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995
已是傍晚時分。列娜站在窗前不住地朝遠處張望。謝爾蓋前陣子經人介紹找到了份日結的活兒。據說一個上午就能拿到8000盧布。但被問及要做的具體內容,對方卻含糊其辭。正因如此,今天早上出發前謝爾蓋特地揣了一把小刀以防萬一。可眼下天都黑了謝爾蓋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有點擔心。
終于,樓下出現了一個晃動的人影。不一會兒列娜就聽到了上樓的腳步聲。片刻的功夫,謝爾蓋開門走了進來。他摸索着開了燈。房間裏瞬間亮了起來。列娜看見他的手裏拎着一個中號的白色塑料桶。
“我們現在就趕緊把穿越機造出來吧。”謝爾蓋突然來了這麽一句叫列娜摸不着頭腦。她試探地問他發生了什麽。
謝爾蓋彎腰把桶放到一邊直起身子看向她。他的臉色很難看。
“這種日子我是一天都過不下去了!”
他氣呼呼地把外套甩到沙發上坐下,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列娜飄到他身邊輕聲安撫,餘光瞥見他褲腳上有斑斑血跡。
“你受傷了?”她有些慌亂地打量他,想找到傷口的位置。
謝爾蓋低頭瞥了一眼褲腳悶聲道,“不是我的血。”
“天啊!到底發生了什麽?”
謝爾蓋重重呼出一口悶氣,不情願地開口。
今天早上他按照約定地址找了去。說是公司,連個牌匾都沒有。推開門是條狹長的走廊,坐着一排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似乎跟他一樣都是來幹活兒的。緊裏面是一間寬敞的辦公室,謝爾蓋進了屋,見到了他的臨時雇主謝苗,一個留着山羊胡的老頭正在抽雪茄(他脖子上粗大的金鏈子給謝爾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問謝苗要他做什麽,謝苗說是協助當地警察辦點事,一會就能結束回這兒領錢。謝爾蓋問他什麽時候開始,謝苗說時間還沒到,叫他再等一會。于是他回到走廊坐在那群小夥子身邊。他聽他們聊天,很快意識到這群人是士兵。但正常情況下他們此刻應該正在軍隊裏服役才對。好奇之下,謝爾蓋忍不住跟離他最近的兩個士兵攀談起來。一問才知道他們都是從車臣前線戰場上下來的。可他們看着身體健全不是傷兵,也沒到退伍年齡。那麽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是逃兵。
士兵們哈哈大笑。謝爾蓋不明白為什麽這群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我們可是剛從地獄逃回來。”一人說。他們在軍隊裏吃的東西簡直是豬食,待久了個個營養不良。只有将軍舔着大肚子,其餘人都瘦的跟麻杆似的。
“那只豬猡臉上泛着油光,看着都惡心。而我的戰友餓的站都站不穩。”
那打仗的事兒怎麽辦?謝爾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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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樂了:你倒是去問那些走私軍.火的家夥呀!槍賣了炮賣了,坦克也都他媽.的賣了。我們拿什麽打?拿凍的邦邦硬的黑面包打?
現在誰再去服兵役誰就是傻X。另一人插嘴道。地下黑診所的生意好的不得了。畢竟——“打斷你的腿,幸福一輩子。”他說起編的順口溜,和同伴一唱一和。
士兵們笑作一團。
“都他媽給我安靜點!”老板謝苗走出來,數了數,人齊了。便叫他們去門口。
那裏停着兩輛面包車和一輛警車。小夥子們呼啦一下子全朝面包車湧去。謝爾蓋沒擠上,只能郁悶地跟j坐一輛。他自知有前科,什麽都不說才安全。只豎起耳朵聽j聊天。
然而這群男人說的都是些沒營養的東西。無非是吹噓自己跟哪個領導的太太睡過,哪裏的站.街女活好姿勢多還便宜。他們滿口葷段子,還比誰操.過的女人多。同車的兩個年輕人也按捺不住加入了讨論。
“拜托,車上還有一位女士呢。”一個j說。油腔滑調的樣子謝爾蓋很不喜歡。分明是他講夠了才拿車上唯一的女j說事,真是個道貌岸然的家夥。
“這個時候倒是想起我了。你們這群臭男人。”他身邊的女j咯咯地笑起來。她的嘴唇和指甲都塗的猩紅。
男人們轉移了話題。他們說起某開發商圈了塊地要建游樂園。本來答應的好好的,也收了錢。可是現在馬上要開始施工了那塊區域裏還有一家沒搬走的釘子戶。
真令人頭疼。一個j說,其餘人都在威逼利誘下拿錢卷鋪蓋滾蛋了。就他們家好,死活不肯走。一有人上門就拿獵.槍把人吓走。
是不是錢沒給夠?一個年輕人問。
那j翻了個白眼:給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
車子駛入莫斯科郊區,拐了個彎停下。後面的兩輛面包車也跟了上來。
這就到了?有人問。
前面就是了。j指着幾百米開外的房子說。與其說是房子,倒不如說那是用防水布和木頭搭的棚子。
“娜塔莎,我教你的東西記住沒有?”
