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995
切爾諾貝利的清晨是一片濃稠的黑。只有每周經過這裏的大巴的到來才能打破這份死寂。車燈掃過,照亮前方坑坑窪窪的路。車上的乘客在不連貫的颠簸中昏昏欲睡。
如今已是十月末,天是冷的,車裏也冷。坐久了從腳底往上返寒意。大家都裹緊了外套。趁着天沒亮,早起趕車的人都閉上眼想再睡一會。
謝爾蓋在倒數第三排靠窗的雙排座位上小憩。列娜坐在他身邊盯着窗外看。然而車內車外黑成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列娜覺得沒意思就又把注意力轉回到謝爾蓋身上。
他的雙手環抱在胸前(這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姿勢),頭向後仰着靠在椅背上。列娜能感受到日記本被他放在大衣的右側口袋裏。因為那股引力此刻仍正召喚、牽引着她。
一切還要從兩個小時前說起。淩晨四點,謝爾蓋把列娜叫起來。他說今天要去找她父親,讓列娜跟他一起走。列娜向他抱怨走那麽早幹嘛,謝爾蓋回了她一句我可沒錢在莫斯科過夜。
見列娜還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樣,謝爾蓋不高興了。
“還愣着幹嘛?”他催促道,“你不想和你父親見面了?”
列娜當然很想和父親見上一面,只是她暫時還無法離開這間房子。但當謝爾蓋把日記本揣進口袋走出大門後,列娜發現自己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那股阻力消失了,她很順利跟在謝爾蓋身後走出了廢棄大樓。
去車站等車的路上,列娜特意走慢了一點,就立馬被某股力量推着向謝爾蓋靠攏。她也只好認命,跟上他的步伐。十來分鐘後她得出結論:她可以在日記本附近一定的範圍內活動。最多不超過50米。
“吱嘎——”
突如其來的剎車把列娜的思緒拉了回來。乘客們也紛紛醒過來。列娜聽見她後面的一對老夫妻小聲抱怨哪裏竄出來的野貓野狗擋了路。
一片竊竊私語中,車門開了,隐約能聽見司機跟外面的人的交談聲。沒過一會兒上來一個人。車裏沒有開燈,看不清來人的容貌。只知道是個高個兒清瘦的男性。男人忽略了前排的空位徑直走到車的中後部分才停住腳步,環顧一周在謝爾蓋身邊的空位上坐下。謝爾蓋只是搭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繼續阖眼休息。列娜可就不高興了:那男人直接坐到了她身上。就算他看不見她,這樣做也未免太不禮貌了。
謝爾蓋之前還向她抱怨擔心要買兩張票。但事實證明,除了謝爾蓋沒人能看到她。
列娜從男人身下站起來,光明正大地打量起他來。這個男人,不,應該說是男孩只穿了件單衣,凍的嘴唇直哆嗦。他來回揉搓着雙手。就這樣好一會。
随着他的落座,無論何種猜測都平息下來。議論聲漸弱,車內重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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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又開出去老遠。列娜注意到男孩的眼珠子總是亂瞟,視線掃來掃去,在謝爾蓋身上停留的時間尤其的長。
“嘿。”列娜飄到謝爾蓋面前小聲叫醒了他。提醒他身邊的小夥子看模樣不安分,叫他看好自己的錢包。
“放心。”謝爾蓋低聲含糊了一句。
“你确定?”
“真是一點信任都沒有。”謝爾蓋嘟囔道,伸手很隐晦地指了一下藏錢的位置。列娜瞬間露出嫌棄的表情。
“怎麽?你過了幾天的資本主義好日子就忘了現在錢有多難掙嗎?”
列娜知道他說的是她在美國那段時間所體驗到的奢靡生活。但在旁人眼裏,謝爾蓋這副對着空氣自言自語的場景就顯得有些莫名的詭異了。那個男孩不由得看了他好幾眼。好在謝爾蓋很快重新閉上了眼。男孩松了口氣。
車子又駛出一段距離,男孩動了動手指終于有所行動了:借着車子拐彎的時機,他故意傾斜身子往謝爾蓋身上倒去。同時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扒開謝爾蓋衣服的口袋,露出一條小縫,接着把手伸了進去。待汽車平穩下來,男孩也重新坐直了身子,手裏空空如也。他懊惱地瞪了謝爾蓋一眼,從座上起身向前邊走去。
這些列娜都看的一清二楚。而謝爾蓋雖仍閉着眼,嘴角卻挂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那是嘲諷、看好戲的笑。
列娜重新在謝爾蓋身邊坐下,但仍忍不住繼續觀察那個男孩。此刻他坐到了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婦人身邊。列娜心裏頓時警鈴大作。她剛飄過去,一眼就看到男孩故技重施順走了她的針織錢包。
偷老人的錢,真不是東西。
列娜氣憤極了。她急忙回到謝爾蓋身邊告訴了他她所看到的,但謝爾蓋不為所動,還壓低聲音叫她別多管閑事。
“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列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呵。”謝爾蓋從喉嚨裏擠出一聲低笑。
“這事我要是管了,光是跟那小偷扯皮就得扯上半天功夫。怎麽?我今晚睡在莫斯科的錢你父親出?”
“而且你想想看,像我這樣有前科的勞改犯抓小偷,這種讓人笑掉大牙的事兒,警察會相信誰?”
列娜不喜歡他這種自輕自賤的口吻,但也不得不承認謝爾蓋說的是對的。現在的世道還是自保為妙。
可她又不甘心那個小偷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拿走老人的錢。她回到男孩身邊,死死盯着他看。可能是她的怨氣太重,男孩莫名打了個寒顫。
列娜看到了一絲希望。她想起當初她是如何操控意念讓謝爾蓋家裏的東西動起來的,于是順着那種感覺開始發力。突然她感到自己體內有某種東西向他打開了。
男孩猛地扭頭朝她看去。他的眼神充滿困惑,似乎不解怎麽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但列娜也不能肯定他看到了她,便沒有動。
“女士,你……你是想坐這裏嗎?”男孩試探地問。
列娜厲聲道,“把不屬于你的東西還回去。”
男孩吓了一跳。他下意識朝四處張望,然而并沒人往他這邊看過來。就連身邊發呆的老婦人都沒有任何反應。
男孩推了推毫不知情的老婦人,指着列娜問道,“這個女人在胡言亂語什麽?”
