一事上起到了一定程度的推動作用。
培訓開始了。謝爾蓋給這些新人定下的第一條規矩就是不能借着保安的身份騷擾女同學(尤其是他們正處于躁動的年齡),也不能酗酒嗑.藥,小偷小摸手腳不幹淨。凡是品行不端的,無論個人能力多出色都一律不聘用。這些要求對那些退伍兵也是如此。
在篩掉了一部分人後,謝爾蓋對他們進行體能測試和心理素質訓練。包括但不僅限于射擊和格鬥。經過幾個月的努力,第一批合格的成員誕生了。但光有這些還不夠,身為保安還必須具備一定的急救知識和消防安全意識。
這些年,經過不斷的完善和調整,
他們培養出來的安保人員素質都很高。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很多學校都喜歡雇傭他們公司的人。
“這個主意太棒了!”列娜衷心地說。她也終于明白了謝爾蓋出現在校長室是因為工作上的往來。
迎上列娜崇拜的眼神,謝爾蓋難掩笑意。他謙虛地說,開始的幾年都是他手把手教那些小孩,後來年紀大了就逐漸退到幕後,換他一手帶出來的正值壯年的年輕人去教。
“不過要怎麽辨別哪些青少年可能是潛在的培訓對象?”
“其實很簡單,”謝爾蓋故意壓低了聲音,“那些穿阿迪達斯的,一逮一個準。”
“這算不算是刻板印象?”
兩人對視一眼,笑作一團。這一刻他們找回了當年的默契。
經過的學生頻頻朝他們張望,列娜忙收斂起笑意。
“好了好了,要是被人看到,我的形象可就要毀了。”說罷伸手揉了揉笑的發酸的臉。
謝爾蓋故作沉思了一會。
“看來往後得稱呼你為列娜教授了。”
列娜紅了臉,顯然她還不習慣這個稱呼。
“別別別,還是叫我列娜吧。”
他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校門口。
“我通常都站在這裏等你出來。”謝爾蓋伸手摸了一下校門的大理石柱子,“哎,真懷念以前晚上接你的日子。”
“是啊。”列娜也深表認同。于她而言,謝爾蓋就是最忠誠的守護者,無論多晚他都會準時出現。風雨無阻。每當列娜感到不愉快或是情緒低落的時候,他都會給予她安慰。她也習慣了他的陪伴。等她去了德國獨自走在異國街頭,再也找不到那種安心的感覺。她便愈發思念他。可她覺得謝爾蓋也有自己的生活,不能總打擾他。起初她還能一周跟他通一次電話,但高昂的跨國話費對兩人來說都是負擔。再然後,他們的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列娜也在當地交了新朋友。漸漸的,兩人一個月都說不上一次話。最終他們不再聯系。
每當列娜想起謝爾蓋的時候,只能盯着通訊錄裏的號碼發呆。她已然失去了聯系他的勇氣。就算她撥過去她要說什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眼下列娜終于鼓起勇氣,假裝不經意地開口,“對了謝爾蓋哥哥,我們留個聯系方式吧。”
“好啊。”謝爾蓋想都沒想便答應了,随即報出了他的手機號。
“你沒換號?”
列娜邊說邊調出他的號碼撥了過去。
謝爾蓋的手機響了。他掏出電話,屏幕上來電號碼的數字早已爛熟于心。他有點驚訝地皺起眉,“你也沒換?”
兩人面面相觑,一時間都有些唏噓——誰都沒換號最後卻斷了聯系。果真是世事無常。
還是謝爾蓋先開口緩解了尴尬,“沒事,以後常聯系。”
“好。”列娜忙不疊點頭。
一輛白色轎車停在他們跟前。從駕駛座上下來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朝他們走過來。
“這位是亞歷山大.契科夫,我的未婚夫。”
列娜說,又把謝爾蓋介紹給亞歷山大,“這是我哥哥,謝爾蓋.科斯傑科。”
“你不是獨生子女嗎?”
