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995
“舉報我?為什麽?”謝爾蓋問。
“我不知道。只是一瞬間的想法。”列娜老老實實地回答。
兩人随即陷入了一陣微妙的沉默。
“或許是因為我父親吧。”謝爾蓋幽幽道。迎上列娜好奇的眼神,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只是聲音有些苦澀。
“叛國者的兒子當克格勃是不合規矩的。”
難得的,列娜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才能安慰到這個可憐的男人。她只是說:這不是你的錯。
謝爾蓋很快從父親帶給他的陰影中恢複了理智。
“給我講講你那個世界的阿廖沙吧。”
“我跟他并不認識。”列娜說。在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時空她和他連面都沒有見過,她去檔案館查資料的時候接待她的人也不是他。她第一次知道阿廖沙這個名字還是在她改變後的時間線上。那時謝爾蓋已經自.殺式襲擊了核電站,阿廖沙作為檔案局局長接受訪談時不僅透露出謝爾蓋的身世,抨擊他是冒牌貨,還提出他謀殺柳芭的指控。這類難聽的話列娜并沒有學給謝爾蓋聽。至于平行世界那邊,他們更是一點交集都沒有。因為阿廖沙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列娜又想起了一件事。
“1970年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你對我說過阿廖沙他媽媽曾教導他,假如你犯了和你父親同樣的罪,她要他必須毫不猶豫地檢舉你。因為這樣對他的前途有利。”
列娜說了這麽多,謝爾蓋卻只是摸着下巴,遲遲沒有做出反應。列娜帶着一點挖苦的調調說,“搞不好他那個局長的位置就是一路舉報坐上去的。”随即遭到謝爾蓋的呵斥,“沒有證據的事情不要亂講。”
列娜有些急了。她直言不諱她就是懷疑阿廖沙。
謝爾蓋垂下眼眸,呼出一口悶氣,
“那時候我和他的感情……那麽好……”他欲言又止。事實上他在害怕,怕知道那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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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會變的。”列娜同情地說,“勇敢點,謝爾蓋。”她勸他,無論真相如何,總要前去驗證一番。否則這事兒就會跟一根刺似的卡在喉嚨,将他的靈魂磨的血肉模糊。
謝爾蓋終于肯表态了。只不過一開口便把列娜氣個半死:不如我先去把相冊給你爸爸送去吧。
“相冊不急着還回去,當務之急是先找到阿廖沙問個清楚。”
這次列娜換了副命令的口吻。她算是看出來了,她的态度要不強硬點,謝爾蓋能把這事兒拖到明年都不止。
在列娜的再三堅持下,第二天兩人起了個大早,再度坐上了去俄羅斯的大巴。即便謝爾蓋的臉上挂着一副很不情願的表情。
因為這趟旅程是列娜強迫來的,兩人間的氣氛頗有些凝重的意味,這一路上統共也沒聊幾句話。好在這次他們掌握了心靈溝通的辦法,謝爾蓋用意念跟列娜交流,不用擔心再被人當成自言自語的神經病。
有了上次的經驗,進入俄羅斯邊境線後列娜自覺飄下車。等警犬走後她再上來。大巴繼續行駛,半個小時後停在了熟悉的終點站。謝爾蓋轉而又搭上了去莫斯科檔案館的公交。
直到他們站在了檔案館門口謝爾蓋還陰着一張臉。列娜忍不住調侃他那表情拽的像她欠他多少錢似的。
[我今天是請假出來的。本來工資就少,都扣沒了吃不上飯你就高興了。]
他們邊拌嘴邊走進了檔案館。立馬有脖子上挂着工作牌的女人走過來攔住了他。
“您好先生,我們這裏需要出示證件才能進入。”
“我是來找朋友的。”謝爾蓋報出了阿廖沙的名字。他的目光游移到大廳右側的牆面上。那裏挂着一個巨大的板子,板子上貼着管理員的照片,下面有他們的名字。
女人驚訝地挑起眉。
謝爾蓋很确定自己看到了阿廖沙的名字,但嘴上還在裝傻,“怎麽了?他不在這裏工作嗎?”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女人敢說一個“不”字,他就把板子上的名字指給她看讓她難堪。
“是這樣的,”女人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很遺憾,阿廖沙他前不久去世了。”
謝爾蓋立馬傻了眼。他有些慌亂地指着牆上的板子問她是什麽時候的事兒。答:上個星期。事發突然,照片還沒來得及撤掉。
“您還有別的事兒嗎?”女人眼裏的憐憫讓謝爾蓋很不舒服。
來都來了,路費也花了,總得有點收獲才對得起自己。謝爾蓋抿起嘴唇想了一會。他記得自己曾叫來攝影師給維爾申寧三人拍過照,照片連同他當年的筆錄一并收在這裏。于是他說他想取個檔案。然而別說是提走了,就連查看的權限他都沒有。交涉未果,謝爾蓋只好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檔案館門前有個小噴泉,不過進入冬季就休眠了。噴泉邊兒上落了一圈厚厚的積雪。謝爾蓋用手把雪撥到一邊騰出一片幹淨地兒坐了上去。他低着頭,手指在雪上胡亂畫着什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過了一會他突然重重地嘆了口氣。
“上個星期。他媽.的,就差那麽幾天。”一拍大腿,懊惱不已。
這下好了,無論真假,所有的秘密都随着阿廖沙的死亡被帶入墳墓從此無人知曉了。而他卻要日夜飽受猜忌的折磨。
[遇到你算我倒黴。]謝爾蓋瞪向列娜。
列娜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她攤攤手:[怪我咯?]
[就是你的錯!]
謝爾蓋故意板着臉心滿意足地說,并暗自為自己無需面對和昔日好友對峙的尴尬局面從而松了口氣。然而一口氣還沒喘勻,列娜接下來的話讓他怦然一震。
[我們可以去墓地找他。]
[說什麽胡話呢?]謝爾蓋瞪大了眼睛。
[我是認真的。]列娜說,[雖然他過世了但他的靈魂應該還在。我可以充當中間人幫你們溝通。]
謝爾蓋感覺自己的臉開始抽搐起來了。他放軟了聲音,[要不這事兒就這麽算了吧?他已經不在了,我們抓着不放又有什麽意義呢?]
列娜卻已了然。她盯着他,直到謝爾蓋不自然地別過臉去她才吐出一個詞:[懦夫。]
謝爾蓋身形一頓。不過很快恢複到了那副賴皮的樣子。
[激将法對我沒有用。]他懶洋洋道。但他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顯然是裝出來的。列娜又嘲諷了幾句,謝爾蓋便惱羞成怒,徹底爆發了。
“你要我怎麽說?”他騰地一下站起來,歇斯底裏地又吼又叫,全然不顧路人異樣的眼光。
“我三十歲,一事無成。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監獄裏度過,沒有親人也沒個伴侶,昔日的同事都不肯與我見面。我活的已經夠失敗的了!你還要怎麽樣?現在連我唯一還算得上美好的回憶都要毀掉嗎?”