“這裏也沒有人啊。”老婦人茫然地搖搖頭。男孩的表情變得驚恐起來。
“鬼啊!”他這一嗓子下去,人們都不睡了,紛紛探頭張望,好奇地看着他。謝爾蓋也醒了。列娜看到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這裏有個女人,你們看不見嗎?”男孩對着列娜瘋狂比劃。
此刻天亮了不少。光透過車窗射進來,但不多。有好事者大着膽子走過來圍了一圈。
“什麽女人?這兒不就她一個嗎?”其中一人指了老婦人一下。
“不、不是她!”男孩拼命搖着頭,“還有一個年輕一點的,棕色長發。”
“她站在哪兒?這裏嗎?”那人按照男孩的指示走到列娜所在的位置,正好與她的身影重合。
“是。”男孩哆嗦着,明顯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
那人皺了皺眉,攤攤手,“什麽都沒有嘛。”
他的話打碎了男孩最後一絲幻想。男孩變得歇斯底裏起來。
“她就在這兒!就在這裏!難道你們都看不見嗎?”他哀嚎着,奮力撥開圍觀的人群從車頭跑到車尾,惹得司機都頻頻透過後視鏡看過來。列娜不緊不慢地跟着,叫他甩也甩不掉。
男孩跑了兩圈就跑不動了。他面如死灰:“你到底要我怎麽樣才肯放過我!”
見自己的辦法起了效果,列娜适時開口,“沒錯。全車廂只有你能看見我。因為我是她的守護靈。”說着指了老婦人一下。
“如果你不把錢包還給她,你會死的很慘。像這樣——”
她把手從胸前的創口伸進去。這一次她極具震懾力地掏出了自己的心髒。反正心髒和子.彈一樣并不能真的取出來。
看到那顆鮮活的、還在跳動的心髒,男孩幾乎要暈厥過去。
“我錯了!我不該拿你的錢!”他掏出錢包扔到老婦人腳底(像在努力甩掉什麽髒東西),歇斯底裏地哭喊着。轉而奔去用力拍打着車門。
“停車、快停車——”
司機一個急剎,乘客們都不由得往前傾斜。車門一開,男孩站還沒站穩就頭也不回地倉惶逃走了。
大家安靜了幾秒,随後一下子炸開了鍋。離老婦人最近的乘客幫她撿起了錢包。老婦人連聲道謝。列娜滿意地回到謝爾蓋身邊,圍觀的人也都散開到各自的座位上,大巴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鬧鬼這事成了笑談。沒人真覺得車裏有鬼,都認為是男孩做賊心虛自己吓自己。
一個大嗓門的大叔跟同伴嚷嚷:現在的年輕人不學好,都是些社會蟲豸。從他那凹陷的眼眶和恍惚的神情就能看出,保準兒是在哪兒吸大了,出來的時候外套都忘了穿。
交談聲此起彼伏。謝爾蓋這才敢敞開嗓子和列娜說話。至少在這些聲音的遮掩下,他不會被人誤認成自言自語的精神病。
“我幹的還不錯吧?”列娜無比自豪地仰起臉,等待謝爾蓋的誇獎。
“怎麽吓走的?在他耳邊吹兩口氣?”
謝爾蓋皮笑肉不笑。他知道是她在搗鬼,懶得往人堆裏紮,自然是沒看到列娜的惡作劇。
列娜又表演了一遍。反正她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徒手掏心髒這種事情她只覺得好玩。更主要的是,她想要吓唬謝爾蓋一下。
謝爾蓋面無表情地看完了,不鹹不淡地評價了一句:太小兒科了。他說他見過更慘的。有個尋死的人躺到鐵軌上,讓火車從他身上碾壓過去。肚子爆開,腸子肚子碎了一地,皮肉粘在鐵軌的縫隙裏撿都沒法撿。
“好了好了,別講了。”列娜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講下去。
“你也就這點膽子。”謝爾蓋嗤之以鼻。
列娜無語:就算是鬼也怕鬼故事的好吧?
乘客們的談論熱情不減。直到大巴駛入邊境檢查線,輕松愉快的氛圍才淡了下來。
幾個穿着深綠色制服的警察上車挨個查護照。走在最後面的那個手裏還牽了一條警犬。
看到警察謝爾蓋有點緊張。盡管他掩飾的很好,但那熟悉的小動作還是出賣了他。這時列娜才理解,被摧殘的神經在有了裂痕後将永遠無法複原。
待警察查看謝爾蓋護照的時候,警犬突然靠近用力嗅了嗅,緊接着沖着列娜狂吠不止。眼看警察審視的目光就要落在謝爾蓋身上,列娜立刻向車外飄去,警犬調轉方向追着她跑出了大巴。
警察上下打量了這個看着老實的中年男人兩眼,沒說什麽,把護照還給他就走了。幸好沒難為他,謝爾蓋松了口氣。
警察查完一圈都下車了。道閘擡起,大巴得以前行。進了莫斯科就是終點站。大巴把乘客們放下就開走了。
謝爾蓋快步走到沒人的地方,背過身把手伸進褲子裏摸索。列娜下意識把臉扭過去。片刻功夫,謝爾蓋從裏面掏出一小沓鈔票數了數,拿出幾張,然後把多餘的塞了回去。又重新整理了一下皮帶,用外套遮住。
列娜看着他的操作欲言又止。還是忍不住問他把錢放在那兒不硌挺慌嗎。
謝爾蓋一臉困惑地看着她,似乎她說了什麽新式語言。列娜只好支支吾吾地解釋,謝爾蓋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進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的眼角都擠出了細紋——他好久沒這麽開心過了。
“混蛋,你瞎想什麽呢?”謝爾蓋笑罵道,他在內.褲外面縫一個兜,錢就裝在那兒。
列娜面紅耳赤。為了緩解尴尬,她吐槽起謝爾蓋的一板一眼來:你才三十出頭,怎麽說話辦事跟個小老頭似的。
“你的謝爾蓋才是老頭子呢。”謝爾蓋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眼下霧已散去,太陽光出來了。街上的行人和車輛也多起來。謝爾蓋沒有手表便找了個路人問時間。聽到現在快八點了,他心一橫,擡手打了輛出租車。列娜不解,打出租這種事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
“那有什麽辦法?”謝爾蓋攤攤手,“再晚點安東諾夫就要去上班了。”
出租車果然很快,不到二十分鐘就到達了安東諾夫住的樓前。列娜搬到莫斯科後就住在這兒。她對這裏的情況自然是了如指掌。
看她杵在樓前的小花壇不動,謝爾蓋不爽地叫了她兩聲。他說等事情辦結了,她有的是時間懷念。他就把本子放在這兒讓她一次性看個夠。
真煞風景。
列娜白了謝爾蓋一眼,随他進了樓道。一路上到三樓。
“就是這兒了。”她在正數第四個門前停下腳步。謝爾蓋沒有片刻的遲疑,徑直走上前叩響了門環。
想象着父親的模樣,列娜的心砰砰直跳,神經也緊繃起來。然而門開了,出來的人卻不是安東諾夫。
看着眼前紮着兩條馬尾辮一臉懵懂的小女孩,列娜吃了一驚。
“阿尼亞!”