亞歷山大這話雖然是問列娜的,但卻盯着謝爾蓋看。
一瞬間謝爾蓋捕捉到了來自于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敵意。不過在列娜解釋他們之間并無血緣關系後這種敵意便消失了。
亞歷山大主動跟他握了手。态度和善。他說車裏有可樂,轉身就要去拿,被謝爾蓋給阻止了。亞歷山大又熱情地邀請他與他倆共進晚餐。
“不用不用,我一會兒還有事。你們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車子駛離,謝爾蓋收斂起笑臉,轉身回停車場取了車。
他坐進車裏掏出手機向名為安德烈的聯系人編輯了這樣一條短信:幫我查查反恐部有沒有一個叫亞歷山大.契科夫的小夥子。
安德魯是他以前的下屬,哥們幾個現在只有他還在聯邦安全局工作。
謝爾蓋按下發送鍵收起手機,發動他的黑色吉普朝家的方向駛去。一路上他心神不寧,時不時察看手機有沒有收到回信。好幾次他感覺手機在震動,結果一打開什麽消息都沒有,搞得自己都有點疑神疑鬼的。
可算挨到家,謝爾蓋熄了火,剛拔下車鑰匙安德魯就回了消息。
亞歷山大.契科夫,反恐部确有其人。附有一張證件照,照片上的男人跟他今天見到的列娜的未婚夫系同一人。年輕、英俊、高大,有穩定的工作——這完全符合列娜曾跟他提過的理想型。
謝爾蓋認命地嘆了口氣,轉而撥通了另一個人的電話。
“你上次跟我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怎麽,你個老光棍不打算單着了?”電話那頭的人笑罵道。
“嗯,想開了。”謝爾蓋淡淡地說,“有合适的給我介紹幾個吧。”
挂了電話,謝爾蓋并沒有急着上樓。他很随意地把手機扔到車載臺上,調低了座椅,雙手墊在腦後向後靠去,逐漸陷入了回憶。
01年夏天他跟着列娜來到莫斯科後找了個貨車司機的活兒。每天從城東到城西跑兩趟幫人送貨,晚上再把車送回到貨車站點然後步行去學校。
每天晚上謝爾蓋都會等候在校門口。等他接到列娜,兩人會邊走邊聊今天的見聞。謝爾蓋尤為愛聽列娜講她班級裏的事情。他過去一直跟當兵的打交道,這些讀書人的生活方式令他覺得新奇又着迷。
晚上的巷子是混混們的聚集地。他們大都蹲在巷口或是靠在牆上抽煙,大聲談論、說粗話,眼神不加避諱地盯着過往的女性,沖她們吹口哨。經常有人在狐朋狗友的起哄聲中上前搭讪,甚至還會動手動腳。這導致很多女生都受到了驚吓。幸好謝爾蓋一直寸步不離守在列娜身邊,沒讓這種事情發生在她身上。
小巷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經常是說着說着就走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兩人依依不舍告別,約好明天接着聊。謝爾蓋目送列娜走進宿舍後會在樓下站一會兒。等列娜出現在窗口朝他揮手,他再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這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因為有謝爾蓋的存在,列娜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當中。她非常刻苦,每天都要學到很晚。那時謝爾蓋就知道列娜有出國留學的想法,所以才會這麽努力。他心疼她,想讓她多休息。可列娜通常只是敷衍答應了事。一旦謝爾蓋板起臉責備她不愛惜身體,列娜就會露出讨好的笑企圖蒙混過關。謝爾蓋也拿她沒辦法。他清楚她的脾氣:認定了一件事就要全力以赴。雖然他還蠻欣賞她這一點的。
列娜每晚結束課程後都會花上一點時間學習德語才肯回宿舍。有時候她的一個女性朋友會跟他倆一塊走。後來那個女生談了男朋友,她們便不再一起行動。
謝爾蓋逗列娜要不要也處個對象,但列娜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似的。她非常信任他,什麽話都肯跟他講。她對他說她想找個帥的,而班裏的男生大都長相抱歉。就算這個人再優秀,列娜也沒興趣跟對方進一步接觸。
謝爾蓋記得自己當時還笑着表示女孩子眼光高一點是好事并真心這麽覺得。不過後來當他發覺自己喜歡上列娜後就笑不出來了。
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她來着?
謝爾蓋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可以發誓最開始他只把列娜當妹妹來看待。他喜歡聽她用甜甜的嗓音喊他“哥哥”,也喜歡她粘着他撒嬌。就連養貓這種事,明明他不感興趣,可只要列娜一哭,他便沒辦法狠下心拒絕。
車站相遇那次,聽列娜說了她的安全問題,謝爾蓋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好她。這完全是出于一種愧疚、補償心理,因為他沒有照顧好她托付給他的貓。而且對妹妹好是做哥哥的的天職。
難道是因為禮物?不不不,也不對。
