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995
這是謝爾蓋頭一次體驗這種事兒。他躺在床上,感到新奇的同時又隐約抱有一絲恐懼。這導致他全身繃的緊緊的,無法進入狀态。好在有列娜溫柔的安撫。在她的耐心引導下他平靜下來。首先是身體有了反應:開始顫動并感覺整個人飄浮了起來。潛意識将他帶入到一個黑漆漆的通道。前方隐隐發亮,謝爾蓋下意識朝那裏奔去。越是靠近,那光越強烈,刺的人睜不開眼。伴随着嘈雜、喧嚣。無數聲音在腦海裏響起,謝爾蓋痛苦地皺起眉。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走出通道,白光立馬消失了,轉而是柔和的日光。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很小。應該還是個孩子。
現實世界中,列娜發現謝爾蓋的呼吸頻率和表情有了變化。這表明他正在經歷他的前世。她要他描述周圍的情況。謝爾蓋說他發覺自己站在一條小溪邊,手裏握着石子。水面隐隐映出他的模樣——一個瘦小的男孩,樣貌和他小時候很像。穿着很破,一看就是貧苦人家的孩子。不遠處有兩個男孩,和他般大般。
列娜又問他叫什麽名字。謝爾蓋答:阿列克謝。
“通過什麽方法得知的?”
“沒人告訴我,但我就是知道。”
“好吧。現在是哪年?”
“不清楚,只知道我們的沙皇是尼古拉一世。”
列娜提出他可以試着和那兩個男孩接觸以獲取更多的信息。片刻的功夫,謝爾蓋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
“是他們……”他小聲呢喃。
“誰?”列娜也不免有些緊張。
“巴維爾.維爾申寧和安娜.巴普洛夫娜.安東諾夫。”
謝爾蓋雙眼緊閉,咬牙切齒道。
列娜小小地吃了一驚,忙問謝爾蓋是怎麽認出來的。答:直覺。潛意識告訴他那兩個男孩就是他們倆。
“你們是什麽關系?”
“是朋友。”謝爾蓋的語氣很不情願,“我們正在比賽扔石子,看誰擲的遠、水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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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娜不再說話,以便讓他更好地感受、融入前世的體驗。過了一會,謝爾蓋告訴她他們要回家吃飯了。三人進了小村莊便彼此告別暫時分開了。
又等了一會兒,謝爾蓋說了更多他作為阿列克謝的事情。他是被人遺棄的,扔在村口。病恹恹的,圍觀的人都說他看樣子估摸是活不長了,也只剩一口氣。一個瘸腳的木匠瞧他可憐收養了他。那個木匠是這一世的柳芭嬸嬸。爾後不到一年的時間,木匠撒手人寰,留下謝爾蓋和他的幾個孩子(年齡要稍長一些)一起擠在破舊的木屋裏。雖然吃不飽穿不暖,但他仍覺得很幸福。
場景發生轉變。周圍突然多了一群穿黑衣服的人。阿尼亞的哭聲傳入耳畔,謝爾蓋發現巴沙也在,正陪在阿尼亞身邊安慰他(他們看上去都長大了一些)。從交流的內容來看,是阿尼亞的父親死了。正在舉辦葬禮。也是這個時候謝爾蓋看到了阿尼亞的母親。
“是你,列娜。”謝爾蓋篤定道。雖然那女人和列娜的長相并不完全相同,但是直覺再一次展現出它的威力。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那個人就是她。
“所以上輩子阿尼亞是我的兒子?”列娜抿起嘴,覺得有點好笑。不過這也能說明為什麽她總是下意識想要護着這個與她交集并不多的妹妹了。
“然後呢?”列娜來了興致,想打聽出更多關于她和阿尼亞的事情。但謝爾蓋半天沒有回應。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不自然地抿起嘴,耳根悄然紅了。
在列娜的追問下,謝爾蓋才吞吐着開口。他說列娜的丈夫死後他和巴沙身為好友經常去阿尼亞家裏幫忙幹活。一來二去,他便對她産生了朦胧的好感。那時他不懂為什麽她一靠近他便會滿心歡喜,也無法解釋她沖他微笑的時候腦袋一片空白、暈乎乎的感覺。但當他長大了些後,那種模糊、不可名狀的渴望終于具象化了——他發覺自己愛上了她,但随後發現她對他和對待別的孩子的态度并無二致。這讓他很是沮喪。好在列娜一直沒有再婚,這給了他希望。
和大多數女人一樣,那一世的列娜也會做點針線活,另外她還會給家畜診病,據說是從父親那輩傳下來的。她丈夫生前是個鐵匠,巴沙家世世代代都是裁縫,這座村子更像是一群手藝人的聚集地。這些人既不是市民和貴族階級,也并非地主或悲慘、毫無自由可言的農奴。他們穿梭于城市與鄉下,靠着自己的手藝維持生計。
畫面再次切換。這一次的時間點非常清晰,是1854年。謝爾蓋17歲了。他的兩個哥哥繼承了木匠的衣缽,勉強能謀生。但木匠走的早,謝爾蓋連學到一點皮毛的機會都沒有。這就意味着如果他沒有一技之長就不得不去另尋他法。攀上某個大人物一躍跨越階級自然是很多人的夢想,但現實往往相反。那些出去闖蕩的年輕人最後都不得已販賣自己淪為最低賤的農奴。那年秋天,擺在謝爾蓋面前的路又多了一條:去當兵。到處都在傳沙皇已向奧斯曼帝國宣戰,說要打仗。那時幾乎所有人都信奉東正教。領導和保護奧斯曼帝國內的東正教徒是他們自我授予的宗教使命。再加上這些年輕人是聽着反拿破侖侵略戰争故事長大的。即便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但每當談起這事兒總能激發起大家強烈的民族主義和高漲的愛國熱情。謝爾蓋也不例外。巴沙和阿尼亞還有村裏其他的幾個孩子也都想去。“為沙皇獻身”成了風靡一時的口號。
出發前的某天下午,謝爾蓋在列娜去教堂的必經之路上堵住了她。他把她拉到一處角落終于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列娜表現的驚訝。驚訝之餘她拒絕了他。理由是他是她看着長大的,自己只把他當成孩子而已。依她的觀點看,這個可憐的男孩多半是把渴求的母愛和男女之情弄混淆了。謝爾蓋有點不甘心地問她這麽多年來為何不再婚,即便要遭受很多非議。列娜回答說她只是不想再跟一個可能家暴她的男人一起生活而已。何況她自己雖然辛苦些但也能自食其力過日子。
抱有的最後一絲幻想破滅,謝爾蓋失望地垂下頭。但稍後列娜踮起腳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了輕柔的一吻。那是純潔的、不摻雜任何世俗欲望的一吻。她對他說她要去找神父為出征的兒子制作聖像,也會為他祈禱。她希望他們都能平安歸來。
至少她給了他一個吻,沒什麽可遺憾的了。在那之後,行軍的日子裏謝爾蓋時常回憶那個吻的滋味。夢想着有一天他當上了将軍受到沙皇的嘉獎,或許列娜就會答應他。
在奔赴戰場的途中謝爾蓋結識了很多人。一部分成了朋友,今生曾與他短暫地一起工作過。他跟巴沙,阿尼亞還有新認識的一對雙胞胎兄弟組成了一個五人小團體。戰争将這些年輕人以一種更為緊密的方式連結在一起。