“你就是阿尼亞?”謝爾蓋皺起眉,認真端詳女孩的臉,似乎是在和記憶中的作比對。
阿尼亞眨巴着大眼睛,“叔叔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我可沒見過你。”
謝爾蓋的眼裏閃過一抹恨意。他扯出一個假笑掩飾道:我是你父親的朋友,找他有點工作上的事情。
單純的阿尼亞信了,主動從鞋架上拿出兩雙拖鞋。列娜擡手扶了下額頭。她覺得有必要給阿尼亞普及一點自我防範安全教育。否則十多年後她還會傻乎乎地被伊戈爾騙進廣播公司裏面鎖起來。
等等!怎麽是兩雙拖鞋?
列娜嘗試叫了阿尼亞一聲。後者很自然地望向她。
“怎麽了?姐姐。”
列娜驚喜不已,但同時也催生出新的困惑:為什麽阿尼亞能看見她。謝爾蓋也有同樣的疑問。列娜對他說,之前那個男孩能看到她是因為她主動對他“打開”了自己。謝爾蓋和警犬則是自然而然地就能看到她。
“別拿我跟狗放在一塊說事。”謝爾蓋忍無可忍打斷道。
“好吧好吧。”列娜聳聳肩,放棄了争辯。或許是小孩子的能量純淨,能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東西。
屋裏隐約傳來聲音,他倆走進去。客廳的矮櫃上電視機開着,在放黑白卡通片。阿尼亞說爸爸經常上夜班,怕她一個人寂寞無聊,就放電視給她看。
“現在就能用上家用電視,看來你父親經濟條件不錯啊。”謝爾蓋酸溜溜地對列娜說。他環顧一周問阿尼亞安東諾夫在哪兒。
阿尼亞看了眼牆上的時鐘,雀躍道,“爸爸很快就會回來啦。”說話跟唱歌似的。
“那你媽媽呢?”
阿尼亞瞬間就蔫了。
“媽媽去世了。”她低聲說。
列娜不禁嘆了口氣。沒想到在這個時空她的媽媽還是早早走了。好在阿尼亞善解人意,看出了列娜的低落。她主動找出一本相冊拿到列娜跟前兒翻開,将母親的相片展示給她看。
“我的媽媽很漂亮。雖然我只有在夢裏見過她。”阿尼亞說。列娜卻一眼看到照片上母親喉嚨那裏有一團黑氣在翻湧。
列娜最開始見到謝爾蓋的時候就發現他的體外籠罩着一層朦胧的光圈。白色,但不亮,灰蒙蒙的。她起初只以為是自己眼花,但是今天出門這一趟見到的大多數人都有人體光輝。大多是白色,偶有淺金色,泛黃。但她并不知道這些不同的顏色意味着什麽。
在随後的交談中列娜得知阿尼亞剛一出生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在孤兒院門前。兩年前被安東諾夫領養,更名為安娜.巴普洛夫娜.安東諾夫。今年7歲,上一年級。介于安東諾夫把她帶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去世,他又很少提起亡妻,阿尼亞只知道母親是病故的,具體什麽病症并不清楚。
等待安東諾夫回來的時間大都是列娜跟阿尼亞聊天。謝爾蓋時不時就走到窗戶邊兒張望。那裏立着一個小板凳。很顯然阿尼亞常常站在那上面眺望,盼着爸爸回家。
“姐姐,我喜歡你的頭發。”阿尼亞的眼裏滿是羨慕。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發,“我想把它染成棕色。”
“為什麽要染發呢?”列娜感到困惑,“你留金發多漂亮呀。”
“我想讓爸爸開心一點。”
列娜不明白這和父親有什麽關系。
“關系可大着呢。”阿尼亞板起小臉,嚴肅道。她告訴列娜她有個姐姐,不過九年前因為意外去世了。
“我沒有見過她,爸爸也沒有她的照片。他說相冊落在普裏皮亞季的家裏。他回不去,拿不到。爸爸因為這事兒哭了好幾回。”
列娜似乎是明白了。因為死去的姐姐是棕發,阿尼亞才想染發。
列娜的心裏泛起酸楚。她蹲下身,與阿尼亞平視,柔聲道,“阿尼亞,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也請你相信,你的爸爸很愛你,你不需要通過染發的方式來讓他開心。”
阿尼亞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
“所以我不染發爸爸也會開心嗎?”
“當然了,你這麽可愛。”
列娜真想摸摸她的小臉蛋,但她又無法觸碰到她,只好忍住了。
列娜又問了阿尼亞一些學習上的事情。她比較關心阿尼亞在學校過的怎麽樣。幸好答案是好的。
“那你以後想做什麽呢?”又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
“我想成為像娜塔莎.古謝娃一樣的女演員。”阿尼亞提起這位蘇聯時期的童星,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她說她常在電視上看到她,也夢想着成為和她一樣耀眼的明星。
列娜叫她把手伸出來,阿尼亞不明所以但也照做了。列娜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她的掌紋說道,“你會如願的。2013年你就已經小有名氣了。”
“真的?好神奇!你能看到未來?”
阿尼亞興奮不已。又突然想到了什麽,神态忸怩了幾分。
“姐姐,你能不能看到我的白馬王子是誰呀?”
“怎麽好奇上這個了?”列娜抿嘴偷笑。阿尼亞的耳根瞬間就紅了。她小聲說班上有個叫阿列克謝的男生說喜歡她,要她做他的女朋友。
“如果他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我是不會答應的。”阿尼亞态度堅決。
小小年紀還挺有想法。列娜問她,“你喜歡他嗎?”