列娜知道他經常要開車拉貨。為了不打瞌睡,謝爾蓋習慣于沏一壺濃茶放在車上提神用。上個學期的獎學金下來,列娜拿錢給他買了個随身聽。謝爾蓋受寵若驚——當時那玩意可一點都不便宜,連她自己都沒有。謝爾蓋不肯收,但列娜也是個倔脾氣。她要他必須收下(謝爾蓋從未見過她的态度如此強硬),并叮囑他不要總喝茶水了,濃茶對身體不好,犯困的時候可以聽歌緩解一下。那一刻謝爾蓋覺得自己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他在她心裏是有分量的。
往後的一段時間,謝爾蓋免不了要和同事炫耀他的随身聽。身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個妹妹在莫斯科公立大學念書,特別優秀。他為她感到驕傲。那時他給自己的定位還是列娜的哥哥。
或許是因為那個冬天吧。謝爾蓋心想。
零下十幾度的天兒,再厚的棉靴都不管用。他只能縮着手在校門口來回踱步不停朝教學樓的方向張望。等他跟保安們混熟了,偶爾也能進保安室坐坐。
天下過雪,雪結成了冰。路特別滑。為了防止摔倒,列娜和謝爾蓋胳膊挎胳膊走。不過也有不小心的時候:其中一人腳下一滑帶倒了另一個。兩人摔在地上也不惱,反倒是哈哈大笑。再順勢抓一把堆積在路旁的雪捏成球打雪仗。等嬉鬧夠了,謝爾蓋會幫列娜拍掉挂在她衣服上的雪,抓起她凍的通紅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兜裏為她取暖。那時兩人舉止略顯親密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期末在寒冷中悄然而至。最後一科考試結束意味着列娜要回家過寒假了。謝爾蓋也要走了。拉貨不怎麽賺錢,他趁着假期找了份別的活兒。出發那天列娜把他送到了火車站。她表現出了強烈的不舍,在謝爾蓋臨進站臺前抱住了他。
“我會想念你的,謝爾蓋哥哥。”列娜悶聲說。
“沒事的,列娜。”謝爾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向她承諾自己不會讓她等太久,假期結束他就回來。
那個假期格外漫長。沒有列娜天每天晚上在他耳邊叽叽喳喳地說話,謝爾蓋感覺生活索然無味。在這之前他還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竟會達到如此強烈的地步!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時候,那些屬于他們的記憶便會在眼前重現。黑暗中,他的嘴角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開學的日子一到謝爾蓋就迫不及待回到了莫斯科。再見面時,列娜的神色有點不對勁。他們那時候已經很熟了,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謝爾蓋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列娜支支吾吾好一會才肯說。她跟父母提到了他,他們禁止她跟他來往。安東諾夫的反應尤為強烈,列娜不服氣,他們還因此吵了一架。
因為自己讓他們父女起了矛盾,謝爾蓋心裏十分過意不去。事實上他明白安東諾夫厭惡自己的原因。出于某種顧慮,夫婦倆沒有跟列娜說過那天發生的事情。那他也不應該把她卷入這件事當中來。于是他這樣說以規避真相:你父親的擔心其實也并非沒有道理。由于我之前的職業的特殊性,他害怕家人受到傷害。而我又隐瞞了自己的身份,這是非常不坦誠的表現。
“是的,你是騙了我們。”列娜說,“但你沒有惡意,因而我原諒你。況且你一直在保護我的安全,我的哥哥絕不可能是壞人。”
她那堅定的眼神和語氣讓謝爾蓋感覺心裏暖暖的。他明白列娜是信任她的,可他也不想她跟父親鬧的太僵。于是他提議讓他去跟安東諾夫談談。列娜說她爸爸最近在出差,只能電話聯系。也成,謝爾蓋點點頭。兩人找了最近的電話亭,謝爾蓋剛撥過去報出自己的名字,對方就迅速挂了電話。還是我跟他談吧。列娜說。幾天後她告訴謝爾蓋,她已經成功說服了安東諾夫。
得到了家長的許可,謝爾蓋松了口氣。其實他也不是非要賴在列娜身邊不走,只是擔心那些小流氓會騷擾她。尤其是這些年她出落的愈發漂亮。
據他觀察,她的眼睛是淺灰色的。鼻梁挺但鼻頭圓乎乎的,不會讓人覺得咄咄逼人。她的眉毛和嘴唇也好看。笑起來的時候上嘴唇會變薄但不至于露出牙床。左臉會顯現出淺淺的酒窩。
天氣逐漸轉暖,列娜還是習慣把手伸進他的兜裏。這一次她再牽他的手,謝爾蓋心底倏地劃過一絲奇異的感覺。像羽毛掠過心頭,酥酥麻麻,癢癢的。
他驚到了,觸電似的掙脫了她的手。動作幅度之大直接甩掉了肩上的書包。
謝爾蓋趕緊撿起書包,見列娜一臉驚愕,他慌忙為自己找補:你現在是大姑娘了,咱們這樣手拉手讓別人看到不好。
那又怎樣?你是我哥哥呀。列娜露出困惑的表情。
哥哥?看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謝爾蓋自嘲地笑了。
——可他不想再當她的哥哥了。
有那麽一刻,他真的想脫口而出。幸好忍住了。過後他在心裏罵自己:你他媽真不是個東西。怎麽能對你從小看到大的妹妹有想法呢?她才多大?