謝爾蓋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越說越難過,趕忙吸了吸鼻子,好不讓自己在列娜面前哭出來。
唉,真丢人。他重新坐下,把頭埋進手掌嗚咽起來,肩膀一抖一抖的。
“抱歉,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列娜柔聲說。
聽她這麽說,謝爾蓋覺得自己更委屈了。他悶聲道:什麽都別說,我不想和踐踏我尊嚴的人講話。
別耍小性子了。你知道嗎?你有時候幼稚的像個孩子。
列娜很想這麽說,但還是忍住了。萬一他此刻正在與內心極端的痛苦做鬥争呢?
于是她改了口,[我無意破壞你和阿廖沙的友誼。但是有些東西咱們還是要面對的,不是嗎?]
謝爾蓋沒吭聲。他說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他需要審視一下自己的內心,以此正視心底的恐懼。
列娜只好走到一邊去,留他獨自靜一靜。
約摸十分鐘後謝爾蓋站起身,拍了拍褲子,神色間恢複了正常。他再次走進檔案館問出了阿廖沙的埋葬地。是城郊。沒有直通車,謝爾蓋幾經周折總算找到了那個偏遠的墓園。他先去了墓園門口的小屋想問出阿廖沙墓碑的位置。可惜接待他的只有一個醉醺醺的、頭發花白的糟老頭。
這才中午就喝這麽多。
謝爾蓋看着桌上的空酒瓶诽腹。雖然內心極度不爽,但跟一個酒鬼着實沒什麽好談的。守墓人是指望不上了,看來只能自己找了。
于是謝爾蓋帶着列娜踏入了墓園。入目便是一排排墓碑,十字架随處可見。墓與墓之間都有黑色栅欄隔開。
[啊——]列娜突然發出一聲尖叫。謝爾蓋下意識捂住耳朵。
[你發什麽瘋?]他扭頭不滿地看向她,卻見她滿臉驚恐。
[好、好多人。]列娜緊張地咽了口口水。
謝爾蓋環顧一圈冷清的墓園,抽動了一下嘴角:[神經病。]
[那是因為你看不見他們。]列娜反駁說。
[他們?]
[這裏的鬼魂。]
列娜把周圍的情況描述給他聽:這個十字架上趴着一個女鬼正陰森森地盯着咱們看;你右手邊有個老頭拄着拐;前方有什麽東西爬過來了,是個啊啊啊啊啊——
[別叫了。]謝爾蓋皺眉,[什麽東西把你吓成這樣?]
列娜顫巍巍地伸出手,[是、是個只有上半截身子的女人,嘴角還殘留着血。]
每當墓地來了活人,都會有好多鬼魂湊過來。看熱鬧是人的天性,做了鬼的也不例外。眼下這些鬼魂将列娜和謝爾蓋圍住,對着他們指指點點。
[這個女人能看見我們。]
[有意思。]
[她是女巫嗎?]
[不知道。]
[他們來這裏做什麽?]
眼見一個沒了半邊臉的男鬼湊過來伸出舌頭舔拭謝爾蓋的臉還不忘沖她壞笑,而謝爾蓋毫無察覺。這副極具沖擊性的畫面,列娜痛苦地閉緊了雙眼。
[我們快走吧!我要吐了。]列娜低聲說,率先朝旁邊挪了幾步。謝爾蓋不以為意,反過來嘲笑她膽子小。于是列娜“好心地”告訴他有個男鬼正在舔他的臉。謝爾蓋立馬露出嫌棄的表情。他用力揮舞着拳頭,卻只揍到了空氣。男鬼悻悻地離開了,走之前不忘沖列娜豎了個中指。
[誰是阿廖沙.斯米爾諾夫?]列娜大喊一聲。鬼魂們面面相觑,一時間竟安靜的可怕。這時一個額頭有彈.孔的男鬼站了出來,[我知道他在哪兒。]并自告奮勇可以帶他們去找阿廖沙,不過有個條件:他們得幫他把他墓前的雜草清理幹淨。
列娜轉述了他的話,謝爾蓋也答應了。于是他們跟着男鬼來到了他的墓前。謝爾蓋推開鐵栅欄門走了進去,先清理起雜草上的積雪來。列娜站在一邊跟男鬼聊天,進而得知他叫薩沙,母親是妓.女,生父不詳。從小就混跡街頭,年紀輕輕加入了當地的幫派。死于一場h..幫火拼。兄弟們講義氣,湊錢給他立了墓碑。最開始的時候還能來看看他,後來就再也沒來過了。據說有兩人坐了牢。至于其餘的……
[他們應該也已經不在人世了。]薩沙表情落寞。
也是怪可憐的。列娜嘆了口氣,扭頭看向蹲在地上除草的謝爾蓋。
謝爾蓋的幹活速度還是很快的。不大一會兒就完成了。他攥着拔下來的草直起身子,騰出一只手捶了捶後腰。
[他滿意了嗎?]他問她。
[非常滿意。]薩沙笑的一臉燦爛。
[那就帶我們去見阿廖沙吧。]謝爾蓋說。
列娜轉述了他的話,薩沙點點頭,朝前方飄去。他帶他們走出老遠,一度來到了墓地的邊緣,卻又聲稱自己走錯了岔路需要往回拐。可随着時間的流逝,謝爾蓋發現他們不過是在墓地裏來來回回繞圈而已。當他确信這已是他第三次從同一個古銅色的十字架旁經過時,心中的不安逐漸被懷疑所取代。他叫住了列娜,[你問問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哪兒?]
起初薩沙還拍着胸脯保證他馬上就能把他們領到阿廖沙那兒,但很快他自己便先沒了耐心裝不下去了,這才說了實話:他壓根兒不知道阿廖沙是誰,他只想有人幫他清理一下雜草。
這可把謝爾蓋氣的夠嗆——媽.的,人還能被鬼給欺負了!我待會兒就把草全他媽給他塞回去!
他大聲咒罵起來,薩沙灰溜溜地跑了,附近幾個探頭張望的鬼魂又默默把頭縮了回去。
列娜知道謝爾蓋今天本就窩了一肚子火,此刻又正在氣頭上,貿然打斷只會讓他把槍.口對準自己。于是等他發洩完了她才上前。
謝爾蓋對她的态度也不怎麽好,[你的鬼魂‘朋友’騙了我,你說怎麽辦吧?]