起初大家無不信心滿滿,覺得冬天來臨前就能結束這場戰役回家。但他們錯了。真正上了戰場後才發現他們的武器跟英法的軍隊相比落後了太多。別人用的是線.膛.槍,他們只有老式滑.膛.槍,甚至連一張完整的克裏米亞半島地圖都沒有。條件雖艱苦,好在有兄弟們的陪伴,大家聚在一起彼此打氣。也就是這個時候,謝爾蓋發現阿尼亞有意疏遠了他。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下了,他卻始終不敢合眼。一閉上眼,白天被他殺死的敵人的面孔就會浮現在眼前。到了這種時候即便是列娜那安撫性的一吻也起不到作用。他想起大家第一次殺完人都很害怕。那天晚上所有年輕人都圍在一起烤火,徹夜聊天試圖驅散恐懼。謝爾蓋記得阿尼亞哭的最厲害,還是巴沙耐心地哄他安慰他。
說起這倆人,巴沙總喜歡摟着阿尼亞睡覺。眼下他們并不在。謝爾蓋起身穿上大衣走出軍營。走了沒幾步便聽見說話聲。天黑的只能看見兩個模糊的輪廓,但從聲音上可以肯定他們正是巴沙和阿尼亞。
謝爾蓋正要上前,說話聲戛然而止,他下意識停住了腳步。接着謝爾蓋看到了極具沖擊性的一幕——個子稍矮一些的那人(準是阿尼亞沒錯)主動吻上了另一人的嘴唇。巴沙不但沒有推開,反而伸手撫上他的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
謝爾蓋愣在原地。這種明顯已經超出了兄弟情誼範疇的事情讓他徹底失眠了。但其實仔細想想也不是毫無跡象。比如他們總是黏在一塊,阿尼亞時常說他要是個女孩子肯定會嫁給巴沙。巴沙只是含笑望着他也不多言。那對雙胞胎湊過來嘻嘻哈哈地抱怨他們長這麽大沒牽過女孩的手,還開玩笑說要打一架,誰輸了誰下輩子做女的給對方當女朋友。
“你應該猜到他們倆是誰了對吧?”謝爾蓋突然問。這讓在一旁聽的津津有味的列娜愣了一下。不過她意識到那對雙胞胎是這一世的廖沙和娜思佳。
“看來是娜思佳打架輸了。”列娜笑着說。
謝爾蓋聽到這話彎起嘴角。他告訴列娜畫面再次切換了。依舊是他們那群人,但潛意識告訴他時間又過了數月。這仗一打就是好幾個月。大雪下了好幾輪,天寒地凍,運輸隊時常無法按時将物資送達,可真叫人難熬。死了很多人,大家不想打仗了,也不希求什麽榮耀,只想回家。為了安撫戰士的情緒,運輸隊帶來了家裏的信件。
一時間軍營裏喜氣洋洋,大家都在分享傳遞各自的信。但對阿尼亞來說卻是噩耗:他的姨媽來信說他母親去世了。
阿尼亞看完就直接把信撕的粉碎,任憑旁人怎麽問都一言不發。這對謝爾蓋來說也是個巨大的打擊。他不明白為什麽只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列娜就撒手人寰了。後來還是從同村的一個夥伴的家書裏弄清楚了事情原委:他們當兵後不久村子裏便開始傳列娜和謝爾蓋的謠言,而且很難聽。列娜是因為受不了流言蜚語才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謝爾蓋找到阿尼亞對峙。後者這才支支吾吾地說出了實情。他那天有些事情耽擱了,出發的要晚一些。正巧看見母親被謝爾蓋拽去了僻靜處。他跟了上去,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好兄弟喜歡自己的媽媽。阿尼亞實在是難以接受。于是當天稍晚一些他去告解室裏向神父傾訴。誰知這件事怎麽就傳了出去,越傳越離譜,最後演變成了悲劇。
是你害死了她!謝爾蓋怒不可遏,你明知道神父是個大嘴巴你還敢跟他講!阿尼亞蒼白着臉為自己辯解稱他當時心裏亂成一團,迫切地想要找人傾訴,誰承想會間接逼死了列娜。巴沙聽見他們的争吵聲趕了過來把阿尼亞護到身後對謝爾蓋說:你吼他幹嘛,他失去母親也很難過。這在謝爾蓋眼裏就是赤.裸.裸的偏袒。他更加憤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事情。更是威脅他們要把自己守了那麽久的秘密說出去。但當謝爾蓋冷靜下來後還是放棄了。平日裏阿尼亞和巴沙間親密的舉止還勉強能用兄弟間的打鬧搪塞過去,但他要是一旦說了那晚看到他們接吻,那事情的性質可就完全不一樣了。說到底,他不想他們在軍隊裏擡不起頭。
然而自打那之後謝爾蓋便徹底失去了關于那個吻的記憶,也不敢輕易回憶和列娜相關的事情。因為每次想起感受到的只有無法言喻的悲哀。在列娜遭受無端猜忌和指摘的時候他卻什麽都不知道,于是便在心裏翻來覆去地指責自己,覺得這都是自己的錯。要是那天沒有沖動表白,要是他的年齡能大一些,要是他沒有去打仗而是留下來,會不會一切都能有另一種結局?久而久之,這便成了他的執念。
然而無論他如何幻想、禱告,日子依舊不疾不徐地向前滑行。毫無改變。阿尼亞在巴沙的陪伴下走出了喪母的陰影。可他呢?距離戰争結束遙遙無期,心愛之人也已離去。謝爾蓋覺得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意義。
情況沒有好轉。雖然謝爾蓋沒有說出阿尼亞和巴沙的事情,但他們開始提防他,減少了日常交流。廖沙和娜思佳那對雙胞胎沒再出現過。謝爾蓋心裏知道他們已經戰死了。沒了他倆調節氣氛,三人的關系愈發的緊張起來。
謝爾蓋向列娜坦言戰争對每個人都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一部分體現在肉.體上,一部分則烙印在心裏。和很多人一樣,謝爾蓋的心理其實早就出現了問題。列娜的死更是激發起他心底的陰暗面。他近乎偏執地把所有問題全部歸咎到阿尼亞身上,認為一切都是他的錯。
“我羨慕他們嫉妒他們,卻也瞧不起他們(指同性.行為)。阿納托利(阿尼亞前世的名字)的笑臉更是加劇了我的怨恨。我決定報複。”
“于是你這樣做了。對嗎?”列娜問。
“是的。”謝爾蓋依舊閉着眼,“不過那時候我和他們已經幾乎不說話了。我找到尤裏,他和阿納托利的關系不錯。順便說一句,我覺得他就是那個和他們一起穿越叫伊戈爾的傻子。我謊稱在離營地不遠處發現了一些儲存食物的木箱,叫他帶幾個人過去搬回來。我在那裏布置了一個簡易的陷阱,他們會掉下去,在裏面待上一晚。”
“那天晚上我親眼看着他倆出去了後難得睡了個安穩覺兒。想着明天一早就去把他們從雪坑裏撈上來。半夢半醒間聽到了槍.聲,我以為是在做夢便繼續睡我的覺。早上醒來聽人說似乎出事了。”
謝爾蓋在那裏發現了交.火的痕跡和兩具屍體。一具屬于尤裏,另一具,謝爾蓋憑着直覺認出他是這一世的果沙。至于阿尼亞和巴沙……
或許他們還活着。謝爾蓋安慰自己。但那天晚上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倆。仗還在打。年輕人死的死,傷的傷,人越打越少。好在有兩個三十出頭的老兵對他很是照顧。一次謝爾蓋談起自己的身世,他們同情地表示要是換做他們肯定不會抛棄他。但那次談話不久他們也死在了戰場上。這一世他們成了他的父母,給了他關愛,但遺憾的是同樣沒能陪伴他成長。
兩位老兵死後,死亡帶來的劇痛更加強烈。謝爾蓋時常想起巴沙和阿尼亞,還有被牽連的無辜者:伊戈爾和果沙。他并不想置他們于死地。可事情走到了如今這般地步,謝爾蓋懊悔不已。他把這些都憋在心裏,再上長時間作戰,無以複加的內疚一度将他逼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他一宿一宿的睡不好,反應能力也比之前遲鈍,而且時常走神。就是這樣的變化要了他的命。雙方再次交戰時他有瞬間的失神,子.彈射.入了他的胸膛。他倒下了。戰友趴在他身上呼喚他的名字,謝爾蓋卻輕輕地笑了——他終于可以解脫了。
恍惚中,眼前浮現出列娜的臉龐。他向她發誓,如果有來生,他一定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定要比她早出生。這一次換他來保護她,絕不讓她受欺負。