在發覺自己對她有好感後,列娜再主動親近他,小小的竊喜之餘謝爾蓋都會産生沒來由的負罪感。尤其是列娜神色如常,倒襯的他心思龌龊。
謝爾蓋開始刻意跟列娜保持一點距離。列娜發現了,變得悶悶不樂。謝爾蓋只好向她保證他并不是讨厭她。
“那你躲着我幹嘛,我還以為哪裏惹你生氣了。”
“不是這樣的,列娜……”謝爾蓋試圖解釋,可真正的原因他又難以啓齒。難道要他對她說:我喜歡上你了?不不不,這未免太過瘋狂。他怕自己會吓到她,而她會覺得他是個變态。
就這樣,他在猶豫不決中失去了最後的機會。他們又恢複到往日的相處模式當中。謝爾蓋既無奈又害怕。自己望向她時那略顯赤.裸的眼神,一不小心就泛紅的耳根和由于激動而變了調的聲音,他都竭力掩飾。有幾次他感覺自己快要藏不住了。可列娜毫無察覺,依舊一口一個哥哥黏着他。謝爾蓋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感到慶幸還是失落。他自诩在感情方面已經夠遲鈍的了,結果列娜比他還遲鈍,或者說是完全沒開竅。她對于愛情的了解只停留在鑒別一個男性是不是帥哥以及她是否喜歡的基礎上。至于她能不能發現身邊人對自己有意思,謝爾蓋認為答案是否定的。
雖然列娜對感情的事兒一竅不通,但在她擅長的領域則頗具天分。學期中旬便如願以償得到了去德國當交換生的名額。謝爾蓋為她高興。可随着啓程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列娜似乎有些退縮了。她對他說,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得到後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開心。離開熟悉的環境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獨自生活——這讓她感到恐懼和焦慮。
謝爾蓋安慰她說就算她去了德國他們也還可以繼續聯系。他會永遠陪着她,是她最堅實的後盾。列娜主動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安東諾夫給列娜買了一部手機用于出國後的聯系。但謝爾蓋還沒有。于是列娜在筆記本上寫上她的號碼,撕下來交給他。
“等你有了手機一定要給我打電話喲。”
“好、好、好。”謝爾蓋一連說了三聲,略顯窘迫地将紙條疊平整,小心翼翼地收進口袋。
分別的日子還是到了。謝爾蓋一大早就等候在機場。離登機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列娜才出現。她拖着行李箱,父母陪在身邊。
謝爾蓋沒有上前。先前他得知列娜是周三的飛機時便說要來送機。可列娜不答應。她覺得他不能為了這點事兒連班都不上了。謝爾蓋堅持要送,列娜差點跟他生氣。她很認真地對他說這是态度問題。見列娜板起臉,謝爾蓋立馬繳械投降。他答應她自己會好好工作等她放假的時候回國,列娜這才露出微笑。今天謝爾蓋還是沒忍住跑來了機場,可惜只能遠遠望着。
安東諾夫似乎是在囑咐着什麽,列娜一個勁兒地點頭。伊琳娜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不願意松開,趁他們父女倆說話時不注意側過身偷偷抹眼淚。列娜發覺了母親的失态,立馬轉身抱住了她。安東諾夫也上前輕輕撫摸着妻子的後背安撫她的情緒。看着如此和諧的一家三口,謝爾蓋的心裏泛起陣陣苦澀:自己終究只是個外人。
不管他如何不舍,伴随着轟鳴聲,飛機終是化為天邊的一個移動的小點消失不見了。列娜走後謝爾蓋的心裏像是空了一塊。開始的幾天都魂不守舍的。終于挨到周末,他鼓起勇氣來到商店,看着展示櫃裏手機的價格咬咬牙,挑了一部便宜點兒的。待插.入電話卡,他第一個電話撥給了列娜。他興奮地對她說:我是你的謝爾蓋哥哥,這是我的號碼。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每周都要打電話。什麽都聊。列娜還特別感謝謝爾蓋教她的擒拿格鬥術。雖然目前為止還沒有派上用場,但她的德國同學都覺得那一招一式酷斃了。
事實上,謝爾蓋是想送她一份留學禮物的。但列娜懂他賺錢不容易,死活不肯讓他破費。思來想去,謝爾蓋這才萌生出教她防身術的想法。但畢竟列娜不是專業的,他再三強調,如果遇到危險還是趕緊跑來的實在。
“好啦好啦知道了,你說起話來怎麽跟我爸爸似的。”列娜戲谑地說。謝爾蓋發出爽朗的笑聲。那時他們還天真地認為距離并不會削弱二人之間的親密。
列娜在德國度過的第一個聖誕節可一點兒都不美好。她的室友都去派對狂歡了,她發着高燒一個人躺在床上。謝爾蓋接到列娜電話的時候她已經燒的有點迷糊了。她說起他們冬天一起打雪仗的日子嗚嗚地哭了。
“謝爾蓋哥哥,我想你了。”
聽列娜這麽說,謝爾蓋恨不能現在就飛過去。可他做不到。複雜的情緒交織翻湧沖撞着胸膛。沉默良久,謝爾蓋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開口道,“列娜,找個男朋友吧。”
“嗯?”列娜哼了一聲。似乎是沒聽清。謝爾蓋卻沒了再說一遍的勇氣。
可這樣下去怎麽行呢?總得有個人照顧她。謝爾蓋思來想去。後來當他再一次鼓起勇氣談起這個話題時,列娜的态度卻出乎了他的意料:可我要學習呀,哪有時間談戀愛。那種事以後再說吧。
列娜确實如她自己所說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每當她說話時無意間崩出幾個聽不懂的單詞,謝爾蓋就知道她的德語又進步了。
列娜慢慢融入到當地環境當中,也交到了朋友。她開始頻繁地談起她的新朋友和她們之間的趣事,屬于他們的部分則越來越少。到了後來,除了關心她幾句,謝爾蓋已經找不到別的話題了。只一年,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變得如此遙遠。
一次聊天的時候列娜提到他們那邊流行起了一個叫Friendster的社交軟件,問他要不要也弄一個。謝爾蓋不懂英語,搗鼓了很久才注冊上,他只關注了列娜的賬號。起初列娜會在Friendster上分享她随手拍的景物,不過等新鮮勁過了就不怎麽上線了。
謝爾蓋有時會盯着列娜的頭像出神:她現在過着哪種生活?有沒有談戀愛?那個人會讓她開心嗎?她會不會在深夜偷偷流淚?