女j吞吐半天沒說出點東西來。她的同事急了。
“你就說你迷了路,車子抛錨需要幫助。聽懂沒?”順勢摸了她屁股一把。
女j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沒有發作。她脫掉制服外套,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下了車。
“媽.的!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笨的女人。”那j轉頭向周圍人抱怨,又沖還沒走遠的女j大喊:娜塔莎,把領口再拉低一點。
“你看她屁股真翹。奶.子看着也不錯。真想上手抓一把。”另一個j對着她的背影吹了聲口哨,那猥瑣的神情姿态怎麽看都像個流氓。
“放尊重點。她好歹是你們的同事。”聽了一路他們的污言穢語,謝爾蓋終是忍不住開口了。
“實話告訴你吧,她是我們局長的情婦。那個臭婊.子,誰都能睡。在床上倒是帶勁。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做妓.女的料。你瞧她把j服穿的多淫.蕩。”
“別說了阿基姆。”有人捅了他的胳膊肘一下,“要是讓咱們局長聽到了又免不了一頓臭罵。”
“哈哈安德烈瞧你說的。難道你不想跟她睡一覺?”
“好了,都安靜一會吧。”副駕駛上的j沒好氣道。那派頭一看就是領導。大家都閉上了嘴。
約摸五六分鐘後,女j帶着兩個男人:一老一小匆匆從裏面走了出來。
“好極了!他們手裏沒槍。”一個j雀躍了一下。
“他們家裏還有幾個人?”有人問。
“一共就四個。一個老頭,他兒子、兒媳還有個孫女。”說着推開車門探頭朝後面的面包車喊:行動吧,小夥子們!
立刻有二十來個年輕人操。着棍棒跳下面包車朝那兩個男人跑去。後者意識到不對但已經遲了。那群人堵住了他們回家的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們把兩人分開厮打起來。女j尖聲尖氣地邁着小碎步跑到一邊看熱鬧。
“我們也去吧。媽.的!手癢癢。”
有人急不可耐脫掉自己身上的制服沖過去,從一個小夥子手裏搶過棍子加入其中。與謝爾蓋同車的兩個年輕人也下去了。
“你呢?”
謝爾蓋回過神,看見一張兇巴巴的臉湊過來,“我他.媽花錢雇你來看熱鬧的?”
“快滾!”他丢給他一截短棍。
謝爾蓋只好朝“戰場”走去。老頭已經被制服。還在大聲咒罵,他的臉挂了彩,右眼腫的老高,在往外冒血。他的兒子也沒好到哪裏去。雖然他短暫地擺脫了衆人的圍攻跑回家裏拿到了槍,但他的妻女被從棚子裏揪出來控制住了。他要是敢開槍,遭殃的就是她們了。于是十分鐘不到,這群人就順利拆掉了棚子。鍋碗瓢盆扔的滿地都是。能砸的都砸了。
家沒了。老人發出一聲悲鳴。
“我他媽就是個死人!”謝爾蓋忿忿地向列娜抱怨。他的指甲嵌進了掌心,“就連啞巴還知道嗚咽兩聲揮舞一下手臂,而我卻杵立在那兒什麽都沒做,心裏想着:要是動手就又要賠錢了。那些人從我身邊跑過,我只能死死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看着它像我一樣被人踐踏。誰都可以走過來踩上兩腳。”
他看到暴力不只發生在監獄裏,囚犯與囚犯之間。這個龐大的社會對它的子民也是。一切都在颠倒,混亂無序中透着令人發笑的荒誕:y為犯人賣命,j毆打平民。
謝爾蓋掏出自己的護照将其重重地摔在地上。
“從前的日子不是這樣的,該死的,這個國家到底是怎麽了!”
他說他不認為這裏是他的祖國。可他願稱之為祖國的地方已經消失了。
謝爾蓋對列娜說,我們把穿越機造出來,回到過去修正錯缪吧。只要阻止了切爾諾貝利核事故,是不是蘇聯就會回來。他帶着期許望向她,但列娜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謝爾蓋立馬變了臉色,“你搖頭幾個意思?蘇聯回不來了還是你造不出來?”
“你看我現在這狀态是能畫出圖紙的樣子嘛?”
“那也有辦法呀!你不是能用意念跟我交流嗎?那就把你的圖紙影像傳輸到我的頭腦中吧!”謝爾蓋的神态裏多了絲癫狂。他自顧自取來紙筆攤在桌上,也不管列娜願不願意。
“來吧。”他催促道,“我們開始。”
“你冷靜一點!”
列娜說出了她的想法:她告訴他那些發生過的事情就是希望他不要再次重啓穿越了。因為世界只會越改越亂。而無論如何他的結局都早已經注定——是死亡。
謝爾蓋卻滿不在乎。
“只要我不失手殺死年輕的自己我就不會消失,不是嗎?”
“理論上是這樣的。”列娜停頓了一下,“但即便你規避了自己原本的結局,請相信我,死亡仍會如影随形,随時攫取你的性命。以某種別的方式。”
她繼續說,“是的,你仍有機會成為英雄。可是這有什麽用?就算他們為你立紀念碑,把你寫進教科書,以你的名字命名街道,對你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你已經死了,你什麽都看不到。你的生命、你的未來全都葬送在冰冷的墓碑下。這真的值得嗎?夠了,我絕不允許你奔赴死亡更不想成為把你推向死亡的幫兇!”
“只要它能回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謝爾蓋目光堅定。他望着她,卻沒有看她。而是在透過她遙望那個他理想中的國度。他的狂熱讓列娜覺得不可思議。她不明白那兒有什麽好的。
“那裏有什麽不好的?”謝爾蓋理直氣壯地反駁道,“在我們那時候人人都有工作,能吃飽飯,也沒有這麽多犯法的事兒。”
列娜笑着搖搖頭。
“你笑什麽笑?”他瞪她。
“人們追憶死者的時候總會帶着點憐憫。即便他生前幹過不少壞事。”
“你到底想說什麽?”