“不喜歡。”阿尼亞把腦袋搖的像撥浪鼓。
“那就不要勉強。”列娜說,“你以後會遇到你真正喜歡的男孩子的。”
阿尼亞似乎篤定了列娜能預測未來。她央求列娜透露一點點關于那個可能是她真命天子的男孩的信息。列娜架不住她的撒嬌便答應了。
“等一下!”她正要開口,阿尼亞出聲打斷,轉身跑去了別的房間。
謝爾蓋從窗邊朝列娜走來,“你們剛才聊什麽呢?”
“她的男朋友。”列娜笑笑。只當阿尼亞是因為害羞才跑掉的。
謝爾蓋露出不屑的表情,“你們女人的話題可真無趣。”
列娜無奈道,“她還只是個孩子。你要我跟她聊什麽?蘇聯解體嗎?”
謝爾蓋剛想反駁,阿尼亞噔噔噔跑回來了,手裏握着紙筆。原來她是去取這兩樣東西了。
“姐姐你可以說了。”她眼巴巴地看着列娜。
于是列娜把巴沙的外貌大致描述一番。當然,她說的很模糊。如果阿尼亞在遇見巴沙之前有心儀的男孩子,也不妨一試。
謝爾蓋耐着性子等列娜說完了問阿尼亞:你爸爸怎麽還不回來?
他實在是等煩了,語氣有點惡劣。阿尼亞下意識往列娜身後縮了縮。
列娜不滿道,“你吓到她了。”
“她和巴維爾.維爾申寧(巴沙)對我做了什麽你怎麽不說呢?”謝爾蓋脫口而出。
“你……”列娜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身為穿越者,最大的忌諱就是提前透露與之相關的重要人物和事件。因為哪怕只是微小的一個舉動都有可能颠覆一個人的命運。更何況剛才謝爾蓋可是直接說出了巴沙的名字。
謝爾蓋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立馬閉上了嘴。好在這時門鈴響了,阿尼亞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她飛奔而去開了門。
幸好阿尼亞沒聽見巴沙的名字。列娜感到慶幸。她警告謝爾蓋管好嘴巴,別影響她妹妹的生活。謝爾蓋癟癟嘴,自知理虧沒跟她争辯。
此時安東諾夫已走進客廳,手裏拎着一袋面包,神色間難掩倦态。他徑直穿過列娜的身體把塑料袋放到茶幾上(顯然他看不到她),背對她脫掉外套扔到沙發上。列娜能清楚看見父親的發根泛着白色。
“你是……”做完這一切,安東諾夫轉身打量着謝爾蓋,語氣裏帶着疑問。
“我是謝爾蓋.科斯傑科。”謝爾蓋主動伸出手,擺出掌控者的姿态。安東諾夫不情願地伸手和他握了一下,垂眸眨了眨眼,“很熟悉的名字。我應該在哪兒見過你。”
“86年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當天,我的副手審訊過你。”
“你是那個大尉!”安東諾夫陡然變了臉色。
“你來我家是想做什麽!”
列娜看不下去了。她對謝爾蓋說:你好好說話,別吓唬我爸爸。
“你懂什麽?這是審訊策略。”
“我們事先說好的。你不能傷害他!”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傷害他了?拜托,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嗎?”
“謝爾蓋!你要是把我爸爸吓着了我絕對——”
“随便你。”謝爾蓋懶洋洋地回道。他就喜歡看列娜吃癟又拿他沒辦法的模樣。
但從安東諾夫的視角看就是謝爾蓋一個人對着空氣吵架。
哪來的神經病。
他在心裏犯嘀咕,悄悄往一旁的座機挪動步子。謝爾蓋敏銳地捕捉到他的動作,猛地一轉頭。安東諾夫僵硬在原地。
“別緊張,我來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謝爾蓋走到安東諾夫面前擋在他和電話中間。
“你有個女兒叫列娜,86年核事故前夕去世屬實嗎?”
安東諾夫警惕地望着他。半晌,非常謹慎地點了下頭。
“很好。下一個。”随即抛出第二個問題:列娜是怎麽去世的。
“我不明白這和你們有什麽關系。”
謝爾蓋不想跟他廢話。他直接從懷裏拿出列娜的日記本遞到安東諾夫面前。
“這是你女兒的日記對吧?”
先是提及自己死去的女兒,又故意詢問死因,最後再挑釁似的拿出她的遺物。安東諾夫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他氣的渾身發抖。更糟糕的是此刻阿尼亞蹦蹦跳跳地進來了。
盡管安東諾夫心中的恐懼達到了巅峰,但眼下為了阿尼亞的安全他只能強迫自己盡可能保持冷靜。
“阿尼亞,來爸爸這兒。”安東諾夫開口。他的聲音在顫抖。
阿尼亞聽話地走了過去。安東諾夫立馬把她護在身後。
“長官,如果你來是為了那件事,我可以原原本本地講給你,保證一個字都不帶撒謊。只是……你不會為難一個小孩子的,對吧?”話到最後已經染上了哀求。
謝爾蓋不置可否挑了挑眉。
安東諾夫顧不得那麽多了。他有些慌亂地從口袋裏掏出什麽東西塞到阿尼亞手裏。
“阿尼亞,乖,出去玩一會。我跟這位叔叔有點事情要談。”
“是巧克力!”阿尼亞驚喜道。
“爸爸獎勵你的。”安東諾夫笑的勉強。他推了推阿尼亞,“快去吧。”
阿尼亞剛走了兩步,回頭看向列娜。
“姐姐,你要跟我一起去樓下蕩秋千嗎?”
眼下氣氛如此焦灼,列娜自然不敢離開寸步。但為了不讓阿尼亞失望,她采取了一種較為迂回的方式回答。
“我待會去樓下找你好不好?”
“我等你喲,姐姐。”阿尼亞笑着朝她揮揮手,轉身高高興興地走出了門。
阿尼亞怎麽也開始對着空氣說話了?
安東諾夫打了個哆嗦,直覺得今天這一屋子的人都沒一個正常的。但他沒有時間細想,因為顯然眼前這個男人對他和阿尼亞的威脅性更大。
“你罵我?”謝爾蓋突然開口吓了他一跳。安東諾夫連忙表示自己什麽都沒有說。
“不是你。”謝爾蓋看向列娜,不滿道,“你剛剛是不是罵我來着?”
“你聽得到?”列娜說她在嘗試用心靈交流。畢竟科幻片裏都這麽演。
[混蛋。]
她在心裏重複了一遍,立馬對上謝爾蓋咬牙切齒的目光。與此同時她感應到謝爾蓋回應了她。
[你說我混蛋?]