可電話再也沒響過。
有好幾次謝爾蓋真想把電話打過去,卻又瞬間洩了氣。他帶着一點埋怨對自己說:算了吧。你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幹嘛去自讨沒趣?說不定人家早就忘了你是誰呢。你個不争氣的家夥,把安保公司搞好比什麽都強。等有了底氣再去考慮其他事吧。
時間到了04年。列娜久違地更新了Friendster。她發布了她在Facebook上的新賬號。謝爾蓋看到了,順着上面的鏈接摸過去,時不時就登上去查看她的動态。
可惜列娜很少發東西,更沒有自拍。也就偶爾分享分享她正在讀的書或是喜歡的歌。很顯然她并不想過多展示自己的私生活,不過謝爾蓋倒是能看見她經常點贊一些帥哥的照片。
列娜看的書謝爾蓋會買來看(除了一些專業性強的他實在看不懂外),她喜歡的歌他也會找來下載到随身聽裏。他想通過這種方式走近她一點。後來随身聽壞掉了他也沒舍得扔,一直鎖在櫃子裏。
手機此刻又響了。謝爾蓋極不情願地坐起身子去夠手機。一看是列娜的來電立馬精神了大半——這串號碼他足足等了四年!
他太激動了,竟不小心按到了挂斷鍵。車內瞬間安靜下來。短暫的怔愣後謝爾蓋郁悶地錘了下大腿。他做了兩個深呼吸然後回撥了過去。
那邊的人接了,謝爾蓋故作鎮定地開口,“不好意思列娜,我剛才在開車。”
“要不我們晚點聯系?”
“不礙事。”他趕忙說。
“是這樣的。下周日你有空嗎?我知道一家不錯的餐廳。”
“好啊。”笑容不可遏制攀上嘴角。
等挂了電話,謝爾蓋不免又有點懊惱:真沒骨氣,人家不過是想敘敘舊,你高興個什麽勁兒。
他盯着好友發來的亞歷山大的照片半晌,點擊了删除。
這些年的執念也是時候放下了。列娜已經得到了屬于她的幸福,自己不能去打攪。
謝爾蓋呼出一口悶氣,将手機揣進兜裏,推開車門下了車。
唉。哥哥就哥哥吧,總比做陌生人強。
話雖如此,謝爾蓋還是守着日歷過日子。他眼巴巴地盼着周日的到來,結果見面前一晚列娜打來電話說家裏有些事情要處理,實在抽不開身,抱歉不能赴約了。謝爾蓋很是失落。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沒關系,我們下次再約。
這一拖就是一個月,列娜沒再來過電話。謝爾蓋急了。他從學校那邊搞來一張課程表,專挑了列娜有課的時間,想要制造一場偶遇。等他扒着階梯教室的門縫往講臺上望去卻發現是別的老師在代課。一問學生才知道列娜稱家裏有事請了病假。
謝爾蓋再也坐不住了。放在平時他肯定不敢主動聯系她,不過這次他可以借着這個由頭找她。
謝爾蓋懷着不安的心情邊往學校外走邊撥通了號碼。第一次沒通。第二次列娜才接,聲音聽上去很疲憊。背景音嘈雜。謝爾蓋不禁皺起眉,“你在哪兒?
列娜遲疑了一下才開口,“我……我在醫院。”
謝爾蓋立馬緊張起來,說話都不利索了。
“你在哪家醫院?”
“盧姆尼茲醫學大學附屬伊萬諾夫醫院。”
“哪個科室?”
“骨科。你問這個幹嘛?”列娜的語氣似乎有點困惑。她頓了兩秒,“等一下,你該不會是……”
“401室誰要換藥來着?”一個中氣十足的大嗓門突兀插.入進來。列娜立馬應道,“是我,6床。”又跟電話這頭的謝爾蓋說她待會再聯系他。
“不用了,你好好休息。”
謝爾蓋挂了電話,也正好走到停車場。他取了車朝醫院駛去。路上經過一家花店,他走進去買了一束花。還特地數了數,是單數才放心。
謝爾蓋捧着花走進醫院大廳。他沒急着上樓而是先去了導診臺。在确定骨科401的患者姓安東諾夫後直奔病房。謝爾蓋在門前定住,清了清嗓子,這才推開門。視線逐一掃過房間裏的所有人,并沒有看到列娜的影子。
正當他納悶之際,靠門病床上的人開口問他要找誰。謝爾蓋回答道:6號床。那人指向最裏面的床位。
“看到那個拉簾子的沒?”