列娜聳聳肩:看來你已然忘記了那個時代種種濫用職權、暗殺迫害、貪污腐敗、特工橫行、封閉隔絕、恐懼焦慮的現象。而把恐怖變成了神話。*
謝爾蓋表情一僵,但他仍為其辯護。已經被遺忘的時代話語又出現了:這是西方情報機構散布的謠言。別忘了我們在大海另一端的敵人。
列娜看在眼裏。她嘆了口氣,無奈道,“我在那裏生活了三十多年,我比你更清楚那是怎樣的一個國家。”
如今到了祛魅神話的時候了。從1876年到1905年這30年內,沙俄共處死了486人。僅從1905年到1908這3年間便處死将近2200人。*
“就不說那麽久遠的事兒了,”列娜發出一聲譏笑,“你誠實地工作但是得到了什麽?得到個屁!你淪落到如今這個境地難道是因為你的信仰不夠堅定嗎?”
“不要再說了!”
“你的思想,你的信仰,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它們沒有一樣是你自己的,你什麽都沒搞明白。”
“夠了!”
見謝爾蓋露出痛苦的神情,列娜不再說話。
謝爾蓋面色陰沉着取來昨夜剩下的面包和他拎回來的桶。一聲不吭擰開桶上的蓋子仰頭喝了大半。
“你喝的是什麽”
謝爾蓋惡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沒搭腔。列娜又問了一遍,他故意張大嘴呼出一口氣,可惜列娜聞不到。
“錢拿到了嗎?怎麽不買點新鮮蔬菜?”她問。
“拿是拿到了。”謝爾蓋甕聲甕氣地說。鬧劇結束後他和那些小夥子回到老板的小破公司領錢。馬上就要到他了,他身邊的年輕人突然給了他一下子。你打我幹嘛。他問他。
我這是在幫你,兄弟。那人聳聳肩,瞧你這副樣子,衣服一點褶皺都沒有。老板怎麽會給你工錢?
說的倒也是。謝爾蓋望望四周,哪個不是撸着袖子衣領大敞着。他擡手胡亂地揉了揉外套,然後走進那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從戴着大金戒指的老板手裏拿到錢出來,剛剛幫他的小夥子還在那兒,似乎是在等他。謝爾蓋剛要道謝,那人上來從他手裏抽走了3000盧布,理直氣壯道:沒有我幫你,這些你都拿不到。和他一同來的幾個年輕人就站在不遠處注視着他們。謝爾蓋癟癟嘴,不願意和他起正面沖突,也只好忍下了。
出門的時候他聽見有人抱怨。真摳啊。一個年輕人數着鈔票咬牙切齒道,聽說那項目光是送禮疏通關系就花了幾千萬,咱們到手才8000盧布。媽.的,這幫寡頭真不是東西。
謝爾蓋去了附近的市場。看着琳琅滿目的罐頭、酸黃瓜、黃油、奶酪卻提不起胃口。想起那可憐的一家四口,他心裏亂糟糟的。剛到手的5000盧布宛如燙手山芋叫他痛苦萬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他感到自己的背越來越彎。這時一個老頭走來跟他搭話,問他想不想買酒喝。謝爾蓋不好意思地告訴他自己買不起。老頭神秘一笑,把他拉到他的攤位。地上鋪着一張草席,擺着好幾個白色的桶,上面什麽标識都沒有。這是什麽?謝爾蓋問。這是米格防凍液,便宜的很,只要900盧布,以前的飛行員都拿它當酒喝。
“你瘋了!這是工業酒精,會中毒的!”
列娜又氣又急,痛斥他不珍惜自己的身體。謝爾蓋不高興了。
“我喝什麽關你什麽事?我大半輩子都在坐牢,如今好不容易出來了還要被你管教。你以為你是誰?”
說罷賭氣似的又喝了兩大口,重重地把桶摔在桌上,挑釁似的望着她。
列娜的脾氣也上來了。
“你這麽喜歡喝不如多喝點,反正到時候遭罪的還是你!”
話雖如此,她還是動了動意念,桶裏的液體輕微地晃動了幾下。謝爾蓋注意到了。
“你幹什麽?”他皺眉。
列娜抿起嘴唇,集中注意力将怒火轉化為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一下推翻了白桶。謝爾蓋還沒來得及蓋上蓋子,随着桶落地,裏面的防凍液灑了一地。
謝爾蓋怒不可遏。他撿起桶重新将其立住,騰地一下站起來,抓起日記本連帽子都沒戴就朝門口走去。
列娜暗覺不妙,但她自身依附在日記本上,只能被迫跟在他身後。外面伸手不見五指,謝爾蓋打着手電筒走在破敗的鄉間小路上。他一言不發地走着,胳膊一甩一甩的,明顯帶着怒氣。前方漸漸顯露出三層樓高的鐵絲網。這裏便是禁區了。
謝爾蓋關掉了手電,沿着鐵絲網摸到了一個被人剪開的洞随後鑽了進去。夜色中,他的步調放緩了不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時四處張望。約摸半個小時後他來到了廢棄垃圾場。
“我就是在這裏找到了你家的沙發。”他指着面前黑黢黢的堆成山的垃圾跟列娜說。他威脅她,要是不幫他制造穿越機就永遠留在這裏吧。
列娜只覺得心累。
“要我跟你說多少遍,穿越時空對你沒有任何益處。”
“不幫是吧?”謝爾蓋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直接把日記本扔進了垃圾堆。
眼看謝爾蓋要來真格的,列娜有些慌了。她勸他別耍孩子脾氣,但謝爾蓋執拗的很。他給出兩個選擇:要麽乖乖回去協助他造穿越機要麽就呆在這兒看誰願意把這堆破爛撿回去。
“你離開了我可就什麽都造不出來了。”列娜說。
“你真以為你個死人能發揮多大作用嗎?”謝爾蓋嘲諷道,“雖然不知道那些小屁孩的穿越機是從哪兒弄來的,可別忘了我知道維爾申寧等人是哪天穿越的。大不了跟蹤他們,十八年而已,我等的起——只要還有希望!”