列娜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畢竟在這樣偌大的墓園裏尋找阿廖沙的墓碑無異于海底撈針。要真一個個搜尋下去,太陽還沒落山倒先看花了眼。
[你看我們怎麽辦好?]列娜放輕了聲音,擺出一副都由你做主的樣子。謝爾蓋很受用。他哼了一聲:現在已經下午一點了,我得先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好,都聽你的。]列娜乖覺地點點頭。她已經做好了離開墓園的準備,沒想到謝爾蓋擡腳又往裏面走了幾步。嘴裏還嘟囔着怎麽除了鮮花還是鮮花之類的話。
“這是什麽?”他推開栅欄來到一個陌生人的墓碑前彎腰從上面拿起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定睛一看是外層塗了顏色的生雞蛋。對此謝爾蓋的評價是:花裏胡哨,不能吃。腳邊躺着一個小酒杯,下面有一攤水漬還沒幹。他撿起杯子嗅了嗅,是伏特加的味道。
“可惜了。”他咂咂嘴。随手拿過旁邊的沒拆封的甜乳渣餅拆開包裝吃了起來。
列娜看了看剛冒出來的墓主人又看了看正在吃他祭品的謝爾蓋,只覺得尴尬。
[要不你先別吃了,謝爾蓋,人家看着呢。]她小心翼翼地和他商量說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但謝爾蓋不在乎。
“有什麽好怕的?”
他甕聲甕氣地說,我才不要餓死跟那種混蛋做鄰居。
列娜自知勸不動,只好替他跟墓主人道了歉。後者倒沒有多生氣,只是很好奇謝爾蓋是什麽人,怎麽感覺他身上的怨氣比他們做鬼的都重。
列娜嘆了口氣,無奈道,“別惹他就是了。”
這時又來了個老婦人跟列娜搭話,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助。列娜這才發覺這是一對老夫妻的墓。她說出阿廖沙的名字,老婦人搖搖頭表示不認識這號人。不過聽說列娜要找的人是上周去世的,她說自己模模糊糊有點印象,随後認真想了一會兒。
[呀,我知道了!是個瘦高個兒的男人對不對?]老婦人扭頭跟老伴确認那個新來的下葬的位置。兩人嘀咕了半天,最後統一了答案。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在那邊第三排邊上兒。我這記性不大好,說錯了可不要怪我喲。]老頭樂呵呵地指給列娜看。
列娜更不好意思了。她一個勁兒地道歉,老婦人慈祥地笑笑。
[吃就吃了吧,年輕人一定是餓壞了。我們平時也不怎麽碰這些東西,都是子女帶來的。告訴他喜歡就多吃點。]
[所以你們也會吃東西嗎?]列娜覺得很驚奇。自打她死了後便沒有饑餓感,再加上她也觸摸不到食物和碗筷,至今沒有嘗試過進食。
[想吃東西也并不難。]老頭說。他們都是無師自通飄過去深深吸一口,食物的味道就自動呈現在口中了。
列娜心動了。她決定有機會也試試看,不過眼下要先解決關于阿廖沙的問題。她看向謝爾蓋,他手裏的包裝袋已經空了。正在拍掉衣服上的餅幹渣。
[看我做什麽?]他擡頭望向她,似乎有點疑惑。擡手摸了摸嘴角,确定那裏沒有沾上什麽東西。
[阿廖沙應該在那邊。]列娜說,[我們過去吧。]
謝爾蓋朝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可以。先等我一下。]随即在列娜困惑的目光中摘下脖子上的圍巾在手上纏了兩圈當抹布掃清了墓碑上的雪,又認認真真地把掉落在地上的餅幹渣歸攏到一塊重新裝到包裝袋裏。
他扶正了小酒杯,擺好雞蛋,盯着墓碑上刻的字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努力記住他們的名字。片刻他開口,“打擾到你們真的對不起。”說罷對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知錯就改,還算是個正常人。列娜在心裏小小地表揚了他一番。她之前還特地給自己做過心理建設以忍受他的種種怪癖——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坐了十年冤獄的人精神狀态有多穩定。
謝爾蓋随即拿着垃圾從這對老夫妻的墓前走開了。
“他們沒有特別生氣吧?”走出一段距離後他偷偷問列娜。看得出他心裏其實還是有所打怵的。
“還好。看到你幫他們清理了積雪,他們還沖你微笑呢。”
“那就好。”謝爾蓋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唇。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老夫妻所指的地方——這對兒時摯友面對面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謝爾蓋首先看到的是鮮花簇擁下的照片:一個戴着眼鏡的棕發中年男人,抿着嘴,眼神有些憂郁。和他在檔案館板子上看到的是同一個人。接着目光下移,碑上刻着沉睡于此的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阿廖沙.根納季.斯米爾諾夫,1963.10.12-1995.11.17】
是他,準沒錯。謝爾蓋的心撲通撲通劇烈地跳動着。理智被不安所吞噬。面對多年未見的好友,一個可能是害得他入獄的元兇,他不知道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況且他看不到阿廖沙的一舉一動,全憑列娜轉述,可謂是心裏一點底兒都沒有。
“他在這裏嗎?”謝爾蓋的聲音夾帶着顫音。
列娜點了下頭。
謝爾蓋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并感覺自己的腿有點發軟。他張了張嘴,覺得自己要是對着空氣講話未免太過傻氣,于是轉頭盯着碑上的照片輕聲說,“阿廖沙,還記得我嗎?”
謝爾蓋說完停頓了兩秒,瞥向列娜。後者尴尬地聳了聳肩。看來是不記得了。謝爾蓋難免有些失落,不過很快調整好了情緒。
“是我,謝爾蓋.科斯傑科。”
“你變了。變了好多。”列娜把阿廖沙的話重複了一遍。
“是呀,一晃兒我已經是個小老頭了。”謝爾蓋自嘲地笑笑,“抱歉,今天來的匆忙,沒給你帶什麽東西。”
他往前走了兩步,瞄見碑前也有個小杯子,裏面斟滿了澄清的液體。想來應該也是酒吧。
這邊阿廖沙托列娜之口詢問他的近況。謝爾蓋定了定神,把視線從酒杯上移開。
“唉,現在的東西貴的了不得,賺的又少。過一天算一天,湊合活罷了。”他嘆了口氣,“倒是你,老朋友,這麽年輕,怪可惜的。”
當謝爾蓋詢問阿廖沙的死因時,後者支吾了半天才肯說。
竟然是自殺!
謝爾蓋大吃一驚。他不明白阿廖沙檔案館管理員當的好好的怎麽會想不開走極端。可列娜半天沒開口。
[怎麽回事?]
[他在哭。]列娜沖他做口型。
謝爾蓋覺得有點意外。同時他也可以肯定阿廖沙自殺背後還藏着別的事情。
過了一會,阿廖沙紅着眼睛望向列娜,“這些年他在監獄裏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列娜立馬警覺起來。按照謝爾蓋的說法,他們十年前見過一次,在那之後就再無聯系。阿廖沙怎麽會知道他入獄的事情?