“謝謝你。”謝爾蓋點點頭走了過去。
“列娜,我來看你了。”他說着拉開隔簾卻發現病床上躺着的是個男人,右腿打着石膏。男人聽到動靜睜開眼,兩人面面相觑。
謝爾蓋低頭瞥見床尾插着的卡片上的患者名字這才恍然大悟:住院的是安東諾夫沒錯,只不過是謝爾蓋.安東諾夫。很顯然他搞錯了。
“抱歉我認錯人了。”謝爾蓋非常勉強地笑了一下。
安東諾夫卻兀地變了臉色。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向謝爾蓋,“是你!你是那個克格勃!”
謝爾蓋感受到對方的敵意。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這樣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先生。我不過是走錯病房了而已。”
“不,我絕對不會忘記你這張臉!”安東諾夫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他的異常引得病房裏其他人紛紛朝這邊張望。
謝爾蓋不快地抿起嘴。他并不想跟他起沖突,于是轉身要走。恰好這時列娜推着一個空輪椅進來。
“你怎麽來了?”列娜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謝爾蓋伸出手比劃了幾下,欲言又止。他實在是不知道怎麽解釋這場烏龍。
安東諾夫帶着憤怒問道,“列娜你怎麽回事?這麽多年你竟然還跟他有聯系!”
列娜下意識看向謝爾蓋,臉上浮現出掩飾不住的慌亂。謝爾蓋不禁皺起眉——按照她的說法當年安東諾夫已經選擇和他達成了和解,除非……
“爸爸!”列娜垂下頭避開謝爾蓋的目光,咬了下嘴唇,低聲說,“我們先去拍片子吧。錢我已經交完了。”
安東諾夫沒動。他對列娜說,“等我做完檢查回來,他要是還在這裏我就報警。知道了嗎?列娜。”眼睛卻死死地盯着謝爾蓋。
列娜張了張嘴,半天沒吭聲。謝爾蓋不想讓她為難,拿着花大步走出了病房(安東諾夫大概率也不會想要他的花)。他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偷偷朝裏面張望。此刻,安東諾夫扶着列娜的肩膀借力慢慢從床上坐起來。列娜走到父親身後雙手繞過他的腋窩,試圖把他搬到旁邊的輪椅上。
謝爾蓋注意到列娜非常吃力,可惜沒有成功。只不過是把安東諾夫挪動到了床邊兒而已。他想都沒想立馬折返,把花束放到病床上,輕輕拍了拍列娜的肩膀,“我來吧。”然後用和她相同的姿勢托住安東諾夫的胳膊,用力往上一提,後者的上半身便懸了空。安東諾夫甚至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他移到了輪椅上。
“去哪兒拍x光?”謝爾蓋邊說邊推着安東諾夫往門口走。列娜趕忙跟在後面,“一樓放射科。”
來到走廊,安東諾夫反應過來質問謝爾蓋想幹什麽。
謝爾蓋停下腳步,走到安東諾夫面前以一種俯視的角度看着他,“聽着,從始至終我對你們家沒有惡意。隐瞞身份也只是為了避免麻煩,況且我現在已經不做那個了。”
“可你……”
謝爾蓋打斷道,“我把你送到放射科後就會自行離開。這回滿意了吧?”
見他這麽講,安東諾夫也不好再說什麽,便由着謝爾蓋推着他前行。一路沉默。氣氛詭異。
三人來到放射科。謝爾蓋再一次把安東諾夫擡到了x線機的躺板上。
“家屬可以出去了。”醫生開始趕人。
鉛制的防護門在謝爾蓋和列娜面前緩緩關閉。兩人幾乎同時松了口氣。
“謝謝你幫忙。”列娜對謝爾蓋表示了感謝,但仍不怎麽敢直視他,“要不是你,我一個人可真擡不動他。”
“沒有請人嗎?”
“護工今天休息了。”
謝爾蓋同情道,“辛苦你了。”
“話說回來,你爸爸的腿怎麽回事?”
“他沒站穩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就我要約你吃飯的那個周六。”列娜沒忍住嘆了口氣,“對不起謝爾蓋哥哥,我在爸爸允許你和我來往的事兒上撒了謊。”
事實上,當年列娜剛提了一嘴她在火車站偶遇了謝爾蓋後安東諾夫就大發雷霆,要她離他遠遠的。餘下的話列娜便憋回到肚子裏——安東諾夫壓根兒不知道謝爾蓋接她放學的事。
他對謝爾蓋那種超乎尋常的厭惡和恐懼讓列娜無法理解,仿佛他們之間存在着某種深仇大恨。可她覺得謝爾蓋是個好人,也喜歡和這個哥哥待在一塊。糾結之下,列娜便決定瞞着父親繼續和謝爾蓋來往。至于她所說的說服了安東諾夫的話則完全是騙人的——連她自己心裏都清楚,那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謝爾蓋聽罷不但沒有生氣還反過來安慰列娜不要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但他能感覺到她還是很內疚。于是為了讓她把自己從這種糟糕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他決定找點話題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這次回來你還走嗎?”