“你就是個瘋子!”列娜氣憤地瞪大了眼睛。
謝爾蓋的臉上露出率性的微笑。
“是啊,我瘋了。可你他媽.的也拿我沒辦法,不是嗎?”
列娜知道謝爾蓋這次是鐵了心要抛棄她。他走的是那麽決絕,即便她喊他葉甫蓋尼.斯捷潘他也沒回頭。
謝爾蓋疾步走出好遠,心裏卻始終憋着一口氣。
不就是會造穿越機嗎,有什麽了不起的?沒了她我也能穿越回去!
他暗自發誓。但要怎麽從那些孩子手裏拿到穿越機還需從長計議。
謝爾蓋放慢了腳步,陷入思忖。可他目前對那些孩子的個人信息一無所知,自然也想不出什麽方案來。再加上剛才他出門走的急沒戴帽子,寒風吹的他的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謝爾蓋不免有些煩躁。
真該喝點酒暖暖身子。
他咂咂嘴,口腔裏還殘留着一股劣質酒精味,直沖頭頂。
其實他也知道列娜是在關心他,可他就是生氣。生自己的氣,也生她的氣。
都怪她不肯幫我。
謝爾蓋這樣想,好讓自己心裏好受點。
謝爾蓋頂着寒風走出禁區的時候感到腳底冰涼,鼻頭也凍的幾乎要沒知覺了。他轉念一想,反正現在穿越的事八字還沒一撇,不如先喝點好的,幹嘛委屈自己。于是轉身去了家附近的一家小酒館。
酒館是住在這裏的居民開的。雖然酒的價格比市裏的便宜些,放在平時謝爾蓋可舍不得花這個錢。但現在懷揣着無法言喻的苦悶,他真想大醉一場。可拿別人的苦痛換來的酒自然不會有什麽好滋味。負罪感湧上心頭,他又想起了那無助的一家四口,自己什麽都沒做的窩囊樣。還有列娜——那個可惡的女人,不,是鬼魂,在他的頭腦裏揮之不去。
該死的!我怎麽還沒醉?
謝爾蓋罵罵咧咧地又要了一杯。
酒館裏還有幾個中年人也在喝酒。謝爾蓋豎起耳朵,聽見一人跟同伴炫耀他從一個老兵手裏買來了好玩意。謝爾蓋扭頭看去,努力睜大眼睛眨了眨,看見說話那人手裏握着一枚勳章。古銅色的,很漂亮。
見他感興趣,那人湊過來向他介紹說這是一個參加了1945年八月風暴行動的蘇聯士兵獲得的三級光榮勳章。
多錢買的?謝爾蓋問。
“只要1萬盧布,比這瓶酒還便宜!”
那人戲谑的神态讓人很不舒服。他告訴謝爾蓋:這種東西你沿街走,有的是人在賣。很多兩鬃斑白的退伍軍人坐在馬路邊兒兜售他們的戰鬥勳章和榮譽證書。
那些光榮而又混亂的日子曾是他們的驕傲,可如今高尚的理想屈身于貧窮的現實。當掉滿身榮耀只為了換取一口飯吃。
酸澀湧上心頭。謝爾蓋趕忙又喝了一口酒強壓下去。
“你呢?小老弟,瞧你唉聲嘆氣的。是有什麽心事?”
那人自來熟地摟過他的肩膀。謝爾蓋不喜歡別人碰他,掙脫掉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說說看嘛。這杯我請了。”
謝爾蓋有些動搖。他垂下腦袋想了一會擡頭對那家夥說:你說的不錯。有些事與其憋在心裏翻來覆去地自我折磨倒不如說出來痛快。
當然,他才不會承認這些都比不上一杯免費的酒的誘惑大。
謝爾蓋索性講了他今天上午的經歷。
“哎,兄弟,你這麽想就不對了。這事兒你不幹也有的是人幹,反正最後的結果都一樣。”那人分析的頭頭是道。
謝爾蓋是真的有點醉了。他破天荒地主動提起自己以前是克格勃,想要為自己挽回點顏面。
說就說了,他心想,反正這些酒鬼一覺醒來就什麽都記不得了。
“克格勃給h..幫做事的有的是。怎麽就你特殊?老弟,道德感太高不是好事。良心值幾個錢?”