列娜本以為謝爾蓋的前世經歷到這裏就結束了。可随後謝爾蓋講述起他在死後飄在空中以第三者的視角看到的巴沙和阿尼亞的故事。
他們在那晚的交戰中僥幸活了下來卻在暴雪中迷失了方向。他們找不到軍營和大部隊,只能一邊躲避敵軍一邊努力探尋方向。沒有食物就只能吃雪,經常餓着肚子前行。幾經輾轉終于回到了村子裏。可即使他們逃離了死亡,最終還是被戰争給毀了。迎接他們的是潮水般的折辱。在村民們的口中,他們是逃兵是懦夫是叛亂者。沒人關心他們的一路艱辛也沒人在乎他們差點丢了性命。那些人只覺得他們給偉大的沙皇丢臉了。
縱使萬般解釋也沒有用,巴沙再也忍受不了想帶着阿尼亞離開村子。但阿尼亞那時的身體已經很差了,病的很重經不起折騰。他們只好留了下來,住在列娜生前的房子裏。或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阿尼亞的病情沒有好轉反而更重了。是心病。不到一年的時間就病逝了。阿尼亞走後巴沙一個人生活,五年後郁郁而終。
前世旅程可以結束了。列娜叫謝爾蓋醒過來。
“告訴我你現在的感受。”
“我很愧疚。”謝爾蓋睜開眼,露出痛苦的神色,“真的很抱歉……我的本意并非如此卻害了他們……”
“你還恨他們嗎?”列娜問。
謝爾蓋拼命搖頭。
“那好。你對他們說你已經放下了仇恨,你今生受的苦已經償還了你的罪。你們現在互不相欠了。”
“阿納托利、弗拉基米爾、尼古拉、尤裏(皆為他們前世的名字)。我祈請你們的原諒。過去我對你們做過的事,如今已付出了代價。我原諒你們也原諒我自己。現在我将自己從複仇的念頭中釋放出來,以切斷我們之間的糾葛。”
謝爾蓋說着說着,感覺心口湧起一股暖意。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眼下,怨恨與痛苦正在一點點消散。他感到一陣輕松。
這太令人驚訝了。放下仇恨竟如此簡單?謝爾蓋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再次回憶起巴沙和他一起喝格瓦斯的情景。這一次這張年輕稚嫩的面孔并沒有激發起他強烈的厭惡和憎恨。相反,他的內心很平靜。謝爾蓋終于可以肯定,那深藏內心的痛苦不見了。
他迫不及待地提出希望列娜能幫助他再次進入到前幾世,去探尋阿廖沙與他的過往,但列娜拒絕了。她認為他需要休息了。
這天晚上謝爾蓋難得睡了個好覺。他睡的很沉,也沒有做夢。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列娜站在他床邊笑着跟他說早安。
謝爾蓋破天荒地回了句“早安”。他爬下床剛走了幾步便感覺身體輕盈了不少。他走到鏡子前照了照:眉頭舒展開了,眼裏也沒了戾氣,不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比他一生中的任何時刻都要快樂。
吃過早飯謝爾蓋便要去出門上班了。列娜也不再像之前那麽擔心。因為她看到他身體最外圈混濁的霧氣散了,變得明亮而豐盈,散發着柔和的光芒。
晚上謝爾蓋回來的比往常晚。一進門,列娜便注意到他手裏拎了一個黑色塑料袋,捂的嚴嚴實實的。
什麽東西神神秘秘的,快拿出來。列娜半開玩笑地說,但當謝爾蓋打開塑料袋她卻呆住了——是蘋果。她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這種東西了。
“怎麽樣,喜歡嗎?”謝爾蓋笑呵呵地看着她。
“你怎麽想起買蘋果了?”列娜把目光從那刺眼的紅色上移開。
“想起你說過你們那個世界不讓吃蘋果,怪可憐的。就買點給你嘗嘗。”
列娜受寵若驚,但她又不免有些心疼錢。她跟他說,你自己吃的還是罐頭和土豆,這麽貴的水果我又吃不了。淨亂花錢。
也只買了兩個。謝爾蓋聳聳肩,大不了我自己吃呗。不過他還是強烈建議列娜試試看。
他把洗好的蘋果擺在桌上。可列娜跟蘋果大眼瞪小眼半天也不知道如何下嘴。她好幾次嘗試去啃、咬,都沒辦法觸碰到它,難免有些洩氣。
謝爾蓋也過來幫她一起想辦法。
“難道是這玩意太沉了?”他掂了掂蘋果,自言自語道。起身走去廚房拿來水果刀把蘋果切成小塊。但列娜能做的最多也只是推動蘋果塊。
“算了。我不吃了。”列娜轉身想要飄走,被謝爾蓋叫住。
“好歹是我花了不少錢買的,再試試看嘛。”
這回倒換他哄着她了。
真新鮮。
列娜如此想着,撲哧一聲笑了。
謝爾蓋見她笑了也咧嘴樂了。他突然想起昨天從墓地裏出來後列娜好像嘟囔了句要回去試着吃點東西便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好辦法。
列娜皺眉想了好一會(似乎非常吃力)才記起她和一對已故的老夫妻聊過如何進食這件事。
“真是的,你那記憶力還沒我一個小老頭的好。”謝爾蓋随口揶揄了一句,列娜卻瞬間變了臉色。
謝爾蓋以為她生氣了趕忙擺擺手,“好了好了,我錯了。我不說了,你吃吧。”卻發現列娜還在那兒愣神。
“嘿!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列娜這才反應過來。她急忙扯出一個微笑作為掩飾,飄到蘋果跟前用力一吸,一股酸甜味兒瞬間溢滿了口腔。蘋果她小時候是吃過的。酸酸甜甜,和記憶中的沒什麽兩樣。後來不知怎麽的就禁止民衆食用蘋果。到了她孩子那一代人,大家都沒見過蘋果裏面的樣子,以為內外是一樣的顏色。
謝爾蓋拿起列娜“吃完”的蘋果塊送入嘴裏。咀嚼片刻,咂咂嘴,露出困惑的表情,“真奇怪,什麽味道都沒有。”
“怎麽可能?我都能嘗出味道來。”
謝爾蓋又挑了一塊,依舊如此。他拿起列娜沒碰過的那個蘋果咬了一口,立馬有汁水在嘴裏爆開。兩人談論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被鬼魂“吃”過的食物會失去味道。
“那你可要小心你的酒了。”列娜裝出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她吓唬謝爾蓋,要是他再天天喝沉迷于酒精,她就趁他睡覺的時候把酒變成沒味兒的白開水。
“你敢!”謝爾蓋咬牙切齒。但語氣神情都是很放松的狀态,列娜知道他沒有真生氣。
兩人鬥了會兒嘴,謝爾蓋坐到沙發上繼續啃他的蘋果。列娜飄過去和他并排坐着,與他一同享受這難得的惬意時光。
“真高興看到你現在振作起來。”列娜帶着笑意問他昨晚睡的怎麽樣。
“非常好。已經好久沒睡的這麽踏實了。”謝爾蓋說。其實不用他說列娜也清楚,昨晚她可是在他床頭陪了一晚。
列娜問他今晚還要不要繼續探索前幾世以消除他和阿廖沙之間的業力關系。謝爾蓋拒絕了。他說過去的事情自己都想清楚了,也放下了。沒必要再糾結于他們之前的故事。但他們還是不可避免地聊起昨天謝爾蓋看到的前世內容。
“直到今天我們有超過半數的同胞都在期待一場戰争。我也曾抱有同樣的想法,但經歷過前世的戰役後我發現我錯了。戰争要遠比我們想象的更恐怖。”
謝爾蓋咽了口唾沫繼續說,“人人都喜歡談論戰争,除了那些死在戰場上的數以百計的士兵。我們是士兵也是人,卻已然失去了人性,變得冷漠、麻木,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人形動物。我們不顧一切地厮殺,想要置敵人于死地。”
他說到這裏頓住了。
“敵人。”他垂下頭盯着手裏的蘋果喃喃自語,似乎在咀嚼品味這個詞語,“敵人。我們的敵人究竟是誰?”