“不走了。”列娜搖搖頭,“我爸爸年紀大了,離不開不人。”
她轉而盯着那扇厚重的鋁制防護門,輕輕嘆了口氣然後說起她和父親的故事。
自從母親去世了後他的脾氣就變得很古怪。她剛回國那陣有一份在切爾諾貝利的工作,薪資待遇各方面都很不錯,可安東諾夫堅決反對。他要她留在莫斯科,在他身邊。列娜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一家還不錯的企業。在工作中她發現有些東西國內的技術員根本沒有接觸過,可她又不能挨個去教。後來莫斯科公立大學的一位校領導從中牽線,她這才回到母校教書,同時也在原公司當技術顧問。
謝爾蓋聽的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直在偷偷打量她的手——因為戒指不見了。當然,也可能是照顧老人不方便摘掉了。并不能說明什麽。他對自己說。可嘴還是搶先腦袋一步問出了口。
“你未婚夫,那個叫亞歷山大的小夥子嗯……最近沒有過來幫忙嗎?”
“你是注意到了我沒戴戒指是吧?”列娜扯了下嘴角,“不得不說你的觀察力依舊很敏銳。事實上,我們分手了。”
謝爾蓋強壓嘴角,裝出一副驚訝又惋惜的模樣,“怎麽會這樣?列娜,他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
列娜反問他為什麽認為一定是亞歷山大背叛了她。謝爾蓋一時語塞,他結結巴巴地解釋說:那是因為我、因為我相信你嘛。
“別緊張,開個玩笑而已。”列娜聳聳肩,“你說的沒錯,問題出在亞歷山大身上。”
看她還有心情開玩笑,謝爾蓋覺得事情應該還不算太糟。不過列娜接下來的話聽得他火冒三丈。
安東諾夫住院期間列娜忙着照顧父親,婚禮的事情交由亞歷山大處理。只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他就跟列娜請的婚紗設計師好上了。亞歷山大跟列娜主動坦白了這件事并提出了分手。按他的說法,婚禮有幾率按時舉辦,只不過新娘要換人了。
“那個混蛋!”謝爾蓋怒不可遏。腦海裏瞬間浮現出好幾種整治亞歷山大的手段。不過這些想法在他瞥見列娜落寞的表情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謝爾蓋往她身邊湊了湊,略顯笨拙地安慰她不要太傷心,這些都是亞歷山大的錯。那個混蛋早晚會受到懲罰而她會遇到更好的。
“還好吧,”列娜笑了一下,“我只是覺得有點可惜。”
雖然列娜很快便愛上亞歷山大,但她也能感覺出他對她的感情遠不如她對他的那麽深。除去這一點,亞歷山大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再加上父親總是催着她盡快成家,列娜這才決定和亞歷山大結婚。
“不過說實話,不用結婚反倒讓我松了口氣。”
列娜跟謝爾蓋說,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這婚結了就再也離不了似的。
“你對婚姻的恐懼很可能是因為你還沒有準備好。”謝爾蓋分析說,鄭重道,“列娜,婚姻是人生大事,絕不可以将就。如果當你在産生嫁給某人的念頭時有任何的猶豫,那他就不一定适合你。”
“謝謝你。謝爾蓋哥哥,你總是能在我最迷茫的時候給我安慰和支持。”
列娜情不自禁抱住了他。謝爾蓋感受到她身體的輕微顫抖——可以肯定她并沒有表現出的那樣豁達。一想到這裏,他心裏也跟着她難受。
“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謝爾蓋有些動情地說,“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列娜。你沒必要為你父親而活……”
聽到父親一詞,列娜似從夢中驚醒。她從他懷裏鑽出來,擡手看了眼腕表,表情變得不自然起來,“我爸爸他應該快出來了……”
謝爾蓋明白她的意有所指。
“我知道他不待見我。等我把他送回病房就走。”
“沒事的,待會阿尼亞就來了。我倆一起肯定能行。”
“阿尼亞?”
“她是我資助的一個大學生。”列娜說。有一次她連軸工作了個兩個星期身體已經很疲憊了。剛出公司沒走多遠就感覺頭暈惡心。等她再醒來已經在病床上了。是一個發傳單的女孩發現她暈倒在路邊把她送來了醫院。
“她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高中畢業後一直在打零工攢大學學費。而她在自身經濟條件并不富裕的情況下還用自己的錢幫我墊付了醫藥費。多麽善良的女孩兒!”
