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995
子.彈射.入心髒的一刻,列娜的第一感覺是有點慌,并不怎麽痛。但是能清晰感覺到血液正不斷從體內流失。世界安靜下來,時間變得好慢,從頭皮開始發冷,慢慢向下肢蔓延。視線也随之模糊起來。她想努力看清楚,但是眼皮越來越沉,撲面而來的是濃稠的、無盡的黑暗。
四周歸于寂靜。列娜發覺自己身處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這裏灰蒙蒙一片,什麽東西都沒有。不遠處有一扇門。門半掩着,裏面泛着白光。光芒柔和,溫暖到令人落淚。她情不自禁地擡腳往那裏走。
列娜剛邁出一步,随即感到自己腳下輕飄飄的,整個身子懸浮在虛空中。她飄到門邊兒,潛意識卻在這時告訴她:危險!那是陷阱,不要受騙。
多虧了頭腦發出的信號,列娜突然意識到她現在并不是完全的清醒。就像平日裏做夢一般,渾渾噩噩,總是不受控制地順着夢境裏的發展走。她掙紮着想要折返,然而那門好像有吸力似的,差一點就把她卷進去。她不得不集中精力,費了好大勁才将自己從危險邊緣拽回來。
好險。
列娜定了定神,在房間裏游蕩了一圈,企圖尋找別的出路。
她飄到牆邊。然而那并不能稱之為真正的牆。她伸出手摸了摸,明顯感覺後面仍有一個空間。可惜手臂并不能穿透這道屏障。冥冥之中有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阻止她前行。
“你好。”
身後兀地響起一道低沉的男聲,列娜吓了一跳。她回過頭,看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卷發男人朝她走來。不對,是飄來。
“很高興見到你,列娜。”
男人開口。列娜有瞬間的恍惚:她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她回想起第一次穿越時夾雜在機器啓動嗡鳴聲中的竊竊私語[這是第一次。]
“是你?”她驚訝不已。
“沒錯,是我。”男人勾唇一笑,“我等你好久了。”
“你是誰?”
“不記得我了嗎?你小時候總是和尤莉娅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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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娜恍然大悟,“你是索羅金叔叔對不對!”
男人滿意地點點頭。
她想起來了——維塔利.索羅金,她爸爸的同事,也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工程師。他有個女兒,比她小一歲。兩人經常一起玩。列娜還去他家裏串過門。後來她随父母搬去莫斯科後兩家便沒了聯系。
不過看樣子現在這位索羅金叔叔也已經死了,而且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列娜有些同情地詢問他的死因,後者立馬變了臉色。
“看着我的眼睛,我像個死人嗎?”
他語氣陰森,步步緊逼。吓得列娜往後退了幾步。
“不過我原諒你,列娜。”索羅金扯出一個極不自然的笑,“我很快就會活過來,不是嗎?”
“抱歉,我不明白……”
“快了。等巴維爾.維爾申寧(巴沙)修建完新的反應堆我就能重啓我的人生了。”
列娜聽的一頭霧水。她不明白這跟巴沙有什麽關系。
“你們認識?”她試探道。
“何止是認識。”索羅金的笑容愈發深了,“他阻止了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後禁區意識附在了他身上。這也是他超能力的由來。而禁區意識就是我。”
列娜感到腦袋轟的一聲。以往很多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地方突然都有了答案。
“所以德米特裏.基尼亞耶夫也是被你操控的?”
“噢,這可不能賴我。”索羅金聳聳肩。他告訴列娜是巴沙穿越回1956年通過獻血給德米特裏母親的方式将禁區意識傳遞給德米特裏。
“我授意德米特裏在原反應堆上建造新的反應堆。不過光憑他一個人是不夠的。好在可以通過血液傳播将我的意識分散給更多人。核反應堆就是個巨大的穿越機。待其啓動後就能将我的意識帶回去,回到核事故發生那天。”
“可是事故被阻止了呀!”列娜不解。
“這麽跟你說吧,每改變一個重大事件世界都會分裂成兩個。一個是改變後的,一個維持原樣。你很幸運,生活在一個核事故沒有發生的時空。而我卻死在了4號反應堆的燃料熔化池裏。”
索羅金死死地盯着列娜,這讓她很不舒服。
突然她的腦海裏湧入了陌生的畫面:一雙捧着蛋糕的手,六根點燃的蠟燭,微笑的黑發女人還有紮着藍色蝴蝶結的尤莉娅。列娜甚至在某一刻能清晰看見尤莉娅身後牆上挂毯的花紋。
“要不是那天我值班,我到現在還活的好好的。我的妻子,我的寶貝女兒。她們都在等着我。你叫我怎麽甘心!”