[恭喜你,我們可以用意念交流了。]
[早這樣多好,免得我被人當成精神病。]謝爾蓋白了她一眼。
[你本來就是。]
[再多說一句我把你丢出去。]謝爾蓋威脅似的揚了揚手裏的日記本。
看他又擺弄起女兒的遺物,安東諾夫嘆了口氣,搖搖頭,坐到沙發上認命般地苦笑道,“長官你就直說吧。要我怎麽做才肯放過我們父女倆?”
謝爾蓋定了定神,把注意力放回到安東諾夫身上。
“如果你足夠配合,我就不會傷害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
他的表情很認真,安東諾夫妥協了。
“好吧。你都想知道什麽?”
“事故那天你所經歷的全部。”
以下為安東諾夫的證言。
1986年4月24日,事故發生兩天前我在單位接到醫院的電話說我女兒出事了。我立馬趕去醫院,我太太伊琳娜也到了。我們在搶救室外誠心誠意地懇求上帝保佑我們的孩子不要有事,可惜列娜最終還是沒搶救過來。伊琳娜哭的昏厥過去好幾次。我也沒好到哪兒去。但我好歹是個男人。首先是丈夫,我得照顧好我的妻子。我們互相攙扶去停屍房見了列娜最後一面。
她是那麽蒼白!小小的,躺在那兒。毫無生氣。我們摸了摸她的小臉蛋。說幾句道別的話,最後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我們在死亡證明上簽了字,然後開始準備葬禮。那天晚上我連打電話通知家裏人的力氣都沒有了。
第二天,伊琳娜緩過來了一點。我知道她一宿沒睡。她告訴我列娜前陣子看中了一條碎花裙,喜歡的不得了,每次經過商店都要去看上一眼。她們母女倆約定好了,只要列娜在下次月考中取得不錯的成績伊琳娜就把裙子買下來送給她。
伊琳娜跟我說起這些又哭了。她念叨着要去商店把那條裙子買回來。她想讓列娜穿它下葬。伊琳娜的精神狀态很不好,我放心不下就又請了半天假陪她去商場。
路上有個金色頭發的女孩跟我搭話問我列娜在不在家。我告訴她我的女兒剛剛去世了,她表現的很驚訝。可惜我沒心情安慰她。我只是說,如果她和列娜認識,那列娜應該也希望她能來參加自己的葬禮吧。
我跟伊琳娜買完裙子到家,我們雙方的父母、親戚朋友得知噩耗趕來。有他們陪着她說說話,伊琳娜心裏還能好受點。而我不得不去上班。昨天同事索羅金好心替了我的班,今晚換我值他的夜班。
我剛走出大樓,三個孩子:一男兩女就堵住了我的去路。男孩是黑色短發,戴眼鏡,女孩一個是金發,一個是紅發。金發的那個就是上午我在商場外遇到的女孩。在随後的交談中我得知了他們的名字:果沙、阿尼亞和娜思佳。
我很确定自己此前并未見過他們。但阿尼亞卻說出了我的一些私事。不得已,我暫時留了下來。樓道裏,果沙首先給我展示了一個高科技産品。據說是27年後的電腦,連普通學生都用得起。該怎麽形容它呢?那是一個扁平的金屬板子,有分量但不沉。操作起來也簡單到令人驚訝:只需手指在上面輕輕一劃即可。
他給我看了核電站事故發生後的救援錄像。我相信那是真實的。他們甚至給出了事故原因。難以置信但有理有據也足以令人信服。只是,唉。當時我仍沉浸在喪女的悲痛當中,他們說的東西我只聽了個大概。但對于他們所說的他們來自2013年我是不信的。因為穿越時空根本不符合愛因斯坦理論。
他們找到我的初衷是不希望我去上班。不上班,爆炸就不會波及到我。但既然已經知道了事故即将發生,我的良心不允許我坐視不管。我體會過痛失愛女的絕望,自然不願意看到更多做父親做母親的失去他們的孩子。
我想阻止爆炸發生,但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因為我沒有進入四號反應堆的權限。好在我想到可以通過弄壞關鍵零件制造緊急情況,從而迫使上級領導緊急停止反應堆工作。同時我也清楚我得保護好自己。我不想讓伊琳娜再傷心了。
幸好孩子們是支持我的。然而我的車子塞不下那麽多人,于是把技術部的朋友瓦洛佳喊來叫他送我去核電站,順路把他們帶去伊萬科沃。他們另外兩個朋友出了點麻煩。似乎跟手.槍有關,具體什麽我沒有過問。
我們還沒出城,便看到國家汽車安全局的人在路上設了關卡。他們在果沙包裏搜出了電腦。然後我們被帶去了克格勃大樓分開關押。
“後來的事情你我就都知道了。”安東諾夫還陷在情緒裏出不來。他喃喃道,“我們的錯誤在于我們太自信了,總覺得反應堆永遠不會出錯。”
“唉。”他呼出一口長氣,攤攤手,“長官,我當時要是真原封不動地這麽講,你們(克格勃)肯定得把我送去精神病院。”
“我現在已經不是大尉了,不用一口一個長官地叫。”
“升職了?是好事。”安東諾夫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恭喜。
謝爾蓋笑了,“我可沒你那麽幸運。”
他說自己因為這件事坐了十年牢,安東諾夫震驚的合不攏嘴。
“怎、怎麽會……”
“誰知道呢?”謝爾蓋聳聳肩。
突然安東諾夫騰地一下站起來。
“等等!你來該不會是想——”
瞧他那緊張兮兮的模樣,謝爾蓋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我不是來報複你的。如果我真想做什麽,剛才你女兒獨自在家的時候我就已經下手了。我可以悄無聲息地幹掉一個人,不留任何痕跡。”他故意壓低了聲音。
[夠了。問問我怎麽死的。]
謝爾蓋看了列娜一眼,不情願地把話題轉移到她身上。
“把她送去醫院的人說發現她的時候她躺在廢棄工地上,胳膊上有狗的齒痕。”安東諾夫回憶道,“推測應該是列娜為了躲狗爬上了梯子不慎摔下去,傷到了內髒。”
安東諾夫別過臉去,發出一聲嘆息。無意間瞥見謝爾蓋手裏的日記本。他問他:你怎麽會有我女兒的東西。
謝爾蓋沒有掩飾,直言是自己從他家沙發裏找到的。
安東諾夫沉默了一會。
“我想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說他早就知道列娜在地下室裏藏了日記本。因為大樓管理員之前找過他,還帶來了列娜的日記本。但他認為應該尊重孩子的隐私,便請求管理員把日記本放回原處假裝不知情。
“列娜出事後我取回了日記,想着當個念想也好。唉,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了,稀裏糊塗錯把日記本當成工作文件塞進了沙發裏面。”
接着就發生了後面那些事。他被克格勃抓走審了兩天兩夜。核電站還是爆炸了,但沒有證據表明他參與謀劃了破壞行動。安東諾夫被無罪釋放。人們同情他,認為是列娜的意外身亡讓他精神崩潰了。但他的工作是徹底完了。普裏皮亞季也完了。zheng府呼籲居民盡快撤離。
“伊琳娜早該跟她的親戚們一起走的。她非要等我。軍方已經封鎖了大片區域。家是回不去了。我們被勒令立刻離開,什麽東西都沒來得及拿就被塞進了去往莫斯科的車。”
[問問我的格魯什卡怎麽樣了。]
[那是什麽東西?]