見列娜的眼裏多了一抹探究,阿廖沙扯動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我偷偷打聽過。”
這個解釋并不能讓列娜滿意。要知道他們的感情再好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十多年過去了誰還能如此關心一位舊友?于是她直截了當地對阿廖沙說:你并沒有說服我。
阿廖沙嘆了口氣。隔了片刻,他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再度開口,“是的,我要向他坦白一件事。”
列娜屏住呼吸,等待着。阿廖沙卻略過她直接看向謝爾蓋。
“你還記得咱們最後一次見面嗎?”
謝爾蓋一愣,随即答道,“記得。在檔案館。我去給領導送材料的時候看到了你。你在那裏工作。”
“說真的,我是羨慕你的。年紀輕輕就當了中尉。不像我,我媽媽托人走關系才把我塞進莫斯科檔案館。然而我在那裏連個資料員都不是,像個透明人一樣,沒人把我當回事兒。”
阿廖沙那強勢的母親希望她的兒子能出人頭地。但恰恰相反,她的兒子是個平庸之人。為了不辜負她的期望,他只好想辦法讓自己變得優秀起來——通過某種上不了臺面的手段。
謝爾蓋隐隐約約預感到了什麽。他的表情變得凝重,呼吸聲也随之急促起來。
“不過我不是僅僅因為這個就舉報的你,”阿廖沙慌忙為自己辯解,“我們見面後不到一個星期你工作的地方就發生了核爆炸。而你父親……他的事兒大家都知道。”
再往下,阿廖沙沒說。但謝爾蓋都懂了。依阿廖沙的邏輯,叛國者的兒子依舊是叛國者。而他也終于看清了事情的真相——背後給你一刀的人恰恰是你最親近的朋友、好兄弟。
阿廖沙通過揭發謝爾蓋的真實身份得到了一些實在的好處,從而嘗到了甜頭。在那之後,他接連舉報了好幾位對現狀有怨言的同事,将他們的言論收集記錄下來舉報到了領導高層。後來他便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坐進了舒适的沙發皮椅裏,逐漸迷失在權欲的風暴中無法自拔。
“唉,我真是個罪人!”阿廖沙垂下頭自責地不斷重複這句話。
此刻再看他的名字:阿廖沙.根納季.斯米爾諾夫,就顯得頗有些諷刺了。
“呵,根納季(意為高尚的)。”
列娜笑出了聲。她突然想起了一個定律:人起名字,名字中包含什麽大概率缺少什麽,越沒有什麽就越喜歡宣揚什麽。
阿廖沙聽見列娜的嗤笑聲,把頭埋的更低了。
“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他的原諒,但如今是時候說出來了。他有權知道真相。”他說着說着哽咽起來。然而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并沒有激發起列娜的同情心,反倒惹怒了她。
“夠了,收起你這副虛僞的嘴臉!你要是真心想讓他知道這事兒,為什麽不活着的時候去找他說清楚?偏偏等你死了他奈何不了你了才敢說出來!承認吧,說到底你骨子裏就是個懦弱的僞善者,自私自利的小人!你永遠只關心自己會怎麽樣,全然不顧別人往後要怎麽活!”
“你原本有機會做出補救措施,可你做了什麽你什麽都沒做!從樓頂一躍而下便輕輕松松把你的秘密連同做過的龌龊事兒帶入了墳墓。在別人口中你仍就是個好兒子,好員工。可那些人呢?僅僅因為一句話,一個舉動便被你毀了後半生的人呢?你告訴我,他們沒了工作,背負罵名要怎麽活?還有你的母親,她有權知道真相嗎?你給過她選擇嗎?十年二十年後她仍堅信你是被人謀殺的,因而哭瞎了眼,你就這麽眼睜睜看着愛你的人沉浸在痛苦中度日嗎?”
“我媽媽她……”阿廖沙猛然擡起頭,面色更為蒼白。
“是的。”列娜毫不留情地指出,如果他不能讓他母親知道他死亡的真相,用不了幾年後者就會哭壞眼睛。
“不!不可以,可憐的卡佳——”阿廖沙痛苦地捂住臉發出陣陣呻.吟。
謝爾蓋有些煩躁地在墓碑前來回踱步。因為剛才一直是列娜和阿廖沙在用意念交流,他并不清楚他們的談話內容。而列娜已經好一會兒沒有跟他說話了。
“他……他現在是個什麽狀态?”謝爾蓋鼓起勇氣問。然而列娜沒有搭理他。因為此刻她被阿廖沙纏住了。
“求求你告訴她我是怎麽死的!”阿廖沙伸出手想拉列娜,被她躲開了。見求助無果,他又轉向謝爾蓋。
“葉甫蓋尼,我的好兄弟,我知道我傷害了你,但請你救救我媽媽,不要因為我的死而毀了她的生活呀!”
“別說了,他聽不見。”列娜冷冷地打斷道。
但阿廖沙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他苦苦哀求讓列娜把他的話轉告給謝爾蓋。至于是否選擇幫忙則全憑謝爾蓋的個人意願。
經過慎重考慮,列娜決定給予謝爾蓋知情權。畢竟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情,她也不好插手幹涉太多。于是她把阿廖沙的需求跟謝爾蓋講了。後者聽完沉吟片刻竟也答應了。列娜雖不能理解,但也只能尊重他的選擇。阿廖沙随後報出了他母親的住址。
是時候離開了。謝爾蓋出神地久久凝望着阿廖沙的照片(在那凝望中有某種令人痛苦的東西),似乎想說點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他垂下眼眸,再度看到了墓碑下放立的小酒杯,喉結滾動了一下,朝它伸出手。他剛摸到酒杯,腦海裏立馬響起列娜的聲音:別亂喝,那是他媽媽的眼淚。
(注:俄羅斯有習俗會把眼淚放在瓶子裏然後灑在墳墓上表達悲傷。)
謝爾蓋動作一頓。為了掩飾尴尬,他硬着頭皮拿起酒杯把裏面的液體傾倒在阿廖沙的墓碑上。
“安息吧。”他緩緩說道,放下杯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列娜也要離開了。臨行前她問了阿廖沙最後一個問題,“你看過他父親的檔案沒有?”
“沒有……”他茫然地搖搖頭。之前想看的時候他的級別不夠,後來等有了權限,他滿腦子只有如何“鬥”,這些東西早已被他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萬事已成定局。列娜發出一聲嘆息,“如果你看過的話,你就會知道他父親是無辜的。”
快要走出墓園的時候她回頭偷瞄了一眼,阿廖沙還怔愣在原地。
兩人乘上去阿廖沙母親家的公交車列娜還在為謝爾蓋抱不平:你又不欠他什麽。他都那樣對你了你還肯幫他,你可真是個大善人。
[我怎麽感覺你在諷刺我呢?]
[別懷疑。就是你想的那樣。]列娜哼了一聲,[你對他倒是好的不得了。怎麽沒見你對我多點理解呢?]