“英國人和法國人?”列娜試探性問。
“不。”謝爾蓋搖頭,“我們與他們素未謀面,也未曾有過矛盾。可第一次見面便要拼個你死我活,這未免太過奇怪了。”
他沉思了一會兒,“如此看來,那些把我們送上戰場讓我們互相殘殺的人才是我們的敵人。”
謝爾蓋很快得出了一個令他自己都驚訝的結論——這個所謂的敵人便是他們敬愛的沙皇。是他把人民拖進了戰争。打着宗教和保護的旗號來掩飾擴張的野心。人們被灌注仇恨被煽動,被提醒着對國家負責是頭等大事。缺乏愛國之心的人将受到譴谪。
他放下啃到一半的蘋果,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們的民族喜好掠奪,只有在征服別的民族取得勝利時才會感到滿足并以此為傲。但另一方面,我們的忍耐度高的驚人。逆來順受,”他笑了一下,“俄羅斯民族喜歡它,直到現在都喜歡。你說這有夠怪的對吧?”
謝爾蓋向列娜發誓他将永遠不會再加入戰争。因為那種奢侈的游戲只有沙皇和寡頭才玩得起。
“往後的日子會好起來嗎?”他的神情帶有一種孩童的天真。
列娜憂郁地笑了笑,“這是個很美好的想法,但也只是幻想。事實上他有斯後遺症,過分自尊、疑神疑鬼且虛榮心強。不光他,我們整個民族都有。我們的錯誤在于我們一直将自己禁锢在教條裏,為了所謂的一致性,一言一行都必須遵循這樣的模式。以至于當我們真切地感受到欺騙時依舊會選擇自欺欺人。”
謝爾蓋的眼裏射出焦慮的光芒。他用顫抖的聲音問她,我們的出路在哪兒。
“我不知道。”列娜想了一下說,“或許并沒有。這個時代不會好了,一切只會變得更糟。人們沒了追求,金錢麻痹了靈魂。”
她說起她所生活的世界。
“由于過去頻繁的戰亂,我們的父輩們過的很苦。于是到了我們這兒,即便生活有了起色他們也要求人們主動去受苦。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術腐蝕了好幾代人。他們又說,這個程序裏還有很多錯誤需要修正。這麽做是為了讓大家都獲得幸福。可是我們真的幸福嗎?它假借勾畫出一片美好的願景。我們踩着前人的腳印前仆後繼,為這些崇高理想而奮鬥。可它如今卻成了這副鬼模樣。這難道不是我們所有人的悲哀嗎?我可以肯定,你與我還有我們的父輩們從沒有背叛過我們的祖國。那麽顯而易見,背叛它的另有其人。”
“那什麽才是最好的?”
謝爾蓋剛開口便被列娜打斷道,“我們不要談論,因為這世上有多少種就包含着人類多少種欲望。我們也不要輕易從道德上評價與。沒有誰比誰更高尚。也沒有哪種比哪種更優越。我認為,能讓普通民衆真正獲得幸福的才是最好的。如果我們愛的并不能愛我們,那它對我們來說便什麽都不是。”
“是的,你有信仰有追求,準備好了随時奉獻自己,”列娜放軟了語氣,“可是你的犧牲沒有意義。在另一條時間線上我們依然沒有實現最初的理想。現在,經歷了無數個世界後我終于把這些都想清楚了。可那又怎麽樣?世界還是老樣子。往後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或許将永遠如此吧!”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唉。要我說,咱們就裝聾作啞吧。什麽都別幹什麽都別說,只顧過自己的小日子得了。”
依她的觀點看,小市民習氣并非一個貶義詞,也并不可恥。
市民精神呢,無非是企求折衷,在無數的極端和對立面之中尋求中庸之道。他們的理想不是犧牲自我而是保持自我,追求的不是自由而是舒服,渴望的不是致命的熾熱而是适宜的溫度。*
“不過首先你要成為一只鳥。”
“一只鳥?”謝爾蓋忍不住發笑。可看列娜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他又把彎起的嘴角強壓下去。
“是的。”列娜的表情很認真,“你不要當那蒙眼拉磨的驢,也不要做被圈養的豬。因為前者一輩子都繞着磨盤原地打轉,而後者随時待宰。你要成為一只鳥,不是為了飛得多高多遠,而是要建造屬于自己的巢穴。這樣貪婪的狐貍無法奪去你的家,亂叫的野狗也不能驚擾你的美夢。”
“你在生活中可以以怠惰抵抗,但在精神上必須要武裝自己。”列娜說,“當一個人降生在地球上,他的靈性力量便被削弱禁锢。行走于世間,每天疲于和各種事物打交道。被他者操控,被金錢誘惑,被命運玩弄,人會漸漸迷失方向,變得膚淺且重物欲。”
謝爾蓋點頭表示贊同。但問題是怎麽打破這個局面将自己從中解救出來?
列娜似乎看穿了謝爾蓋的想法,她繼續說下去,“不要等待救贖。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因為這是不可靠的。做出改變必須要靠我們自己。”
“即使人類學會了生存,創造出語言、文字和無數令人驚嘆的高科技,但仍然沒有學會正确使用自己的力量。人分明是比神明更厲害的物種。是人的集體潛意識創造出了無所不能的神。可人們寧願供奉他們所創造出的事物也不願相信自己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她的表情變得哀傷而堅定,“我們要拯救自己,不是通過禱告、飲酒和尋求他人庇護。讓我們不要被信仰欺騙,不要被酒精麻痹,不要被肉.欲操控,不要被短暫的利益蒙蔽心智。最重要的是,不要哭泣,不要仇恨,不要欲求。”
謝爾蓋終于認識到,先前那些困擾他的、造成他崩潰的原因是他想要做出改變卻不能夠。他所經歷的、看到的、聽到的——沒有一樣是他不想改變的。
他們又談到了另一個話題:走出去。謝爾蓋坦言他不是沒有想過逃離。可他沒有錢。他也想搬去一個更有尊嚴和自由的地方生活。可是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地方?全世界都一個樣。
就算他去到別的國家,在他人眼裏自己唯一的身份也不過是來自那個國家的人。
“我并不讨厭我的祖國,正相反,我很愛它。”謝爾蓋頗有些心酸地開口,“我成長于這片土地,這裏是我的家。我願意付出我的一切來守護它。只是……”
他不再說話,而是低下頭繼續吃他沒吃完的蘋果。
時間一天天過去,日子依舊照樣過。不同的是,謝爾蓋卸下了他肩頭隐形的重擔,不再執着于改變外物,而是變得更專注于自身。
好運也終于肯眷顧這個年輕人了。他當搬運工的碼頭屬于一位赫赫有名的寡頭。寡頭旗下的一家工廠近期遭到洗劫,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謝爾蓋因為當過兵的經歷被派去工廠當起了保安。
去那兒的第一天負責人給他們分發槍.支。拿到槍的時候謝爾蓋樂了。因為那型號正是他當克格勃時用的。不光是他分到的那把,很多槍都是克格勃和軍隊內部倒賣流出來的。
用着倒是順手。他把這事兒當笑話講給列娜聽。
謝爾蓋對這份工作頗為滿意。工資比之前高了一倍不說(雖然依舊很低),也不需要完全出賣體力。似乎給寡頭幹活這件事也沒那麽令人羞恥。
“當然,不可否認。也有人能堅持信念,始終冷眼看待那些蠶食他人血肉的寡頭。這種人雖有英雄氣概卻并不多見,畢竟屈服于現實的還是大多數。”
謝爾蓋打趣說自己不過是一介凡人,可無法保持孤高的秉性。他想清楚了,骨氣不能當飯吃,給誰幹活不一樣?都是為了生存。