[我的貓。]
“好吧,”謝爾蓋轉向安東諾夫,“那只叫格魯什卡的貓呢?”
“我不知道。”安東諾夫搖搖頭,“他們不讓我們帶走任何寵物。”
列娜想起平行世界的謝爾蓋說過,由于擔心動物攜帶輻射,切爾諾貝利一帶的家畜生禽都被殺掉了。就算格魯什卡僥幸存活,估計也難逃被餓死的命運。如此想着,她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安東諾夫又陷入了回憶。
“伊琳娜的娘家在莫斯科。我們搬到這裏不久她就病倒了。她總是哭,怪自己沒有看好孩子。我們的女兒就那麽沒了,雖然我沒像她那樣整天以淚洗面,但做父親的心裏也難受。我們本該給她換上她喜歡的裙子,讓她漂漂亮亮地走。但是核事故把一切都毀了。葬禮都沒有辦,醫院就草草地把孩子火化了。一切從簡。說的好聽,我們至今連她的骨灰都沒有拿到。
我們在莫斯科郊外的墓園為列娜立了墓碑。但我們都知道裏面是空的。她不在那兒。她沒辦法得到安息。這也是伊琳娜的一個心結。
我們當初離開普裏皮亞季的時候走的是那麽匆忙,列娜的東西一樣都沒有帶走。她的祭日到了,我們點上蠟燭卻不知道說什麽。沒有照片,沒有她抱着入睡的玩偶,連伊琳娜幫她綁頭發的絲帶都沒有留下——我們拿什麽紀念她?
我和伊琳娜抱頭痛哭。那時我們就發誓: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列娜。因為她是不可被遺忘的。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伊琳娜也離我而去。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她咳出了血,可給我吓壞了。她這才跟我坦言她嗓子不舒服已經有一陣子了。我當即帶她去醫院檢查,可惜已經遲了。太遲了。是喉癌,晚期。”
“節哀。”謝爾蓋低聲說。
安東諾夫用力地點點頭,早已紅了眼眶。
“如今列娜只存在于我們的記憶中。可記得她的人越來越少。她曾是那麽鮮活,可現在卻愈發黯淡了。我努力不要讓自己忘記她的笑臉。噢,列娜,我的寶貝女兒,除了這裏,”他指了指自己心髒的位置,“我找不到任何她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據。”
安東諾夫的眼裏泛着淚花。列娜走到他身前心疼地想為他擦眼淚。可惜她的手穿過了他泛白的鬓角。她只能默默看着他為她流淚。
謝爾蓋也為之動容。他由衷地說道(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假如,我是說假如您的女兒列娜至今仍存在呢?”
安東諾夫投來困惑的目光。
謝爾蓋伸出的食指指向列娜所站的位置,“她現在就在……”
[不要告訴他我在這兒。]
謝爾蓋動作一頓,[為什麽?]
[沒必要了。]列娜淡淡地說,[我已經死了,就這樣吧。]
[你個小沒良心的。你父親都哭成那樣了你卻不想讓他知道你在這裏。對了,你不是能“打開”你自己嗎?倒是叫你爸爸看看你呀。]
謝爾蓋開始為安東諾夫抱不平。
列娜卻不願意這樣做。她解釋說她已經平靜地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實。聽到父親如今還愛她、挂念着她就已經很滿足了。況且人鬼殊途,死人是不能過多幹涉活人的。
[他已經為我流過淚了。要是見我這副樣子再哭可怎麽辦?]列娜也有些哽咽,她用力擦拭着胸口已經泛黑的血跡,可是怎麽都擦不掉。她說她很高興看到父親如今有了新的生活,也慶幸有阿尼亞這樣的小天使陪着他。
謝爾蓋無言以對。于是擡起的手又垂下。
“你剛才說列娜她……”
“沒什麽。”謝爾蓋立馬打斷道。隔了片刻,他聽到列娜在用意念叫他的名字。
[又怎麽了?]
[不過你可以告訴他我那個世界發生的事情。]
[怎麽講?實話實說嗎?]
[這樣,我說一句你轉述一句好不好?]列娜帶着一點哀求的口吻跟他商量。
謝爾蓋并非無情之人,自然而然地充當起了這對陰陽相隔的父女倆的傳話者。
“您相信平行時空嗎?”他斟酌着開口。講與不講完全取決于安東諾夫怎麽看待這個問題。如果他不信,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平行時空嗎?”安東諾夫短促地笑了一下。“實話跟你講,穿越時空這種事我都見識過了,怎麽會有理由不相信另一個時空的存在呢?”
“那就好。”謝爾蓋和列娜同時松了口氣。而後列娜借他之口告訴父親在另一個世界核事故沒有發生,蘇聯也沒有解體。她活過了7歲,而且至今身體都很健康。母親也沒有被癌症奪去生命,而是一直與他相伴。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模樣。
列娜長大後成了一名人民教師。在27歲那年遇到了她的摯愛,一個可靠的男人。兩人結了婚,婚後列娜生下了一兒一女。
謝爾蓋對安東諾夫說,“您很快就當上了外祖父,兩個可愛的孩子總喜歡黏着你聽你講過去的故事。您還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受人尊敬。列娜為您驕傲。”
“哎,什麽諾貝爾不諾貝爾的我都不敢想。”安東諾夫擺擺手,“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
事實上,謝爾蓋知道列娜沒有講實話,但也心照不宣地複述。有些列娜沒有想好怎麽編的東西,他也幫着她圓謊。畢竟——不管怎麽說,這些話還是讓接連經歷了喪女喪妻之痛的安東諾夫得到了一絲慰藉。直到列娜說出[我度過了幸福的一生。]
“她度過了……”謝爾蓋微微蹙眉。
[你确定?]