謝爾蓋心虛地把頭扭向窗外,[他媽媽把他拉扯大也不容易。]
[那她是怎麽對你的你還記得嗎?]
列娜原本還想好好講講阿廖沙母親拿香腸喂狗羞辱他的事情,但見謝爾蓋沉默的模樣她便知道他并沒有忘記那些不愉快的經歷。
[這忙我要是不幫,只解氣一時,以後永遠是心裏的一根刺。]良久,謝爾蓋才開口。他呼出一口悶氣,[我知道我在你眼裏是個大傻帽。只是這些年自己吃了太多苦便見不得別人再受苦。列娜,要是你的話也沒辦法袖手旁觀吧?]
列娜一時語塞。她在氣頭上覺得阿廖沙自作自受遭報應才算解恨。但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如果是她碰到這種情況可能也沒辦法真的做到置之不理。
[是,我們都是傻X,大傻X。]列娜氣呼呼地說,也不知道在生誰的氣。
謝爾蓋認同地點點頭,以一種自嘲的口吻說道,[誰叫我們心軟呢?咱們這些人就吃虧在這上面。我倒是羨慕那些鐵石心腸的人。就算殺人放火也毫無負罪感。]
他們即将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毫無同理心的女人——阿廖沙的母親,卡佳.斯米爾諾夫。根據謝爾蓋對她的了解,此人生性要強,一張嘴能言善道,可謂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典範。喜好踩高捧低且性格偏執,頗有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意味。而其編造、傳播出去的關于謝爾蓋母親的謠言則是當年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可以說,是卡佳帶給了幼年時期的謝爾蓋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這種難以愈合的創傷延續至今。正因如此,這一路上謝爾蓋的話很少。陰郁着的一張臉上寫滿了擔憂。列娜有幾次想找點話題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可謝爾蓋壓根不搭話。他渾身散發出的低氣壓讓列娜感覺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好在卡佳住的地方離墓園不算太遠。二十分鐘後公交車的報站聲将列娜從煎熬中解放出來。她跟随謝爾蓋下了車,入目是一排典型的勃列日涅夫樓。淺綠色的外牆,窗戶一扇挨着一扇。中間隔着刷着白漆的露天敞廊(即陽臺)。
謝爾蓋站在樓下仰頭打量着大樓的結構,眼裏滿是羨慕。
“要是我能住進這裏,做夢都能笑醒。”
“是啊。”列娜附和道。要知道現在全俄羅斯有多少人仍屈身于潮濕、無法抵禦風寒的木屋和廢棄大樓裏,連入住進人擠人的赫魯曉夫樓都是奢望。更別提是這樣建有垃圾道和電梯的公寓了。
列娜的餘光瞄見三樓陽臺上站了個只穿吊帶的黑發女人,正在抽煙。
就穿這麽點真的不冷嗎?
列娜在心裏诽腹。這時謝爾蓋說了句什麽話讓她分了心。等她再擡頭看向女人的時候恰好看到後者掐滅了煙蒂。
女人走到靠近陽臺邊兒的位置,雙手撐在邊沿上往下望。列娜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臉上悲傷的神情。
“看什麽呢?這麽認真。”謝爾蓋湊過來。列娜剛要指給他看,女人已翻身坐到了陽臺的邊沿上。列娜瞬間有了種不好的預感。下一秒預感成真了:女人松開手,縱身一躍而下。
列娜被吓傻了。她眼睜睜地看着女人朝着謝爾蓋頭上砸去,已然喪失了呼喊和行動能力。她絕望地閉緊了雙眼。然而半晌過去了,等來的卻是謝爾蓋的抱怨。
“你又怎麽了?天天說我神經病我看你表現的比我還有病。”
列娜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謝爾蓋就站在她眼前,一臉的不耐煩。她圍着謝爾蓋轉了一圈,确定他安然無恙才放下心來。可她四處張望卻不見女人的屍體。
“那個女人呢?”列娜自言自語。
“什麽女人?”謝爾蓋問。
“一個跳樓的女人。她剛才就是從那裏……”
列娜擡起頭,随即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剛剛那個女人此刻正站在陽臺上。還是相同的位置,連抽煙時的動作、表情都一模一樣。
列娜怔怔地望着她。過了一會兒,她再次熄滅了手裏的煙從樓上跳了下來,落到謝爾蓋剛才站立的位置上。這一次列娜沒有回避,而是盯着女人看。看見她的雙腿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折疊在一塊。鮮血混合着飛濺出的白色腦漿碎塊從她的後腦勺處湧出,蔓延開來。幾秒鐘後,女人、鮮血、腦漿統統消失了。她又一次出現在了陽臺上。
列娜這回好像明白了:女人是幻影。她看到的不過是她跳樓自殺時影像的循環。
謝爾蓋倒有不同的看法。
“她應該是地縛靈。”他說自己想起老一輩的一個說法來:自殺者會不斷重複、體驗死亡的場景直至陽壽耗盡。
“她還那麽年輕,她要這樣重複下去幾年幾十年都是有可能的,對不對?”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謝爾蓋颔首。
列娜發出一聲嘆息,“唉。真可憐。”
他們走進樓道,通過電梯直達五樓。很快站到了斯米爾諾夫家門外。阿廖沙之前提過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如今家裏只有卡佳一個人,但她恰恰是最棘手的那一個。
謝爾蓋朝着門鈴擡起手卻又遲遲沒有按下。
你該不會是退縮了吧?列娜有點幸災樂禍。謝爾蓋瞪了她一眼,為自己辯解:我只是在想開場白而已。他躊躇了好一會兒轉頭問她:你覺得她能認出我嗎。列娜回答:我怎麽知道?她瞎了眼後倒是能通過聲音判斷出來。那她現在不還沒瞎嗎?謝爾蓋說,又問列娜他和小時候比變化大不大。
列娜看着他這副焦慮的模樣莫名覺得有些好笑。她彎起嘴角,注意到謝爾蓋投來的足以殺人的視線,她收斂起笑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了,別胡思亂想了。不是還有我陪着你嗎?我們一起想辦法。”
在列娜的鼓勵下,謝爾蓋咬咬牙,照着門鈴按了下去。很快門開了,卻只開了一條小縫,足以看出屋主的戒備心很重。屋裏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隔着門鏈跟謝爾蓋對話。
“你是誰?”
上來第一個問題就難住了謝爾蓋。他還沒想好怎麽回答,女人又問,“是瑪麗.拉菲諾娃介紹來的嗎?”