列娜發自肺腑地為他的改變感到高興。看來他是真的走出了過去的陰影,并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生活中去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謝爾蓋也不會告訴她,這份新工作并沒有他描述的那麽美好。你得靈活、懂變通,時刻笑臉相迎。面對小恩小惠要點頭哈腰千恩萬謝,聽到尖酸刻薄的話既不能出言反駁也不能毫無反應。
總之,和這些“高貴”的大老板打交道,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忍耐。忍受他們的壞脾氣和責罵才能換取微薄的薪水。因為這就是生存之道。
不過這些都并不妨礙謝爾蓋開始覺得生活有了奔頭。他不知從哪裏搞來幾桶油漆粉刷牆壁,每天下班後都會幹一點兒。還給自己定下目标,争取在月底前完成房屋的修繕計劃。
列娜心疼他想讓他好好歇歇,但謝爾蓋振振有詞:房子不僅是用來住的,更是用來看的。把裸.露的牆皮拿水泥填平,看着也舒心。列娜只好随他去了。
經過多日的翻新,舊木地板上面多了一層姜黃色菱形格地毯。牆上新抹的水泥幹了後謝爾蓋買了花卉圖案的牆紙貼在上面,又把窗戶框重新固定了一遍。冬日下午,陽光透過玻璃落在新漆過的桌子上,顯得靜谧而溫暖。這裏終于有了點兒家的樣子。
很快日子又到了周五,終于可以休息了。謝爾蓋回到家脫掉外套和列娜打了聲招呼便鑽進廚房。差不多一刻鐘後,他把晚飯端上了桌。雖然列娜說他吃的依舊糊弄,但比起最初着實好了不少。如今飯桌子上新增了酸黃瓜和小蔥。每逢周末謝爾蓋還能買點小魚幹或是新鮮的肉改善一下夥食。至于酒這種東西,在這個家裏算是徹底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最開始列娜只是要求他控制一下量,不成想謝爾蓋直接宣布自己要戒酒。酒哪有那麽好戒?列娜心想。她委婉表示在不影響健康和工作的情況下可以适當喝一點。人嘛,活的開心最重要的,把自己逼那麽緊幹嘛。謝爾蓋聽到這話可不樂意了。你這是瞧不起我,他說,我這人說話向來算數,說不喝就不喝。好,随你,都随你。列娜無奈地笑笑。雖然她認為他在她面前有表演吹噓的嫌疑,但誰承想謝爾蓋說到做到,往後幾日竟然滴酒未沾并一直保持到了現在,真的如他所說戒掉了酒。
晚飯過後,謝爾蓋坐在沙發上調試起吉他的弦來。他說自己跟人學了首歌,興致勃勃地想要唱給列娜聽。
這是首情歌。雖然謝爾蓋彈的磕磕絆絆,明顯不夠熟練,但列娜還是給予了他鼓勵。謝爾蓋偷偷觀察列娜的反應,她聽的很認真,杵着下巴,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他撥弄的琴弦上。
她有在看我的手嗎?
這個念頭一出,謝爾蓋立馬緊張起來。随之而來的是:指甲最近修理過沒有,指縫間是否清理幹淨,手上的繭子會不會太突出。他的動作也因此變得慌亂。手一抖,洩出一個突兀的滑音。
謝爾蓋停止了演奏。
“怎麽停下來了?”列娜問。
謝爾蓋定了定神,一開口立馬換了副戲谑的口吻:你的謝爾蓋會這個嗎?列娜想了一下回答說他的卧室裏挂着吉他,只是落了一層灰。謝爾蓋聽罷露出勝利者的微笑,惹來列娜的吐槽:你老跟他較什麽勁,幼稚。
謝爾蓋把吉他放到一旁,往列娜身邊湊了湊。他問她,你們平時怎麽稱呼彼此的?寶貝還是親愛的?
哪有那麽肉麻。列娜白了他一眼。謝爾蓋又問她談戀愛是什麽感覺。列娜被問煩了。
“你想知道就自己去談,總問我幹嘛。”
“問幾句而已,小氣鬼。我不過是好奇而已。”
謝爾蓋嘟囔道,收好吉他溜回了自己的卧室。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回憶了一下剛才兩人的對話,又覺得有點不放心,蹑手蹑腳走到門邊兒推開一條小縫,看到列娜坐在沙發上的背影。一切如常,謝爾蓋松了口氣——幸好沒有被她看穿自己的心思。
過去他的內心充滿了仇恨。如今恨褪去了,心空出了位置。他開始渴望愛了。但由于過去的種種,謝爾蓋缺乏自信。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處理好親密關系,害怕搞砸,更沒辦法獲得幸福。可在內心深處他依舊渴望愛。像正在經歷青春期的小夥子一樣,他也免不了胡思亂想:要是跟列娜在一起的人是他就好了并像揣摩自己那樣去猜測那個世界的他的性格特征,由此推衍他們的相處模式。
謝爾蓋帶着喜悅、嫉妒和緊張去想這些事情。這種感覺新奇而甜蜜,說實話他并不讨厭。
“比起那個老頭子,我們年齡相仿,有更多共同語言。我見識過太多不美好的事物,但恰恰相反,或許我更知道要如何保護她免受傷害。我将愛她出于至誠,更為溫柔體貼,也更懂得珍惜。”
他拿過列娜的日記本舉到眼前,自言自語。可想起自己如今的境遇,他又洩了氣。慢慢來吧。他安慰自己,反正她現在也跑不了。等自己的情況好轉一些後(至少要有個像樣的地方住)再跟她表白。
一想到關乎自己和列娜的未來,謝爾蓋渾身充滿了幹勁。他覺得為了達成目标什麽都可以忍受。如果一個人把愛情看成生命的全部會叫人看不起。但在這樣一個宛如墳場的社會裏,愛是普通人唯一能寬慰自己的良藥。用愛稀釋痛苦,以忍受生活的苦。愛情把他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者。他熱烈地盼望他們的故事會以列娜愛上他結尾。而他也會因此獲靈魂上的救贖。
但如何才能讨得她的歡心,這是個問題。謝爾蓋知道列娜重親情,那便要從她父親那邊入手。他倏地想起前陣子由于忙着工作,列娜家的相冊他還沒有還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列娜便看見謝爾蓋穿上外套一副急着出門的樣子。她問他要幹什麽去,謝爾蓋為自己的疏忽道了歉并順勢邀請她一同前往。
本以為列娜會因為要見到父親而高興的不得了,沒想到這一次她卻一反常态地拒絕了。
“你去就好了,拜托了。”她沖他笑了一下,很勉強。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不。我沒事。”列娜搖搖頭,不忘叮囑他提醒安東諾夫給相冊做個檢測。畢竟是放在禁區裏近十年的東西。阿尼亞現在還小,列娜怕她受到輻射。
“你真的不去?”謝爾蓋不甘心又問了一遍。但列娜依舊給出了否定的答複。
“你今天……嗯,有點奇怪。”
“是麽?”列娜彎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謝爾蓋快速眨了眨眼,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一時間僵在原地。尴尬在他們間蔓延。他受不了這種詭異的氣氛三步并作兩步出了門。
當天下午謝爾蓋便回到了家。他心裏惦念着列娜,一刻都沒有耽擱。
見他回來,列娜立馬迎了上去,急切地詢問父親的情況如何。謝爾蓋告訴他安東諾夫一切都好。他把相冊給了他,後者高興的不得了。他還看到阿尼亞了,給了她兩顆糖果,當做上次她送他巧克力的謝禮。謝爾蓋強調說是自己去莫斯科的路上随手買的,列娜也不戳破,只含笑應和。
“對了,阿尼亞還問你怎麽沒來。”
列娜的笑容凝固住了。她的表情變得傷感,“我就要消失了。”
“消失?”謝爾蓋急了,“你要去哪兒?”