那家夥唾沫橫飛,吵的謝爾蓋耳朵疼。他開始有些後悔自己跟他提這些做什麽。
謝爾蓋低下頭盯着杯裏的酒然後一仰頭都喝了。接着撂下杯子呼出一口悶氣,“最可憐的還是那個小女孩。她的祖父瞎了一只眼,父親因為襲j進去了。她和她媽媽無家可歸,真不敢想象她以後要在怎樣的環境下長大。”
“但她好歹還有一條路走。保不準哪天我們還能照顧一下她們娘倆的生意。”
同桌的幾個男人發出一串狹促的笑聲。
“唉。這世道還是做女人好,躺着就能賺錢。”有人說。立刻得到附和,“害!那群婊.子,榨幹我們的身體還要掏空咱們的錢包。”
“可不嘛。上周我花5000盧布操.了個莫斯科妞。結果這也不讓碰那也不讓摸,在床上跟塊凍肉似的。沒意思。”
“貴了。”另一人咂咂舌,“還是咱們這兒的姑娘好,既便宜又熱情。而且随叫随到。”
聽他們的口吻,談論的仿佛不是人而是商品。謝爾蓋感到一陣眩暈。
女人的話題總會吸引男人參與進來。坐在門邊年紀稍大些的開口了。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他打了個酒嗝,神色間帶着一絲滿足,“個個都是杯水主義者。除了喝酒就是嫖.女人,咱們國家遲早要敗在你們手裏。”
立馬有人反駁,“那些當官的都整不明白的事兒咱們普通人能有什麽辦法?過一天算一天呗。搞不好哪天早上眼睛沒睜開就死了,可得趁現在好好快活快活。”
說罷和同伴碰了下杯,繼續享用啤酒去了。
謝爾蓋聽着他們的對話心裏翻湧起陣陣苦澀。他也曾對未來揣有期許。可當他意識到從宏觀上來說他身處的這個時代本身充斥着混亂無序,讓人看不到希望,那麽個人努力再怎樣也都無濟于事了。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沒人能獨善其身。活的清醒反倒成了罪,一種僅次于貧窮的重罪。謝爾蓋清楚他早晚也要随波逐流,徹底摒棄自己的良心,就算從此變得麻木不仁也不足為奇。
挑起話題的老頭還在那兒坐着。謝爾蓋倒是想走上前去跟他争辯兩句,奈何自身酒量太差,尚未起身便暈暈乎乎地稀裏糊塗地睡着了。
一覺醒來天已破曉。謝爾蓋從桌上爬起來,頭痛欲裂。酒館老板告訴他外面下雪了。
他付了酒錢裹着外套推開門。今年的雪來的要早一些。大雪紛飛,迷的人睜不開眼。風更硬了,像刀子似的割的人臉生疼。本就坑坑窪窪的路面結了層薄冰,濕滑無比,叫人寸步難行。
謝爾蓋艱難地走着。大雪遮掩了視線,四周白茫茫一片。他很快迷失了方向。
正發愁時,不遠處傳來人說話的聲音。謝爾蓋趕忙走上前去。人頭攢動,好多都穿着深色工作服,手裏舉着牌子。風雪太大,打濕模糊了牌子上的字跡。又因為是用烏克蘭語書寫的,謝爾蓋不能一眼辨認出其內容。
謝爾蓋扯着嗓子問站在邊上的一個男人他們在這裏幹什麽。男人指着前方不遠處的建築回答說他們都是這裏的工人,今天是為了抗議關閉核電站的舉措而來的。
“zheng府要關閉核電站了?”謝爾蓋有點驚訝。
“看你這樣子什麽都不知道。”男人搖搖頭,“美國佬頻頻施壓,讓咱們關掉核電站。”
他說目前歐盟也暫停了提供給烏克蘭的經濟援助。4月份的時候庫奇馬宣布他在與歐盟和C7代表團會面時做出了關閉核電站的承諾。
這時一個領頭模樣的人高喊:“反對關閉核電站!”
“我們反對!我們反對!我們反對!”其餘人跟他一起喊。男人連忙舉起牌子,喊了三遍口號轉頭繼續跟謝爾蓋說話。
“我們正處于經濟危機當中。如果現在關掉核電站得有多少人失業!烏克蘭已經放棄了核.武器。西方社會還在搞zheng治施壓。他們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裏逼啊!”
“你們的身體還好嗎?”謝爾蓋擔心的是核事故造成的污染會給在這裏工作的人帶來被輻射的風險。
男人的氣勢一下子弱下來。他小聲說:說實話不太好。但是你懂的,失去工作才是更大的災難。相比之下我們寧願待在高輻射環境下做事,至少還能活。無非是死的早些。可一旦核電站關閉了,連活着都成了問題。
男人說着啐了口唾沫:除了正在運行的核反應堆,老化的石棺也亟領修複。可是沒有錢。因為只有西方機構應允的項目才能獲得貸款。
說着說着又到了一輪喊口號的時候。抗議聲此起彼伏。謝爾蓋不好再打擾,請男人給他指條回家的路。
聽完他的描述,男人皺眉思索了一會。
“你偏離的太遠了。”他說,“現在往回走不劃算,還繞遠。這樣吧,你從禁區裏穿過去。看到那裏的鐵絲網沒有?旁邊有個小門,一推就開。”
謝爾蓋道了謝,按照男人的指引再次進入禁區。這裏的樓群是蘇聯時期建的。垂下的旗幟和懸于樓頂的徽章早已黯淡無光,連同寫有标語的橫幅被大雪覆蓋。
他走在這中間,感到片刻的幸福。并心甘情願被這虛像所欺騙。這是他的祖國曾經的樣子。如今它仍在此地,不過只剩下空殼。被碾為塵埃,飄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謝爾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再度陷入迷茫。
未來會如何?他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思考這個問題。可是答案令人絕望。
他繼續走,突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仔細一看,是半截石像的底座。他用腳撥開上面的雪,昔日偉人的名字露了出來。這是座被推倒的雕像。謝爾蓋在旁邊轉悠了一圈,找到了上半截。他用袖子擦掉積雪慢慢在它身旁蹲下。伸出手,又拿外套擦了擦才敢觸碰它。可惜雕塑的面部早已四分五裂。
巨大的情感滿的快要溢出來了。他全身不自主地發抖,幾乎要落淚了。
“伊裏奇,回來吧!我們需要你!”