列娜露出微笑,“正因如此我決定資助她重返校園。她現在在鮑裏斯.休金戲劇學院念書,是個很有天賦的演員。”
“對了,我這裏有照片。”她拿出手機調出兩人的親密合影。雖然照片像素不高,但足以看清那個叫阿尼亞的女孩的容貌。
謝爾蓋不動聲色地問列娜,她跟你父親關系如何。非常好,列娜說,就像真正的父女倆一樣。
笑容浮現在了謝爾蓋的臉上。
“計劃有變,我暫時不走了。列娜,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你父親談。”
一刻鐘後,醫院走廊盡頭僻靜處。安東諾夫面色鐵青着坐在輪椅上,死死盯着站在眼前的謝爾蓋。
“你到底想幹什麽?”
謝爾蓋反問他覺得自己想做什麽。
“你接近列娜不就是想套出那天的事情嗎?”
“不,我已經捋清楚了。”謝爾蓋微笑道,“尤其是阿尼亞的出現讓我更堅信這一點。”
“什麽阿尼亞?哈!真是荒謬。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安東諾夫說着轉動輪椅想要離開,謝爾蓋卻擡腳抵住了輪子。
“別在我面前裝傻,安東諾夫。阿尼亞是誰你比我更清楚。”他一字一句地說,“她和她的朋友們穿越時空差一點攪亂了歷史,事情就是這樣。除非你能更給出一個更合理的解釋,大物理學家。”
安東諾夫陷入了沉默,變相是承認了謝爾蓋的推測。見他不說話了,謝爾蓋放緩了語氣,“這麽多年過去了,真相如何我已經不在乎了。”
“不在乎?說的好聽!不在乎你還纏着列娜幹嘛?”
“因為我喜歡她。”
安東諾夫愣住了。半晌,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認真的?”
“是。”
安東諾夫氣的直哆嗦——這個混蛋觊觎他的女兒而他竟然毫無察覺!好幾次還是他主動牽着列娜把她的手交到謝爾蓋手上。整整兩個月的時間!謝爾蓋送列娜上學的路上還有周末帶她兜風的時候,他會不會對她做什麽?
安東諾夫感到一陣眩暈,根本不敢想下去。他從牙縫裏擠出不成句的詞語,“她那時候、那麽小,你,禽獸——”
眼看安東諾夫想歪了,謝爾蓋慌忙解釋:雖然列娜從小便與他相識,但他喜歡上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大學生了。而且他可以以性命發誓自己沒做過任何越界的事情。列娜甚至都不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如果他們之間真有點什麽,他怎麽可能還以哥哥的身份出現在這裏?
雖然他給出了較為合理的理由,但安東諾夫仍警惕地看着他,“亞歷山大的事情該不會是你攪黃的吧?”
謝爾蓋哭笑不得。
“你覺得是我讓亞歷山大跟別的女人在一起的嗎?不得不說,你對我的誤解太深了。就算是克格勃也沒那個能耐。”
“我以前的一個老師被你們(指克格勃)帶走後再也沒回來過。”
安東諾夫神色複雜。
“那你大可放心,我現在就是個普通人。諾,這是我的名片,做點小生意。”謝爾蓋從錢包裏掏出他們公司的名片遞了過去。
安東諾夫遲疑了一下,接過瞥了兩眼收了起來,然後把話題繞回到列娜身上。他可得仔細問清楚他們這些年到底背着自己來往了多久。
謝爾蓋從車站偶遇講到列娜留學後一年他們徹底斷了聯系,直到一個多月前在學校裏重逢。學校旁那條危險的小巷,列娜在德國度過的第一個糟糕的聖誕節,這些安東諾夫還都是頭一次聽到。
聽謝爾蓋說了這麽多,他顯得有點難過。
“她什麽都不肯跟我講。”似在埋怨。
“她只是不想讓你擔心而已。”
“可她跟我說的東西還不如跟你講的多。”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謝爾蓋說,“比方說結婚吧。她不想結婚你就不要逼她。幸好這事兒沒成,不然她婚後得受多大委屈。”
“那等我不在了誰來照顧她?等等,你不會是想說……”安東諾夫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得了吧。她跟你在一塊得先給你養老。”
“我經常鍛煉,身體很好。也沒基礎病。”謝爾蓋理直氣壯。
“那得看她願不願意了。”
謝爾蓋卻說列娜不需要知道。他喜歡她這件事還請安東諾夫保密。
“我開始搞不懂你了。我們都是男人,也都明白一個男人圍繞在女人身邊對她好總是希望能得到點什麽。”
“難道總得有所圖才對嗎?”謝爾蓋反問。
安東諾夫思忖了一會。
“如果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說實話我理解不了。不過你今天說的東西我會認真考慮的。”
“你能允許她和我見面嗎?”
安東諾夫避開謝爾蓋期待的目光,“等我想清楚再說吧。”
“那我送你回病房?”
“不必了。也不遠,我自己能回去。”說罷調轉輪椅向病房駛去。
望着安東諾夫遠去的身影,謝爾蓋顫抖着呼出一口氣。他低下頭攤開手掌,看着手心上的汗露出了一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