“不是去哪兒。而是……”列娜呼出一口悶氣,說出了她死後和索羅金的談話內容。
不!這不是真的!
謝爾蓋不敢相信。但他絕望地發現事實或許真的如她所說——她的輪廓變得更淡了。
“不僅如此,我的記憶也出現了問題。很多細節都變得模糊不清了。越是美好的事物只會越讓我感到悲傷。這就是為什麽我不願意再去見我的爸爸和阿尼亞。我怕我舍不得他們。”列娜吸了一下鼻子,“我擔心我很快連你是誰都會忘記。”
這猝不及防的打擊差一點讓謝爾蓋崩潰了!就在這一刻,他所暢想的美好新生活統統變成泡沫破滅了。
“可是……可是,”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我才剛剛愛上你啊!”
列娜驚訝地望着他。
謝爾蓋顧不上列娜怎麽想,他将藏在心底的情感傾倒而出。
“命運将我擊倒,是你把我扶起。我不敢想象,如果你沒有出現在我的生命中,那麽我會變成怎樣一個人。我無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請你答應我,你永遠都不會撇下我。你是我生的希望,命運的指引者。将我們連結在一起的将不能再能使你與我分離。因為我便是這樣遇見你的。”
謝爾蓋說完這些卻完全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列娜沒有說話。屋子裏安靜的可怕,他在等待感情的最終審判的同時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燒,心髒砰砰直跳。腿還有點發抖。
真丢人,他心想。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于是低下頭不敢看她。
“謝謝你對我的喜歡,”半晌列娜才開口。她小心翼翼地措辭,以避免對一個剛剛振作起來的年輕人進行二次傷害。她對他說,或許你搞錯了。你對我的感情并不是愛,而是一種精神寄托、信任和依賴的混合物。但謝爾蓋說他可以肯定他對她有男女之情。列娜又提出這種情感是否有可能受到了前世的影響。
“記憶和現實我還是分得清的。”謝爾蓋說。
列娜沒轍了。她咬了下嘴唇,不說話了。謝爾蓋有些喪氣。因為他從列娜含糊的回複中明白她對他沒有感覺。
過了好一會兒,列娜出言打破了沉默。
“你有沒有聽說過‘靈魂伴侶’?”
“沒有。”謝爾蓋悶聲說。他不明白這跟他們倆的事情有什麽關系。
“靈魂伴侶每個人都有,只是要等到特定的時間才會遇見。”列娜耐心地解釋說,當他們的目光相觸碰時,心裏會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到了這種時候容貌和體型倒成了其次。他們每次交談時靈魂深處的震顫會把他們拉到一起。不僅身體方面會完美契合,靈魂層面也能達到和諧。任何東西都不能将他們分開。這個周期很短,一百年之內他們會相繼離世。短暫的休眠後他們會再次以不同的身份和容貌出生。縱使彼此失去了關于前世的記憶,但契合的靈魂會指引他們相遇、相愛。倘若他們生生世世都能順利地找到彼此并攜手同行,總有一天他們會逃離地球這座監獄。
謝爾蓋受到了鼓舞。他終于敢擡起頭看她了。
“那你呢?我們下一世會再見面嗎?”
“如果我們是絕配靈魂,那麽答案是會的。”列娜彎起嘴角。可她的表情是那麽的不自然,謝爾蓋沒辦法忽略。他可以肯定她沒有說實話。
“你又騙我。”謝爾蓋的聲音裏帶着一點委屈。
列娜沉默良久。
“對不起,我說謊了。我沒法再次進入輪回了。”她的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了。
這下子謝爾蓋真的要崩潰了。他不能接受——難道連重來一次的機會都沒有,他們注定要分離嗎?
列娜瞧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嘆了口氣。先前她之所以不說便是怕造成如今的局面。她調整了一下情緒試圖和他溝通,可謝爾蓋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他像丢了魂兒似的越過她徑直出了門。
謝爾蓋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下意識想去酒館坐坐,轉念一想還得攢錢早日搬去市裏住。可是沒有列娜自己去莫斯科又有什麽意義呢?他突然就沒了前進的動力。
謝爾蓋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墓園裏。他手握鐵鍬一鏟一鏟地挖着屬于自己的墳墓。待沙土掘出,留出空位他便可以躺進去将自己埋葬。
是的,我善于忍受痛苦。謝爾蓋對自己說,可我還年輕,我再也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這座墓地裏了!這裏沒有光明叫人看不到希望,在這裏我無法觸碰到我心愛的女人,更不能擁抱她,陪伴她。
無力感被憤怒所取代,痛苦在胸口熊熊燃燒。謝爾蓋全身都不禁顫栗起來——難道他真的能眼睜睜看着列娜被索羅金吸收成為他的一部分從而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嗎?
不!絕對不可以!
謝爾蓋變得焦躁不安。為了讓列娜的靈魂不被吞噬,他必須再次進行穿越。于是自然而然的,他再度想起了巴沙。此時距離後者出生僅剩3天。
莫斯科的醫院可不少。謝爾蓋花了兩天時間挨家醫院詢問,終于鎖定了維爾申寧一家。
當天晚上七點巴沙的母親被推入産房。兩個小時後謝爾蓋見到了巴沙。他是襁褓中的嬰兒,閉着眼,被父親抱着。
“恭喜你啊。”謝爾蓋上前搭話,“取名字了嗎?”
“巴沙。”
兩人的說話聲吵醒了巴沙。他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謝爾蓋片刻,然後咯咯地笑起來。
謝爾蓋的心頭驀地劃過一絲歡快。他突然意識到,機會還有很多。只要他還活着,永遠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謝爾蓋釋然地笑了。折磨他的痛苦終結了,決心已定,不會再動搖了。
回去的路上他腳步輕快,還買了一束花準備送給列娜。他到了家,遞上花,道了歉。他對她說,我太在意結局了。一旦結局不如人意便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似的。如今他想清楚了,只要活着就依舊擁有無限可能和無數美好的瞬間。兩個人活在當下就應該盡最大限度地享受生命,不要讓那結局奪去屬于他們故事的光芒。
而在追逐愛情這件事上,謝爾蓋認為要麽考慮全部因素,要麽幹脆什麽都不去考慮。他恨不能時刻陪在列娜身邊,可是現實不允許。因為缺席了周一的工作,他被經理罵的狗血淋頭。稍微有點自尊心的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感到憤怒吧?可他需要這份工作。在同事們或冷漠或幸災樂禍的注視下,謝爾蓋淡然地擦掉經理噴到他臉上的口水轉身繼續工作去了。
每天下班後他都會給列娜帶一點小禮物。有時候是新鮮的水果,有時候是一本書,他讀給她聽。天天變着花樣來。列娜怪他亂花錢他也不在乎。他對她加倍的好,列娜打趣他所做的像是臨終關懷。謝爾蓋不高興她這麽講,叫她少說那種不吉利的傷感話。
偶爾他還會撒嬌似的纏着她問她對自己哪怕就沒有一點點好感。
列娜無奈道,“愛無法存活于死亡當中。我沒有辦法對你産生新的情感。”
“那你愛的人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
“他叫謝爾蓋.科斯傑科,長你這樣。”
“那不就得了,我也叫這個名字,也長這個樣。”謝爾蓋理直氣壯地說并由此得出結論:列娜愛的人就是他。
明知他在耍賴,列娜卻拿他沒辦法。這種小孩子脾氣,随他怎麽想好了。困擾着她的是另一件事——謝爾蓋失蹤的三天時間去了哪兒列娜沒有過問。事實上她已經根據日期猜到了答案:他去見了巴沙。這就表明謝爾蓋并沒有放棄穿越的想法。而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過完後半輩子。可她又太了解謝爾蓋這個人了。她知道他一旦認定了某個理就執拗的可怕。正當她頭疼之際,恰逢謝爾蓋問她還有什麽尚未實現的心願沒有。列娜借機提出想看一場電影。
這好辦。謝爾蓋笑了,他說自己去過兩次電影院。一次是同事贈的票,一次是為了跟蹤可疑目标。他叫她想看什麽電影盡管說,可列娜說的電影他卻沒有聽說過。
“《泰坦尼克號》是什麽”他皺起眉,試圖通過這個名字猜測其內容。
列娜告訴他這是部愛情電影,據說在美國非常受歡迎。但在她的世界外國影片是違.禁.品,她費了好大勁才從走.私商手裏買來《泰坦尼克號》的碟片。她興致勃勃地拉來丈夫亞歷山大一起看,想借此機會促進一下感情。可惜後者對這種類型的電影沒什麽興趣,看的時候直打哈欠。
“你們女人淨愛看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電視屏幕上開始滾動演職表,亞歷山大如此評價道。
列娜問他,你不覺得傑克和露絲的愛情很動人嗎?