“是的。”謝爾蓋條件反射般答道。為了讓自己的話聽上去可信度高一些,又緊接着補充了一句,“我是她的朋友。”
門內傳來窸窸窣窣夾雜着鎖鏈晃動的聲音。然後門開了,卡佳出現在了他們面前。礙于走廊的光線并不明亮,只能看出個輪廓。
她彎腰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拖鞋,“進來吧。”
謝爾蓋換上拖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跟着她走進客廳。
客廳裏的光線要好很多,他這才得以看清卡佳的臉。她的眼泡腫着,姜黃色的長發披在肩上沒有打理,但光從面相上看就知道是個精明人。同時卡佳也在審視着這個穿着普通、甚至顯得有些寒酸的年輕人。
“怎麽稱呼您?”她問。
謝爾蓋只遲疑了一秒便報上了假名:“亞歷山大.契科夫。”腦海裏随即響起列娜的聲音:[喂!你怎麽用我前夫的名字?]
[如果我把事情辦砸了卡佳要找人算賬的話,那便是他倒黴。]謝爾蓋不由得翹起嘴角。
列娜撇撇嘴,[幼稚。]
卡佳沒認出他,謝爾蓋感到慶幸。然而這個刁鑽的女人再度朝他發難,“契科夫先生,請問你什麽都沒拿要怎麽工作?”
怎麽還要工作?
謝爾蓋有點慌了。不過他很快調整好了心态,反問卡佳,“那您覺得我應該帶來些什麽?”
“蠟燭,塔羅牌,薩滿鼓。上次有個女巫還帶了羊的心髒說是要獻祭用。”
見眼前的年輕人一臉茫然,卡佳的表情變得不耐煩起來,嘴裏嘟囔着,“天曉得我怎麽知道你們這些靈媒都是怎麽工作的。”
謝爾蓋眨了眨眼,努力理解她話裏的含義。看樣子是卡佳托人找了個靈媒。而他剛剛倒黴地認下了這個身份。
[我哪能演的了靈媒啊?快幫我想個法子脫身。]他對列娜說。
列娜倒覺得這個身份不錯,可以借玄.學的名義道出阿廖沙死亡的真相。她讓謝爾蓋再堅持一下,她會幫他想辦法。
面前這個自稱契科夫的小夥子越是傻愣着,卡佳對他的懷疑就更深了幾分。她問他,現在能開始了嗎。
“您想知道什麽”謝爾蓋硬着頭皮問。
“我兒子死亡的真相。”
話一出口,謝爾蓋瞬間就打消了逃跑的念頭。不過要想取得卡佳的信任并不容易。
[你先搓搓手。]列娜說。
[為什麽?]
[為了更好地感受能量。]
[好吧,有夠奇怪的。]謝爾蓋說,但還是遵照她的指令将手掌合在一起摩擦了幾下。
列娜繼續指導,[牽起她的手,然後閉上眼假裝看到了什麽。可以适當地皺皺眉頭。]
謝爾蓋剛拉過卡佳的手,後者卻立馬把手縮了回去。
“您怎麽了?”
“你得先證明你不是騙子。”
謝爾蓋哭笑不得,“您不讓我觸碰您,我怎麽感應關于您兒子的訊息呀?”
但卡佳執意讓他先說出點東西他們才能繼續。沒辦法,謝爾蓋只好妥協了。他突然想到列娜看見的那個跳樓女人,便把當時的情形描述給卡佳聽。後者聽罷臉色難看了幾分。
“她丈夫出軌。夏天的時候跳的,搞的樓下全是血。跟這種人做鄰居,真晦氣。”
卡佳說完主動把手搭在謝爾蓋手背上,算是肯定了他的能力。
“靈媒先生,我們繼續吧。”
謝爾蓋假模假樣地閉上眼感應了一會,說出了一些關于她的基本信息。畢竟當年阿廖沙經常給他講家裏的事情,要想知道這些并不難。而且他能明顯感覺到卡佳不再像之前那麽提防他了。但他也沒把握能說服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機應變了。
起初謝爾蓋只敢對事件模糊描述個大概,其餘的則引導她自己說出來。不過當他無意間講了一件只有斯米爾諾夫家自己人才能知道的私事後,卡佳的情緒變得激動。她稱他是她認識的靈媒裏面最厲害的。
“不要再說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兒了,親愛的。”
卡佳急匆匆地把謝爾蓋領進了阿廖沙的房間。房間寬敞,有獨立的衛生間和浴室。廁所裝有隔水裝置。
“你感受到了什麽?”卡佳迫不及待地問。
我感受到的只有羨慕嫉妒恨,夫人。
謝爾蓋很想這麽說,但話到嘴邊則變成了:痛苦。我感受到了痛苦。這個年輕人很無助,夫人。
卡佳的身體顫抖起來。
“是的,是這樣的,阿廖沙他……他一直在被人糾纏……”
她把臉埋進手掌,開始啜泣。謝爾蓋把她扶到床沿坐下。
“您慢慢說,他被人糾纏是怎麽一回事。”
“你先說說你都看到了什麽。”
得,又來了。
謝爾蓋頗有些無奈,好在他已經習慣了卡佳的做事風格。于是他在列娜的協助下簡單說了阿廖沙檢舉揭發其同事的事情。他說的時候特別注意卡佳的表情,生怕引起她的反感或是不滿。好在以上這些都沒有發生。相反的,卡佳并不以此為恥。
“咱們平心而論他做錯了什麽”卡佳理直氣壯,“那些人整天抱怨這個抱怨那個,自己嘴裏說出的東西難道怨得了別人嗎?我兒子就是看不慣這種不正之風才冒着被報複的風險去舉報他們。這是多麽高尚的品格啊!”
列娜和謝爾蓋交換了個眼神,都驚訝于她颠倒黑白的能力。
卡佳自顧自地說下去。她大罵阿廖沙的領導是個喜歡挑起事端、制造紛争的混蛋。這個狡黠廢物最擅長激發下屬間的仇恨和不滿。這樣一來大家只顧着彼此傷害就沒人會危及到他的地位了。
“阿廖沙這孩子實在是太過于單純,他是如此信任、愛戴他的領導。結果那個混蛋轉頭就把事情捅了出去。”卡佳忿忿然。她說那些被檢舉的人裏面有幾個出獄後找阿廖沙的麻煩,有幾次甚至追到家裏來,不過都被她給轟走了。爾後又來過幾次,但結果無一例外都被她罵走了。只有一個叫帕維爾的男人整天跟蹤阿廖沙上下班。這樣的騷擾讓後者不堪忍受,但介于帕維爾又沒做什麽傷害性質的事情,頂多是抓進去關幾天就又放了出來。後來還是卡佳想了個一勞永逸的法子——花錢找人打斷了帕維爾的雙腿,這才将阿廖沙從崩潰邊緣裏解救出來。
如此狠毒的做派,饒是身為前克格勃的謝爾蓋心都顫了一下。卡佳倒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麽不妥。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照片指着上面的男人問謝爾蓋,是不是這家夥殺了阿廖沙。
“恐怕不是這樣的。”謝爾蓋搖搖頭,“他沒有對您兒子下手。阿廖沙……是自殺。”
話一出口便遭到卡佳的強烈反對。
“您先別激動,”謝爾蓋趕忙安撫卡佳讓她好好回憶一下事發當天的情景。
據卡佳所述,那天阿廖沙得知了她雇人打折帕維爾腿的事情。吃晚飯的時候他對她說:媽媽,我會下地獄的。當即遭到她的呵斥:專心吃你的飯,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卡佳承認她當時又說了些別的。不知是哪句話刺激到了阿廖沙,他突然大哭起來。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壓力過大才會從這裏跳下去結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卡佳望向陽臺,發出一聲嘆息。
謝爾蓋剛要點頭列娜突然出聲阻止:[不對!]