他感到溫熱的液體流出了眼眶。然而下一秒就在寒風中凝結成塊粘在了睫毛上。
謝爾蓋努力想要把破碎的部分拼湊起來。可是沒有用。一松手,那些石塊就又散落了一地。縱使他的雙手凍的紅腫也無法還原那張親切的臉。
謝爾蓋到家後不久就病了。表面上看是因為感染了風寒。但這病症中又囊括了由貧窮、道德引發的負罪感以及看不到希望相疊加的混合物。
下過雪,氣溫驟降。屋裏屋外都冷,只有被窩裏最暖和。他燒上了柴火不至于挨凍。可是柴火遲早要有燒完的一天,廚房裏的土豆也所剩無幾。但他還病着,發着燒,沒有力氣出去工作。
持久不下的高溫讓謝爾蓋口幹舌燥。幸好列娜打翻的防凍液搶救及時還剩了點兒底。他感到口渴便拿來喝了。喝完就用棉被蒙住頭。心裏盼着要是能出點汗病就該好了。
過了一會兒酒勁便上來了。可他的頭腦并沒有因為酒精的侵襲而停止思考。相反,一種強烈而又錯綜複雜的情感差點令他精神錯亂。過去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再次挑動起他的良知,痛苦攪着神經,謝爾蓋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炸了。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夢半醒間又回到了冰冷的牢房。謝爾蓋立馬驚出一身冷汗。他睜開眼,定了定神,長舒一口氣。為自己在這間破房子裏而感到慶幸。續又渾渾噩噩地躺着。某一刻感覺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可現實中的時間僅僅過去了幾分鐘。
随着時間的流逝,他的思緒變得遲緩、不連續。剛才還想着的事兒轉眼就記不得了。意識掙紮着想要逃離,可身體卻癱在床上一動不動。他憤怒地叫嚷、咒罵、哭泣,最後這些統統化為低沉的嗚咽。終是疲憊不堪,睡了過去。
第二天中午謝爾蓋才醒。燒退了,全身酸疼。勉強能下床吃點東西。他啃着硬邦邦的面包自言自語:是時候和過去做個了結了。
可是以前的日子真的如他認為的那般美好嗎?那背後當真不存在暴力、欺騙與不公嗎?
謝爾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其實這樣的念頭他以前也曾模模糊糊有過,那時他還是克格勃,親眼目睹他的同事是如何對無辜者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如今它卷土重來,他只覺得腦袋像挨了一悶棍,眼前發黑。
謝爾蓋開始感到害怕。他竭力不去想這些可能會威脅到他思想的東西。然而懷疑和猜測就像水珠。水滴石穿。為什麽你如此痛苦不堪呢,他問自己。因為某些被灌輸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由不得人思辯。否定過去就是否定信仰。相比正視過去的代價,他寧願相信那些使用非人審訊手段的事情不過是個例罷了。
土豆吃完了,柴火燒完了,得出去找活幹。謝爾蓋得到了個在碼頭搬箱子的工作。箱子個個通體密封的嚴嚴實實,據說是某個寡頭走.私的“貨”。這種違法犯罪的事情謝爾蓋早就見怪不怪。他懶得管,也沒得管。這種事情還輪不到他一介平民指手畫腳。
謝爾蓋下了班會和同事聚在一起打牌,但他更喜歡去酒館喝酒。就算酒館不開也無妨,只要有酒,在哪兒喝都一樣。
這個冬天是如此漫長,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要撐不過去了。他的工資都用于購買柴火和酒。前者用于暖和身子,後者用來寬慰靈魂。酗酒成了他不主動招惹死亡的手段。
喝醉後他總會發出這樣的哀嘆:我已經是個廢人了。
唉,我是怎麽廢掉的?他問自己。首先以莫須有的罪名毀掉他的清白,然後用牢獄生活抹殺他的尊嚴。接着貧窮會摧毀一個人的正直。最後酒精麻痹神經徹底放棄思考。他常常自嘲:我現在跟一具行屍走肉沒什麽區別了。
生活越是無望便容易被那些已經離開了的人占據。這天他回到家,照常喝了點酒,拿起手邊兒的書翻了翻卻讀不進去。他悲哀地坐着,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經永遠地逝去了。他再也感受不到快樂。他又想起了列娜,帶着一絲不合理的怨恨。
要是她從未出現過就好了。幹嘛要讓我知道穿越時空的事情又不肯幫忙。
日子苦兮兮的,沒有樂趣可言。他多麽希望有人能打碎這世俗的玻璃罩,把他從麻木混沌的狀态中解救出來。這樣他或許還能找到點活着的意義。可是沒有人救他。大家都掙紮徘徊在生死線上,自顧不暇。他們也并不比他幸運。
謝爾蓋悲傷地走進卧室,脫掉衣服躺下把頭枕在枕頭上。忽然他聽見響動——有人進來了。他睜開眼,看見列娜站在門口,臉上帶着笑,略微有點讨好的意思。輕聲說,“我回來了,您還生我的氣嗎?”
謝爾蓋驚醒過來。他坐起身,門口漆黑一片。沒有人,更沒有列娜的鬼魂。他自嘲地笑笑,下床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第二天晚些時候便出現在了禁區。
然而新的問題出現了:由于多日的大雪,垃圾場裏面的東西早已連在一起凍的梆硬。謝爾蓋撥開最上面一層的積雪,去附近樓裏撿了個鐵棍開始砸結冰的部分。鋒利的冰碴割傷了他的手指。血滴在雪上将白色染紅。謝爾蓋并不在意,而是邊鑿冰面邊呼喚列娜。後者卻遲遲沒有現身。
謝爾蓋不免有些慌亂。他害怕列娜的日記本已經不在這裏了,但眼下也沒有辦法确認其位置,只好咬咬牙繼續敲敲打打。許是動靜太大,隔了一會兒,列娜出現了。雖然她陰着臉,但謝爾蓋懸着的心總算能放下了。他顧不上流血的傷口,更加用力地揮舞着鐵棍。
列娜漠然地盯着透色冰層裏滲入的絲絲血色,冷哼一聲,“你扔掉我的時候倒是痛快,現在又假惺惺地跑回來找我。別挖了,苦肉計早就過時了。”
謝爾蓋撇了下嘴角,低聲下氣道,“列娜,你要我怎麽做才肯原諒我?”