亞歷山大用輕蔑的口吻說,露絲是個蠢貨。顯然易見,她選錯了人。好好的未婚夫不要,非要跟個窮小子。
可是傑克才是真心愛她的。列娜反駁說,他願意為她放棄自己的生命。
所以zheng府把這種電影列為精神毒.品沒什麽不對的。亞歷山大下了結論:為了愛情而放棄自己的生命都是傻瓜。
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浪漫氣氛被他一句話打破,列娜頓時就沒了讨論的興致。
如今列娜提出想再看一次,謝爾蓋自然沒有理由拒絕。更何況兩人要一塊看愛情片,他高興的不得了。第二天晚上下班就跑去離家較近的電影院詢問。但結果令人失望——他們那裏沒有這部影片。
列娜回憶說她是2008年看的電影。片頭雖有一個金色的二十世紀标志,但也可能現在還沒上映。列娜勸他算了,可謝爾蓋不答應。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每天下班後都騎着自行車(為此還特地借了一輛)去各個電影院詢問有沒有叫《泰坦尼克號》的電影。盡管大家都表示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卻始終不肯放棄。一旦列娜想說點什麽,他就會拿“你就這麽一個心願我要是再辦不到可太沒用了”這種話堵她。面對他這種鑽牛角尖的行為,列娜也無可奈何。
謝爾蓋依舊早出晚歸,幾乎快要走遍了莫斯科和基輔的電影院但都沒有收獲。他還托人拜托他們去別的城市問問有沒有《泰坦尼克號》的消息。他一門心思尋找這部電影從而忽略了一個致命問題:那就是留給他們共處的時間不多了。
某天深夜,謝爾蓋帶着無盡的失望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他今天下班後騎行了近100公裏,去了兩家電影院都毫無收獲。為了省錢他連晚飯都沒舍得吃。他又累又餓,到了家卻發現列娜的顏色更淺了,這讓他多日以來的堅持看上去像個笑話。積郁的情緒和壓力沖潰了心理防線,他再也忍不住崩潰地大哭起來。
“對不起……我找不到,我讓你失望了……”他哽咽着。
“一部電影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列娜安慰他說這部電影你現在看不到但以後還有機會。如果你看到結局,傑克對露絲最後的囑托就是我想對你說的。
“那是什麽”謝爾蓋停止了哭泣。
“你看過就知道了。”列娜賣了個關子。她認為光靠自己說謝爾蓋是不會聽勸的,而電影藝術的魅力就在于它更具震撼力。或許到了那時候他就會知道她是多麽希望他能安穩地度過餘生。
在列娜的安撫下,謝爾蓋漸漸平靜下來。他停止了對電影的搜尋,抓緊時間陪在列娜身邊。不幸的是,與此同時,列娜的記憶力也在急劇衰退。
一個清晨,當謝爾蓋走出卧室看到的是列娜驚慌失措的模樣。
“你怎麽了?”他急忙上前詢問。
“你是誰?這是哪兒?”
謝爾蓋的心顫了顫,但面上仍強撐鎮定。
“你不記得我了嗎?”
列娜怔怔地搖了搖頭。
謝爾蓋努力擠出一絲笑,好顯示自己并沒有惡意。
“別害怕列娜,我是你的……丈夫。”
丈夫一詞說出口的一剎,謝爾蓋感到他的靈魂深處傳來一陣顫栗。
然而許是他的笑太過苦澀,列娜起了疑心。
“我不信。”她往後退了幾步,警惕地看着他。
“好吧,我不是。”謝爾蓋終究是底氣不足,輕易就敗下陣來。但他仍為自己辯白,“可我真的……”
“很愛你”這句還未說出口,便聽見列娜的聲音:不過我并不讨厭你。
謝爾蓋愣住了。他的眼眶紅了,嘴唇哆嗦着,半天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列娜好奇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一個大男人怎麽會抖成這個樣子。
良久。謝爾蓋才鄭重地對她說,“謝謝你。”
到了晚上列娜似乎清醒了一點。她還主動跟謝爾蓋聊起了以前的事情。可半夜她又闖入謝爾蓋的卧室質問他是誰,為什麽出現在這裏。謝爾蓋只好耐心地向她解釋目前的情況。
正因如此,謝爾蓋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列娜的情況。她的狀态時好時壞,很不穩定。有時候會忘記自己已死的事實,有時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神情舉止都像個小孩子。
又是一天早晨。列娜醒來後表現的很不安,在房子裏飄來飄去。謝爾蓋知道她又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半開玩笑地告訴她你叫列娜.科斯傑科,是我的妻子。這一次列娜沒有絲毫的懷疑,傻乎乎地信了。謝爾蓋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很沒安全感。
謝爾蓋心中卻全無喜悅。因為他絕望地意識到她已經徹底喪失了全部的記憶——她就要離他而去了。這種預感愈發強烈。
“下班後帶你去看電影吧。”他脫口而出。
“好呀!”列娜高興地笑了。
謝爾蓋彎起嘴角,把酸澀咽下去。然後溫柔地對她說,你要乖乖待在家裏等我回來接你好不好?列娜用力地點了點頭。
晚上下班時間一到謝爾蓋就以自己最快速度往家裏趕。列娜的身形淡的已經快看不見了。他将日記本揣在懷裏,頂着寒風用力地蹬着自行車。盡管他知道列娜的靈魂依附于日記本上,但仍時不時回頭叮囑列娜跟緊他。
謝爾蓋知道哪家影院有在放映外國影片。他想再去碰碰運氣。可他到了那兒,依舊沒有列娜想看的《泰坦尼克號》。
謝爾蓋難過的不能自已。淚水瞬間溢滿了眼眶,他緊咬着下唇不想讓自己哭出聲來。
“你怎麽又哭了?”列娜關切地問。謝爾蓋确信,這一刻他在她的眼裏看到了愛意。可這樣虛假的幸福是建立在将要失去她的痛苦之上的。想到這兒,謝爾蓋愈發感到悲哀。
“對不起,是我沒用。我什麽都做不到。”他無比自責,一遍遍重複着道歉的話。
“別這麽想。你已經很棒了。我們看點開心的東西吧。”
“好。聽你的,都聽你的。”謝爾蓋忙不疊說,扭過臉偷偷抹了把眼淚。擠出一抹微笑,“我們去看喜劇片吧。”
電影院正在放映卓別林的《大□□者》。謝爾蓋買了票走進放映室。裏面零星坐了幾個人,他找了個角落。列娜在他身邊坐下。
電影很快開始了。謝爾蓋不放心列娜,時不時側過頭看看她。但很快随着劇情的發展,他看的入了迷。
電影臨近尾聲的時候。黑白畫面中,卓別林扮演的角色走上臺,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
“……現在,我的聲音能夠遍及全世界,數百萬處于絕望中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制度下的犧牲者,受盡折磨與牢獄之災的無辜百姓,我要對那些能聽到這些話的人說,不要絕望。我們現在承受的苦痛都是貪婪所致,是那些害怕人類進步的人所種下的惡果。人類的仇恨終将消散,□□者終将滅亡,而他們從人民那裏剝奪的權力,也将歸還給人民。只要人類不滅亡,自由就永不消失。士兵們,不要讓那些暴君,輕視你們,奴役你們,操縱你們的生死,不要讓人指使你們該做什麽,該想什麽,該感受什麽。不要被那些操練洗腦,待你們如同牲畜的人當作炮灰。不要聽命于那些毫無人性的變态和鐵石心腸的戰争機器。你們不是機器,不是牲口,你們是人類。你們心懷人性之愛,不該憎恨……你們是有能力的人,制造機器的能力和創造幸福的能力,你們有能力讓生活變得自由美好,去讓人生充滿美好……”
謝爾蓋木然不動,眼睛在黑暗中散發出悲哀的光芒。他輕聲問列娜,“你說,我們能等到那一天嗎?”