她記得平行世界的卡佳說過阿廖沙是從十三樓墜亡的,而這棟公寓是五樓。
差點中了她的圈套,謝爾蓋吓出一身冷汗,趕忙改了口風。卡佳明顯不樂意了。她試圖通過種種方式證明謝爾蓋的自殺論是錯誤的,但在追問下最終還是講了實話。事實是阿廖沙提出想賠錢給帕維爾卡佳不同意。兩人随後從這件事吵到婚戀問題上。卡佳責備他三十歲還沒結婚讓她丢臉,阿廖沙則怪母親當年拆散了他和他心愛的姑娘,只因她覺得那女孩的條件配不上她兒子。
他們越吵越激烈,阿廖沙索性放下碗筷套上外套就跑出了家門,當晚便從帕維爾家樓頂跳了下去。現場沒有打鬥痕跡。而帕維爾又斷了腿,要想控制住一個相同體型的成年男性是很難辦到的。警察很快便以自殺結了案。可卡佳不接受這個說法。她不認為阿廖沙會脆弱到做出自殺的舉動——他那麽懂事那麽優秀還那麽年輕,有大好前途在等着他。這樣的人怎麽會自殺呢?卡佳堅信一定是有人把她兒子推下了樓,即便那人不是帕維爾。
她邊說邊走到櫃子前彎腰翻找起來。謝爾蓋踱步到陽臺上無意間朝窗外瞥了一眼,一個手握半人高的手杖的黑袍男子正大步朝樓道口走來。
不好!是真靈媒來了。
謝爾蓋和列娜對視一眼:[撤。]
他剛從陽臺回到卧室,卡佳就迎上來把阿廖沙的遺物,一雙手套塞到謝爾蓋手裏叫他再重新感受一下。謝爾蓋推辭說自己還有別的事情,不顧卡佳的攔阻沖到門口。他慌慌張張地換下拖鞋,連鞋後跟都沒來得及提就匆匆推門疾步走了出去。卡佳在他身後大喊叫他留個電話方便下次聯系。
謝爾蓋頭也不回地跑到電梯前,此時門開了,他跟黑袍靈媒正好打了個照面。電梯門關上的一剎,他又聽到了門鈴聲。不過這已不關他的事兒了。
“我有什麽辦法?她只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反正我已經盡力了,”謝爾蓋攤攤手,“要是她再天天哭,哭瞎了眼也是她的命數。”
萬般皆由命。列娜認同地點點頭。
回去的路上兩人仍感慨不已。阿廖沙自殺這件事他母親要占一半的責任。做父母的如果只把孩子當成可操控的木偶來對待是沒辦法走進其內心的。他們對孩子的認知來源于自我幻想,而非現實。有些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們孩子真實的樣子。
謝爾蓋想起列娜有兩個孩子便問她平時是怎麽教育孩子的。還輪不到我來教育。列娜說,孩子過了三歲會統一送去幼兒園由專門的老師負責,他們做父母的只需要照顧孩子的飲食起居就行。謝爾蓋又問,如果可以再選一次你還會要孩子嗎。列娜堅決地搖了搖頭。一個死于兩大獨.裁zheng權下的人又該如何将其從未體會過的自由給予她的孩子呢?
“不過你這幾招倒是挺能唬住人。”謝爾蓋不免有點好奇列娜的這些東西都是從哪裏學來的。列娜告訴他平行時空的俄羅斯有個很出名的通.靈節目。她籌備畫展期間在酒店的電視上看過幾眼。
晚上八點他們才回到住處。今天回烏克蘭的大巴晚點,謝爾蓋在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凍的嘴唇發紫。他一進家門沒先吃東西而是又拿來了酒,猛地灌了好幾大口。等身體暖和起來才脫掉大衣。
“差不多可以了。”見謝爾蓋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列娜直皺眉,她看不慣他這樣子。她問他,買酒的錢攢起來租個正經房子住不好嗎?何必天天冒着被輻射的危險蝸居在切爾諾貝利。
“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少管我。”謝爾蓋粗聲粗氣地說。猛然間意識到之前他就是這麽得罪了列娜,急忙放軟了态度:讓我再喝一點吧,就一點點。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列娜才不信他的鬼話,但她能感覺到謝爾蓋有心事。于是問他是不是還在想阿廖沙的事情。
“我很高興他得到了安息。”謝爾蓋幹笑兩聲,舉起酒杯放到嘴邊。
“他安息了。那你呢?”
謝爾蓋的動作一頓。他緩緩放下酒杯,嘴唇開始不受控制地抽動。
“我能怎麽辦?就這麽活呗。”他垂下頭,唇邊挂着幹澀嘲弄的笑。而這樣的笑常常是不真實的,它可能是憤怒、痛苦和無奈的混合體。無論謝爾蓋心裏是怎麽想,至少在這件事上他并沒有表現出的那麽豁達。
列娜在謝爾蓋面前站定觀察起他來:面色酡紅,顯然是有幾分醉了。此刻他體外的那層光圈似乎更加黯淡了。也就是說,當一個人的內心彙聚的負面情緒越多,人體光輝就會變得更暗更渾濁。個人能量也會随之降低,吸引到的事物的能量也更低,俗稱走黴運。列娜開始懷疑是不是謝爾蓋的頻率太低了才會看到鬼魂形态的她。
列娜勸謝爾蓋,無論是難過,憤怒,還是怨恨,怎麽想的就怎麽說出來,總要比憋在心裏強。但謝爾蓋拒絕承認他現在很痛苦。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正在遭受巨大的苦。
列娜很認真地對他說,你已經感知到了你的情緒卻拒絕承認,它就會一直在你身邊徘徊。但如果你接納了它,它便會化為情緒的一種,由你掌控調節。每樣東西能有存在的理由,世間萬物也都具有雙重性。譬如男人和女人,陰和陽,得與失,善與惡,快樂與痛苦。産生負面情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你在恐懼什麽,你為什麽要抗拒它?