列娜的目光哀傷而堅定:[請你告訴爸爸我在另一個世界過的很幸福。]
謝爾蓋遲疑了一下開口,“您的女兒說她……她很幸福。”
安東諾夫泣不成聲。
[謝謝你,謝爾蓋。]列娜笑着說,卻淚流滿面。
謝爾蓋知道她心裏難受。
[不想笑就別勉強了。]他呼出一口悶氣,[哎,我說你們父女倆啊……真是的。]
或許是氣氛使然,他覺得自己的眼角也濕潤了。
安東諾夫穩定了一下情緒後對謝爾蓋的到來表示了感謝。他顫抖地握住他的手,“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即便是騙我的我也很開心。”
“其實該說謝謝的人是我。”謝爾蓋動情地說,“安東諾夫先生,不瞞您說,這一切都跟這本日記有關。我撿到它,您女兒就纏上了我,差點沒把我折磨瘋。好在今天的談話證明我沒有癔症。”
安東諾夫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他騰出一只手拍了拍謝爾蓋的肩膀,什麽都沒說。但謝爾蓋懂他的意思。這是兩個男人間的默契,無需多言。
列娜随後指出她看到父親胃部那裏有陰影,希望他最好能去醫院檢查一下。
“沒事的,不過是之前饑一頓飽一頓餓出的毛病。”安東諾夫說。
“自從zheng府開始推行自由市場經濟,錢就不是錢了,比紙都賤。”
他指了下桌上的袋裝面包,“像這些東西前幾年有錢都買不到。淩晨兩三點就排上了長隊。但往往剛出爐就哄搶而空,想要只能去黑市。再貴也得咬牙買,人總是要吃飯的。現在還算好些了呢。”
安東諾夫說如今俄羅斯的物質雖然依舊匮乏,但好歹引進了西方國家的,至少不用為吃飯發愁。當然,他也知道仍有很多人吃不起進口貨。
兩個月前他工作單位打經的老頭病死了。安東諾夫便主動要求接替了他的位置。就這樣他白天正常工作,晚上巡邏完就睡在公司。只有借着早上換班的功夫他才會回家送阿尼亞去學校。
這可不得了。列娜忙讓謝爾蓋勸一勸父親。他已經不再年輕,身體可經不起這麽折騰。
安東諾夫卻說現在大環境這麽差,錢多掙一點是一點。日子以後什麽樣都不敢想。也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
他嘆了口氣,視線落到了客廳裏最令人矚目的臺式電視機上。
他說他知道巧克力的性價比不高,也清楚電視機不是生活必需品。但他想阿尼亞開心一點。他給不了她陪伴,只希望能多為她攢下一些錢,讓她能衣食無憂地長大。至少不用為了填飽肚子而奔波。
他的良苦用心讓列娜和謝爾蓋都沉默了。列娜知道父親的性格執拗,一旦定了主意就很難勸動。于是只好說:[現在治安不好。哪裏都亂。爸爸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是阿尼亞,你可得跟她說好了,不要随便什麽人都給開門。]
列娜又囑咐了幾句,謝爾蓋也都一一轉達。他開始有點喜歡上這種助人為樂的感覺了,更重要的是他确定了列娜存在的真實性。今天這趟算是沒白來。
該說的都說了,謝爾蓋準備告辭。這時安東諾夫從錢夾裏掏出2萬盧布。他清楚,面前這個年輕人若不是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也斷然不會冒着被輻射感染的風險去禁區裏撿東西。
謝爾蓋沒要。他說自己還沒落魄到那個地步,不需要他的施舍。
這不是施舍,安東諾夫說,就當是一點補償吧。
謝爾蓋搖搖頭:先生,你并不欠我的。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能确定……”安東諾夫猶豫着開口。
伊琳娜病故後他年紀輕輕就當了鳏夫。親戚們都勸他再娶位太太。但他完全沒那個心思。首先要在莫斯科找份工作。核輻射的傳聞越來越離譜。一聽到他來自切爾諾貝利,大家都不願意和他接觸。仿佛他自身攜帶什麽病毒似的。好在幾經波折最後還是找到了份對口的。克格勃對他的審訊沒有記錄在個人檔案裏,安東諾夫才得以順利入職。他白天工作,下班吃過飯後就一個人待在房子裏無事可做,對着伊琳娜的照片發呆。
突然有一天,他從床上醒來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得做點什麽以此來拯救自己枯燥乏味的人生,否則他會孤獨終老。他也想有個人和他說說話,哪怕兩人只是靜靜地坐着也好。可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然随着伊琳娜的死離去了。他沒辦法想象自己和一個陌生女人約會的樣子,更別提是投入到一段新的親密關系當中。那怎麽辦?他想到可以領養一個孩子。這樣不僅能緩解自己的孤寂之感,也能給那個孩子一個家。但他也清楚,養孩子跟養貓養狗不同,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物力去培養教育,責任也更重。正因如此,他花了三年時間自認為做足了準備才敢踏入當地的一家孤兒院。
安東諾夫到的時候幾個孩子正在院子裏做游戲。看到陌生人出現,他們呼啦一下子湧過來。更多的孩子從窗戶看到了他,也紛紛跑出來,把他圍住眼巴巴地望着。一個小男孩不小心摔倒,他的同伴都急着上前,只有一個女孩折返把他從地上扶起輕聲安慰。那個女孩就是阿尼亞。生性善良,乖巧懂事。這是安東諾夫對她的第一印象。尤其是她那明媚的笑容讓他想起了列娜。
在随後的簡單接觸中,安東諾夫驚喜地發現阿尼亞不僅不排斥他,而且還對他很是親近。于是在經過了一系列評估和麻煩的手續後,安東諾夫牽着阿尼亞的小手帶她走出了孤兒院的大門。再一次,安東諾夫成為了父親,阿尼亞也終于有了一個家。
“孤兒院院長告訴我她在孤兒院門口發現阿尼亞的時候她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包裹她的被子裏夾着一張紙條,上面是一個人名:安娜.巴普諾夫娜。于是我稱呼她為安娜。等我們熟絡起來後她告訴我孤兒院的小夥伴們都叫她阿尼亞。起初我并沒覺得這有什麽特別的,畢竟這個名字滿大街都是。我那時還跟她開玩笑說我有個朋友的女兒也叫這個名字。但後來某天在我給她講我父親和風筝的故事時我突然意識到——天啊!她該不會就是那個提醒我核電站要出事的女孩吧!”