“我不會原諒你的。”列娜轉過身去背對他,“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屁都不敢放,回來把氣全撒到我身上。謝爾蓋,你可真是個男人。”
可想了想又改變了主意,“除非你把我家裏的相冊找回來交給我爸爸。”
謝爾蓋的心小小地雀躍了一下。不過列娜說她不會告訴他家的位置,要他自己找。一想到偌大的禁區要找到什麽時候,謝爾蓋垮了臉。但他好歹是克格勃出身,推理能力還是有的。于是接受了這個挑戰。
在列娜的指示下謝爾蓋很快确定了日記本的位置。不一會兒就把濕漉漉的本子從冰層裏挖了出來。
日記本的紙軟綿綿的,上面的字變得模糊。最後一頁更是不知道沾染上了什麽東西直接腐爛了。列娜瞪了謝爾蓋一眼,後者心虛地低下頭。再一次,他認真地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列娜的日記,試圖從一些細枝末節入手尋找線索。諸如:透過卧室的窗戶能看見學校的煙囪。由此判斷她家至少是五樓往上且離列娜上的小學不遠。
像這樣有用的信息還有不少。經過謝爾蓋的一通分析,別說,列娜的家還真讓他給找到了。
那時他已經走完了大半個禁區。累的不得了,顧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快要散架的椅子上,翻看起相冊來。
裏面的主角大都是列娜。有她穿着校服系着紅領巾的照片,也有抱着格魯什卡的親密合影。當然也少不了父母結婚時留下的美好瞬間。
謝爾蓋看看照片上的小列娜又擡頭看看眼前的這位,來來回回幾次,似乎是在做比對。列娜啧了一聲表示不滿。
“你小時候挺可愛的。”謝爾蓋說。
“這是誰?”他翻到下一頁,指着照片上攬着列娜手臂的女孩問。
列娜瞥了一眼回答道:“我爸爸同事的女兒。”只是索羅金女兒的名字話到嘴邊,她想了半天愣是沒想起來。
這不應該呀。
列娜困惑不已。她自诩記憶力不錯,死後更是每每回想過去的片段都跟放電影似的。自己怎麽會唯獨忘記兒時夥伴的名字?
更糟糕的是,随着相冊裏的照片一張張從眼前劃過,列娜驚恐地發現她連自己何時拍攝過這些照片都記不得了。
謝爾蓋停止了翻閱。
“你哪裏不舒服嗎?”他問。
“我、我……”列娜支吾了半天。謝爾蓋盯着她半晌,皺起眉,“我怎麽感覺你的顏色變淡了呢?”
列娜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轉而沉默不語。謝爾蓋也歇夠了,合上相冊從椅子上站起來。
“走吧。趁天還沒黑我去莫斯科把相冊送到你父親那兒。”
“你手上的傷口不包紮一下嗎?”
“沒事的,”謝爾蓋低頭瞥了一眼,“傷口不深,血都凝固了。”
他帶着她往禁區外走。列娜模樣消沉,謝爾蓋只當她還在生悶氣。路過克格勃大樓時他眼裏懷念的神色一閃而過,轉而被屈辱和痛苦淹沒。列娜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她問他要不要進去看看。謝爾蓋嘟囔了一句沒勁轉身就走,一刻都不想多待。
列娜卻提出想聽聽他從事發到入獄的全過程。謝爾蓋本不想說(因為一回想便覺得心像針紮似的疼),但他虧欠于她,只好講了。
事故發生後他被帶去審訊室。錄完口供,從莫斯科派來的調查員拟好筆錄朗讀了一遍。他對內容沒有異議,在上面簽了名。就是這個簽名讓他坐了十年牢。
當時雙方的談話內容謝爾蓋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
調查員問他那些人有幾個,為何認定是破壞份子?
回答:共6人,四男兩女。被發現時分為兩組行動。男性中的金發和矮個兒是核心成員,帶着一個傻子。您應該已經通過照片知道他們的樣子了。另外三個一塊兒,此外還有一位核電站四號反應堆的工程師參與其中。
這些人要在核電站內進行颠.覆活動。從他們身上搜到的類輻射檢測儀機器和用于聯絡的微型高科技産品,還有僞造的帶有帝俄國.徽的護照都可以證明這點。
問:記錄顯示你曾在此期間使用過內部線路撥出過電話。是打給誰的?
回答:丹尼諾夫博士。我需要他的吐真劑審訊犯人。他可以為我作證。
“好的,稍後我們會對比你們的證詞。”調查員推了下眼鏡,“下一個問題:人是你放走的嗎?”