無人應答。
謝爾蓋猛然從電影情節中清醒過來。
“列娜!列娜!”
他焦急地呼喚她。沒有反應。
謝爾蓋徹底慌了神。他全然不顧他人異樣的目光,大聲喊着列娜的名字,直到被趕來的工作人員帶離了放映室。
他坐在放映室外的長椅上固執地不肯離開。日記本被他攥的緊緊的。
我不能走,她找不到我會害怕的。謝爾蓋想着。他認定列娜很快就會回來。然而直到電影院關門,她都沒有再出現過。
回去的路上謝爾蓋感覺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夜深了,風更大了。他頂着風騎行,咬緊牙關,想要受更多的苦。仿佛這麽做就能把一輩子的苦都耗盡。這些天來因為擔心列娜,他的神經一直緊繃着。當他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濃重的悲傷襲來,無助和孤寂在此刻到達了巅峰。
謝爾蓋将日記本緊緊地摟在懷裏,仿佛這樣列娜就會重新回到他身邊,他們再也不分開。他靜靜地坐着,等待着,盼望着。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眼皮開始打顫。終于撐不住困意睡了過去。
在夢中,列娜來到他的床前。面色紅潤,截然還是生前的模樣。她的臉神采奕奕,柔柔地笑着,說一些他聽得懂或是晦澀的話語。他們像一對真正的戀人那樣交談。這種感覺新奇又甜蜜。謝爾蓋顫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而又無比虔誠地撫上列娜的臉,手指滑過她的鼻梁和嘴唇。觸覺是那麽的真實,通過指頭的溫度傳遞到腦海轉而銘刻在心裏。
天亮了。列娜要離開了。
“你要走了?”
“是的,時間到了。”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謝爾蓋帶着一點不舍與憧憬。
“我向你保證,會的。”
列娜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們會再次相遇,”她放輕了聲音,“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
她湊近他的臉,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一個吻,轉瞬間消失不見了。
謝爾蓋從夢中醒來,陽光已灑滿窗臺。是個好天。他擡手摸了摸腦門,回憶着那個吻的滋味。他平靜了下來。他的心從未像現在這麽平靜過。
謝爾蓋在列娜的日記本上添了兩句話。
一,1986年4月25日 ,不要讓列娜去工地找貓;二,1986年4月21日 ,不要去檔案館。
他開始正常地工作正常地生活,不再提起列娜,對別人保密也對自己保密,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有某個瞬間他也曾懷疑是否真的有列娜這個人。因為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見過她。她也沒有留下任何證明她來過的痕跡。或許她僅僅是一個可憐人精神錯亂臆想出來的産物罷了。畢竟在這樣一個混亂的年代,底層小人物被生活逼成瘋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但謝爾蓋知道那不是。他可以肯定,列娜确确實實來到過他的生命中——她是真實存在的。
另一個夏天來臨了,但列娜已不在這裏。謝爾蓋又去了一趟禁區。廢棄的廠房裏攀滿了植物,生機勃勃。如今這片承載着淚水、不幸與苦難的土地煥發出了新的光彩。大自然以一種更為豐茂的姿态與人類鑄造的鋼筋鐵骨交融。如此和諧。
1997年《泰坦尼克號》全球上映。謝爾蓋終于有機會看到這部電影了。
故事的結尾,傑克和露絲在浮板上進行了最後的告別。他希望她無論發生什麽,無論多麽絕望都不要放棄。他懇求她向他保證,她會活下去,并且永遠不會放棄這個承諾。露絲答應了。她堅強地活了下來,帶着傑克對她的期許度過了精彩的一生。
燈光亮起,謝爾蓋早已淚流滿面。他明白了列娜的良苦用心。他的心結在這一刻解開了。
對不起列娜,這一次我不會聽你的話。他在心裏默默向她發誓,我要造一條船,把你從滔滔海水裏救回來。即便這是一場勢必要失敗的旅程也絕不會退縮。
形勢瞬息萬變。時代的洪流向前奔騰着。一切像做夢一樣。沒過多久,謝爾蓋所屬公司背後的寡頭倒了。得益于過去做保安的經驗,他順利入職了一家正規的安保公司。勤勤懇懇地幹了幾年,謝爾蓋攢夠了錢搬離了切爾諾貝利,去到莫斯科住進了夢寐以求的公寓裏,無需再為溫飽而發愁。餐桌上也有了肉的影子。但他再也沒有碰過酒。因為列娜不喜歡他喝酒,他便不喝。
往後的幾年中謝爾蓋又買了輛黑色吉普作為代步工具。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但他并沒有那麽開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時間來到了2013年。這天謝爾蓋下班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坐到電腦跟前。昨天他向一個賬號發送了這樣一條郵件:
伊戈爾,你好!
我這裏有一個商業計劃可以讓你賺到800萬盧布。如果你感興趣我們可以詳聊。
今天他收到了伊戈爾的回複。謝爾蓋看到屏幕上的文字滿意地笑了。他調出巴沙五個人的照片打包發送到伊戈爾的郵箱裏。前幾年他通過一些手段拿到了自己案件檔案裏的照片。等到科技發達了,他便把巴沙、廖沙和伊戈爾在牢房裏的合影掃描到電腦上。
謝爾蓋的手指在鍵盤飛速敲擊着。等他編輯完要求按下發送鍵已經快七點了。他這才開始吃晚飯。
吃飯的時候他打開電視,可裏面播放的東西他并不喜歡。他拿來遙控器一連換了好幾個頻道都是相同的內容。謝爾蓋失望地關掉了電視。
吃過飯,他回到卧室拉開抽屜取出一張列娜一家三口的合照。這是當年謝爾蓋去給安東諾夫送相冊時私藏起來的。
照片中,小列娜穿着蘇聯的老式校服,系着紅領巾。謝爾蓋把照片翻到背面,上面有她稚嫩的筆跡:謝謝爸爸媽媽為這個家做的一切。
謝爾蓋盯着幹涸的墨水,很快有了主意。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從и與б中間撕開,這樣一來,“謝謝”就變成了求救信號。他把有列娜的那一半照片舉到面前輕輕吻了一下。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了。列娜,這一次我要親自救下你。”
他自言自語。依依不舍地把照片放進信封,拿起手邊的筆填上了收件人的姓名:安娜.巴普諾夫娜.安東諾夫。
準備就緒。謝爾蓋拿上車鑰匙披上大衣走出家門。他鑽進車裏,列娜的日記本靜靜躺在副駕駛座上。于是他明白,一切都好,可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