謝爾蓋聽到這兒不留痕跡地瞥了列娜一眼,看得出她有點緊張。幸好安東諾夫接下來的話讓列娜松了口氣。
“其實我也知道這聽上去很扯。”安東諾夫笑笑,“只是我有時候也會好奇。看來這個世界的奧秘遠比我們看到的還要多的多。”
他說無論阿尼亞是否是那個人都無所謂了。他愛她。是她的到來讓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你跟我說這些就不怕我對她做什麽嗎?”謝爾蓋打趣道。
安東諾夫搖搖頭,“你不會的,小夥子。你是個好人。”
一句好人反倒噎的謝爾蓋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撇了下嘴角,表情有點不自然。
安東諾夫還是想給謝爾蓋一些錢,但謝爾蓋态度堅決。
“我不會要您的錢。”他說,目光瞟向面前桌上的面包。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欲言又止。幾番掙紮下,他有些艱難地開口道,“如果您真有心幫我,就分我兩個面包吧。我今天出門早,還沒來得及吃飯。”
安東諾夫直接把那一袋都塞給了他。雖然心裏多少有些別扭,但謝爾蓋還是很高興。最近一個星期他一天早中兩頓除了土豆還是土豆,就着罐裝西紅柿吃。因為新鮮蔬菜買不起,只有土豆最便宜。這些東西一點油水都沒有,晚上也只能餓着睡。如今能吃到這種松軟的小麥面包也算是改善夥食了。
謝爾蓋告別了安東諾夫走出大樓,在花壇邊碰到了蹲在地上用石子在地上畫畫的阿尼亞。
“姐姐!”她朝列娜跑過來,邀請她跟她一起去滑梯那邊玩。但謝爾蓋
不想逗留太久,列娜只好跟她說下次再陪她玩。
“姐姐是要走了嗎?”阿尼亞表情落寞。
列娜不忍心看阿尼亞傷心,轉頭跟謝爾蓋商量,“要不我陪她待一會兒吧。回去的大巴是幾點的?”
“最多半小時。”謝爾蓋不情願地做出了讓步。
阿尼亞和列娜并排坐在秋千上。秋千輕輕搖晃着,都是阿尼亞在使勁。阿尼亞給列娜講她學校裏發生的趣事,也講她生活中的困惑。列娜嘗試從自己的角度給她一些建議。更多時候則扮演一個傾聽者的角色。
阿尼亞說了大半突然停下來。
“怎麽了?”列娜問。
“要不姐姐我們今天就到這裏吧。別讓叔叔等急了。”
列娜看向花壇那頭的謝爾蓋,謝爾蓋看到了她,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顯然他已經有點不高興了。
臨別的時候阿尼亞叫列娜閉上眼睛。列娜照做了。等阿尼亞喊她睜開眼的時候,她看到阿尼亞攤開的手掌上有一顆巧克力。正是列娜小時候愛吃的那款。包裝上的小松鼠還是那麽熟悉。
列娜知道現在的巧克力有多貴,但阿尼亞非要她收下。列娜很是為難。她壓根兒沒法接下實物,又怕自己貿然伸手吓到阿尼亞。于是她試探問阿尼亞願不願意把巧克力送給謝爾蓋。
“姐姐的話當然可以呀。”阿尼亞答應了。
“那我們一起過去把巧克力送到他手裏怎麽樣?”
“可是那個叔叔好兇。”阿尼亞縮了縮身子。盡管她怕他,但還是鼓起勇氣走過去将巧克力舉到謝爾蓋面前。
謝爾蓋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也沒有接下的動作。阿尼亞的手就那麽懸在半空中,列娜看不下去了。
“阿尼亞給你的,收下吧。”
“小孩子吃的東西有什麽好吃的。”
謝爾蓋一臉嫌棄。
“嘗嘗嘛。”列娜在一旁說。
謝爾蓋遲疑了一下接過,剝開、塞進嘴裏,随手把糖紙扔到腳邊。
“怎麽樣?”
“湊合。太甜了。”謝爾蓋作出很勉強的樣子,但列娜能感覺出他是裝的。
“就知道你喜歡。”她笑道,“還不快謝謝阿尼亞?”
“謝謝。”謝爾蓋含糊道。
列娜不指望謝爾蓋能對阿尼亞有多大好感,但好歹他比剛見到她的時候友善了不少。
“叔叔再見,姐姐再見!”阿尼亞笑眯眯地和他們揮揮手,轉身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謝爾蓋坐在臺階上沒動地方。列娜順勢在他旁邊坐下。她說因為另一個時空的他小時候吃過這款巧克力,所以她也想讓他嘗嘗。
“你那時喜歡的不得了,糖紙留了十來年。我第二次見你的時候那糖紙還夾在錢包裏舍不得扔呢。”說起這些,列娜不免有些感慨。
“鬼知道我後來怎麽就成了個混蛋。”謝爾蓋自嘲地笑笑。搖搖頭,“分裂蘇聯,真可笑。”
“多半是官場上受刺激了呗。”列娜很随意地接了一句。
“你撒謊。”謝爾蓋直截了當地說。
列娜有瞬間的慌亂。她急忙給自己找補,但謝爾蓋不吃她這一套。最後列娜沒招了只好故作硬氣道,她過去跟她的謝爾蓋也是這麽講的。
謝爾蓋啧啧嘴,“我都能看出來的東西他活了五十年怎麽可能不知道?”
“那他為什麽不問?”
“那是因為他愛你啊。傻瓜。”
列娜怔愣住了。借着這個功夫,謝爾蓋彎腰把糖紙從地上撿起揣進兜裏。
“你以為你那點小伎倆真的能逃過我們的眼睛嗎?”
“別說了。”列娜低聲道,“你再說下去我可就又要哭了。”
謝爾蓋撇撇嘴,沒有再說談論這個話題。
還算他有點人情味。
列娜心想。
他們坐上了回程的車。傍晚時分到了家。謝爾蓋吃了個面包後就早早上床休息了。他明天還得早起去羅斯托夫幹活。
等那8000盧布到手了可以去市場上買點肉或者新鮮蔬菜。
如此想着,謝爾蓋很快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