“說吧,說出來吧。”列娜循循善誘。謝爾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還在猶豫。于是列娜告訴他,表達自己的真實情緒并不可恥。你的羞恥心、所謂的不好意思都是後天道德觀為你佩戴的枷鎖。如果你把這些世俗的條條框框都抛開,你會發現這些讓你羞于開口的東西壓根兒不算是什麽壞事。她鼓勵他勇于表達自我以釋放情緒來換取心靈層面的松弛。最後更是直截了當地說,背負的東西太多也是一種罪,謀殺自己的罪。緘默不言相當于慢性自殺。
謝爾蓋終于決定講了。他深吸一口氣,猛地一拍桌子。
“我告訴你——我他媽就是恨他!憑什麽他一句話我卻要坐十年牢!十年啊整整十年!難道只因為我父親是叛國者就認定我也是那種人嗎?”
他的臉上浮現出強烈的悲憤,面頰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嘴角卻上翹着,看上去很不協調。正說着,突然抓起手邊兒的酒杯狠狠地朝牆上砸去。
列娜被他這副猙獰的模樣吓到了,下意識往後退了退。酒杯碰到牆壁發出一聲悶響,接着掉落在地轱辘了幾圈又回到謝爾蓋腳邊。這可惹惱了謝爾蓋。他站起身,用力把杯子踢到牆角還不解氣,走過去踩了好幾腳。做完這些的他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跌坐回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氣。過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
“唉,我真是恨死他了。可那又能怎樣?他已經死了,難不成要我把他的墳墓掘開,這又有什麽意義呢?他解脫了,可我還痛苦地活着。一個毫無人情味兒的社會,看不到希望的國家,這就是我所要面對的。”
謝爾蓋雙手抱住腦袋小聲嘟囔道。列娜剛要上前,他又突然垂下雙手扭頭直勾勾地盯着她。直看的列娜心裏發毛。
“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個大傻X。我幫他給他媽傳話就是在犯.賤。什麽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死者為大,這些都他媽是放.屁!毫無芥蒂——”
謝爾蓋冷笑一聲,“呵,怎麽可能?都是他媽.的裝出來的!我為什麽要假裝大度?裝給誰看?有個屁用!到頭來還是徒留自己翻來覆去地折磨自己。”
他自暴自棄地用手指着自己說,“你看看我,人到中年一事無成,住在這個破地方,連吃飯生存都是個問題。沒什麽能耐,在外面受了委屈屁都不敢放,只會拿關心自己的人撒氣。跟你的謝爾蓋比,我就是個廢物!”
平日裏他裝出通情達理的樣子,現如今發起瘋來仿佛變成了無助的孩童。他因太過痛苦而不惜剖析自己的靈魂,向她袒露埋藏心底最脆弱的情感,疲于對抗那些令他自己都唾棄的東西,徹底放棄維護那點可憐的尊嚴,就連僅存的羞恥心都已全然不在乎了。
列娜說,我很高興你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讓你陷入如今窘境的外在因素大于你的個人因素,因而我原諒你,也希望你能振作起來。
謝爾蓋卻肯不接受她的好意。他歇斯底裏地沖她叫嚷:你罵我吧,唾棄我吧,離開我走的遠遠的,可別可憐我這樣的窩囊廢!
說罷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起來。
可當一時沖動勁兒過後謝爾蓋便後悔了。身後沒了動靜,一股巨大的恐懼又籠罩了他——假如,他是說假如列娜真的離開了呢?那他就又是孤身一人了。他将徹底陷入絕望!絕對的絕望!
謝爾蓋打了個寒顫,他坐起身子,抹了把眼淚偷偷回頭看去,列娜還站在那裏。他這才放下心來,但嘴上還在逞強。
“你怎麽還不走?”又故意板起臉。
列娜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白了他一眼,“明知故問。你要是真想讓我走倒是把日記本從你衣服口袋裏拿出來再說。”
謝爾蓋面色一窘,還試圖拿“不想走就算了”、“不勉強”之類的話糊弄過去。列娜懶得理他。她此刻的注意力全系在他的身上——即便他承認了自己的真實情緒,外圈的光輝依舊黯淡無光。
這麽看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仇恨。列娜想,要是這世界上有一個特定的地方能寄存仇恨就好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仇恨是一個破壞者。必須要把它從軀體裏驅逐出去才行。
于是她試圖讓謝爾蓋理解這樣一件事:當兩個人産生沖突,之間的仇恨并不會随着他們的死亡而消逝。兩人會一世又一世地湊到一起,直至種種糾葛完全消失。也就是說,如果你不能原諒他,那麽最直接的後果便是下一世你們仍要糾纏到一塊互相傷害。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
謝爾蓋立馬抗議說他可不想再跟阿廖沙這種混蛋綁定在一起。可是要怎麽做呢?他問她。
消除仇恨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列娜說。你不要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他,而是要從發自內心地原諒他對你做過的錯事。
謝爾蓋皺起眉,似乎在努力理解她話裏的含義。列娜卻突然想到了什麽。她來回踱步,顯得很興奮。
“如果你能知曉你們的前世,你就會明白他舉報你的原因。你受過的苦,經歷的磨難,一切都會有合理的解釋。你會清楚地看到,一切自有因果。”
她還說,如果你想在下一世避免類似事情的發生,那便需要回溯過去找到問題的關鍵并盡可能在今生解決它們。否則這類問題依舊會存在,繼續限制你的靈魂。從設定好的程序中解脫出來,你會發現生命輪回的意義在于體驗,去接觸那些你未曾嘗試過的東西,去經歷不同于前世的人生。當你知道了這個真相,你便終于可以平靜地接納自己,對所有發生在你身上的好事壞事都能一笑置之了。
列娜越說越激動,她的眼裏迸發出光芒,“怎麽樣?你願意信任我,而我将帶你開啓前世的旅程嗎?”
謝爾蓋驚訝的說不出話來。迎着列娜充滿期待的目光,他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當他按照列娜的要求回到卧室平躺在床上時他又有一瞬間的懷疑。于是猛然從床上坐起身,“等等!這玩意你這又是從哪兒學來的?”
列娜也說不清楚。她只能這樣解釋:當靈魂降臨地球并成為人,會失去往世的記憶,同時肉.體也會禁锢、削弱靈魂的意識。人在死後重新回歸到靈魂狀态,靈性能量會得到大幅度的提升,便能再度與宇宙鏈接,得到其指引。有些東西她在此之前從未接觸過的,如今自然而然就會了。這也是為什麽當謝爾蓋需要幫助時,她的腦海裏會突然蹦出“探索前世”這個念頭。
“好吧。那我們試試看。”謝爾蓋将信将疑地重新躺下,以一個松弛的姿勢。随後在列娜的引導下做了幾個深呼吸(她稱之為敞開自我,允許能量進入)。
當他閉上眼,面前一片漆黑卻不會覺得不安。因為他知道列娜會陪伴他進入到探尋前世的旅程中。
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列娜溫柔的聲音再度在耳畔響起,“很好。現在我将引導你進入你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