“絕對不是!我以一個軍官的名義向你發誓這事兒與我無關!他們消失的時候我正在通過電話向上校彙報情況。你們大可去查記錄。”
“有人能證明嗎?”調查員冷冰冰地打斷道。
“我當時一個人在辦公室,所以……”謝爾蓋的氣勢弱了下來。
“那就是沒有。”調查員低下頭在本上寫着什麽。
謝爾蓋撇了下嘴角,擡頭望了眼頭頂搖晃的小燈泡(散發出昏黃的微光),只能耐心等待。待調查員停下筆,又抛出新的疑問。謝爾蓋一一作答,并對他審問時廖沙說的話做出陳述。
證詞結尾這樣寫道:在此之前我與這些年輕人并不認識,也從未見過面。身為蘇聯克格勃的軍官,我沒有任何理由放任這些危險分子在普裏皮亞季作亂。如果僅僅因為這個就裁定我是他們的同謀,是國家的背叛者,那便是對我人格的污蔑。
這次問答的原始筆錄保存在莫斯科檔案館中。
謝爾蓋在上面簽過字,按了手印:“我以我的性命向您起誓,人不是我放走的。他們攜帶的假護照、微型耳機等物品我都有好好地鎖在櫃子裏,鑰匙也帶在身上。可不知道怎麽的,那些物證和他們一并消失了。好在我給它們拍過照,明天之前就能洗出來。
“感謝你的坦誠。”調查員說。他相信他沒有說謊,但他仍要逮捕他,因涉嫌參與共同犯罪和不法謀劃。根據收到的指示,他補充道。
“可這一點兒都不合法呀!”列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個人命運居然在這麽短時間內就被随随便便地加以裁決。多麽荒謬!
依照慣例調查員需要向上級彙報案情,經過一系列的調查取證,法官才能做出最後的宣判。
沒有足以定罪的證據,也沒有正規的審判流程,僅僅是因為懷疑,便把一個前途無量的軍官投入監牢讓其蒙冤遭受十年的牢獄之災。
她問他,難道你就沒察覺出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謝爾蓋攤攤手,表情不快:大抵是有人怕位置不穩想找個替罪羊快速結案罷了。
列娜仍感到憤怒。就是因為這樣不健全的體系衍生出多少冤假錯案。而身為受害者的謝爾蓋竟然給劊子手辯護。
“你怎麽敢的呀?”列娜咬牙切齒地質問他。
謝爾蓋卻振振有詞:萬事沒有絕對,不能一概而論。根部再發達的樹也會長出歪曲的枝葉。難道這是樹的錯嗎?
列娜懶得跟他争辯。她要是較起真來,怕是兩人又要吵架。
謝爾蓋說完這些就把它們抛到腦後,可列娜還在琢磨。快要走出禁區的時候她又想到了一種可能。
“難不成你得罪了哪個大人物?”
“要真是這樣我早就死在改造營裏了。”謝爾蓋聳聳肩。
可還是沒有辦法解釋調查員口中的“指示”。列娜問他,事發前一個禮拜你都做過什麽。最好詳細些。
謝爾蓋流暢地回答說他星期一去了趟莫斯科的檔案館給領導送材料。其餘的時間都圍着普裏皮亞季打轉。正常上下班,排查過幾個可疑人員。
列娜問他如何定義可疑人員。
答:沒有工作,整日游蕩,無所事事。
得,要是照現在的标準來,一大半的小青年都要被送進盧比揚卡。
“那你去莫斯科的路上遇到過什麽人?”列娜又問。
謝爾蓋果斷地搖搖頭,不忘加一句:你以為你想到的這些我沒想過?
他說他在監獄的那些年,徹夜難眠之際會把記憶中的細節翻出來一遍遍複盤,翻來覆去地琢磨。可這些東西他想了十年也沒想明白。
列娜還是不死心,“檔案館也沒什麽特別的?”
“沒有。”
他說他交完材料就走了。一刻也沒停留。出門的時候碰見了小時候的好友閑聊了幾句。除此之外就再無其他。
“他叫什麽名字?”
“說了你也不認識。”但謝爾蓋還是告訴她那人叫阿廖沙,在莫斯科檔案館當管理員。
“他母親叫卡佳,是國營商店的老板娘對不對?”
“你知道的還挺多嘛。”謝爾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點意外。
列娜兀地想起她和謝爾蓋在基輔旅游時碰到的已經瞎了眼的老板娘。那個世界的阿廖沙早已不在了,據說是因為揭發同事思想不端正而遭到了報複。
謝爾蓋聽罷嘆了口氣道,“倒是怪可憐的。斯米爾諾夫家就他一個孩子。”
“那他應該叫阿廖沙.斯米爾諾夫。好熟悉的名字……”列娜停下腳步喃喃自語。她努力回想,只隐約記得自己聽過這個名字。可是在哪兒聽誰說的,她想不起來。
“好了好了,知道你認識的人多了。快走吧。待會要趕不上最後一班車了。”謝爾蓋催促道。
列娜心不在焉地跟着他繼續前行。天空又飄起了雪花,惹得謝爾蓋直抱怨:收音機前兩天壞了還沒來得及拿去修理。這糟天氣,一會兒刮風一會兒下雪的,沒有天氣預報都不知道該怎麽好了。
“是廣播!”列娜眼睛一亮——她想起來了。
蘇聯世界的謝爾蓋死後她逃到美國穿越到了平行時空。在親眼目睹另一個自己慘遭殺害後被傳送回來。車載電臺裏播放着某個訪談類節目。嘉賓正是阿廖沙.斯米爾諾夫,莫斯科檔案管理局局長。列娜還記得他是如何誇大其詞抹黑謝爾蓋形象的。
在見識過不同世界的謝爾蓋後列娜發現,同一個人,即便經歷不同,但秉性都大差不差。如果阿廖沙檢舉周圍人的情況屬實……
列娜不禁打了個寒顫。她擡起頭,正對上謝爾蓋狐疑的目光。
“你怎麽了?”
“有沒有可能,”列娜緊張地咽了口口水,聲音輕飄飄的,“你坐牢是因為他舉報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