索羅金的眼裏流露出強烈的憤恨和不甘。又突兀地轉移了話題。他說意識可以回歸本體,但是記憶會在穿越過程中丢失。只有一次次地嘗試,無限循環下去,直到聽從意識的安排走出噩夢般的命運莫斯烏比環。靈魂雖不滅,但每一次穿越靈魂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不過他不在乎。
“你知道嗎列娜,滞留在人間的靈魂往往懷揣着強烈的愛、恨或執念。人死的越久意識就越模糊。為了保持清醒,我需要吸收精氣。于是我引導那群進入禁區的科學家發明了穿越機。”
“所有穿越者的結局都是死亡。”索羅金輕描淡寫道,“因為這是我設計好的游戲。他們一死,靈魂就成了我的養料。”
所有經歷過時空旅行的人,無論是穿越回過去企圖修正人生的謝爾蓋,還是試圖阻止美國核電站事故的中年巴沙和他的夥伴們,以及開創了穿越先河的科學家們。無人歸還。
列娜對他的同情瞬間消失殆盡了。
索羅金看出了她的心思。
“別恨我,列娜。要怪就怪你自己吧。是你主動制造了穿越機,而非我選中了你。”
他看着她,突然怔了一下。喃喃自語,“尤莉娅也該這麽大了。”轉而神态又變得傲慢起來。
“我很虛弱,但也強壯。我吸收了那些靈魂,我即是他們。”
“所以現在我也是你的養料了對嗎?”
“沒錯。這個灰暗的房間是我特地為你創造的虛拟空間。你就待在這裏直到你的意識消散,然後你将榮幸地成為我的一部分。”
索羅金毫不掩飾他的野心。他告訴列娜所有被他吸收的靈魂都沒辦法再度進入輪回,叫她斷了逃走這門心思。說完這些他就消失了。
列娜感到絕望。她以為穿越時空是改變人生的契機,卻不想那是一切謬誤的開端。在蘇聯世界她過的并不開心,被時刻徘徊在頭頂的血紅色陰雲所籠罩着。待她救下自己的父親,情況并沒有好轉。謝爾蓋父親的死亡真相使得謝爾蓋信仰崩塌,進而導致蘇聯走向毀滅。直到她來到這個名為俄羅斯的國家,和人格健全的謝爾蓋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然而卻被卷入到國家間的紛争中。兩股勢力相互糾纏讓她疲憊不堪,最後迫于無奈選擇了自殺。到頭來,她這一生都沒有自己做選擇的權力,不過是在命運的裹挾下被推向死亡的終點罷了。如今死後還要被人榨幹最後一絲價值,列娜悲從中來。也越想越氣。她用力捶打房間那堵“牆”,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這裏沒有時間概念,她甚至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她被困在這裏,不知過了多久,列娜不抱希望地再次靠近“牆”,但此刻卻有一雙無形的手托舉着她越過了那道屏障。
待列娜恢複意識,眼前不再是單調、死氣沉沉的灰。一下子湧入這麽多色彩,她一時間難以适應。
緩了一會,視線清晰了不少。映入眼簾的是一些看上去已經過時的東西:裸露的橫梁、壁爐,木制桌子和矮腳板凳。接着她看到了謝爾蓋。她激動地喊了他的名字,但對方卻沒什麽反應。他對她視而不見,轉身去了別的房間。
難道他看不見我?
列娜在心裏犯嘀咕。她注意到對面牆上挂着一面小鏡子便準備過去确認一下。然而她剛往那兒邁了一步就仿佛失去重力一般輕飄飄的,浮在半空。她的身體太輕,毫無重量可言。只好調整姿勢,半走半飄到鏡子前。
列娜湊過去,鏡子裏卻沒有出現她的臉。她不甘心地伸出手在鏡子前晃了晃,鏡子裏映出的只有她身後那些安靜的老物件。
列娜不免有點洩氣。虧她剛才還差點以為她活過來了,原來是白高興一場。她低下頭,發現自己還穿着出事那天的衣服,胸口處的血早就幹了,顏色發黑。她伸手摸了摸,并不疼。随後發現可以觸碰到傷口裏面,也沒有痛覺。她大膽起來,幹脆把手臂伸進心髒徒手把子.彈掏出來,可當她再次把手伸進去的時候卻又取出一枚一模一樣的。
就這樣反複幾次,列娜逐漸意識到她的身體狀态已經被定格在死去的那一刻了:傷口就留在那兒,無法愈合也不會腐爛。衣服上的血洗不掉,子彈也摘不淨。
列娜只好放棄。待她走進謝爾蓋的卧室,床上的人已經睡着了。借着月光,她俯身注視着他。
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沒有觀察過他熟睡的臉。他眉間和嘴角的細紋她都記得清楚。然而這個謝爾蓋看上去似乎要年輕一些,也就三十左右。
所以現在到底是哪一年?列娜感覺自己的思維陷入混亂。為了尋找線索,她在房子裏轉了一圈卻沒有找到日歷或是什麽可以證明時間的東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這裏是蘇聯時期的老房子。
窗外黑漆漆一片。屋子裏破敗不堪。地板翹了邊兒,牆皮掉了一大片。木柴堆在一邊用椅子膛着,桌子擺在另一邊。上面有一個收音機和幾本泛黃的書。其中一本正攤開着,被人用筆做了标注。看上去是一渴望賦予人生新的意義的人想在書中獲得答案。
列娜重新回到卧室。她的大腦不再似之前那樣昏沉沉的。她很确信她沒有陷入夢境。她長久地凝望他。在那目光中承載着某種令人痛苦的東西。一想到她死後謝爾蓋要一個人面對當局的審問和施壓,她的心就直往下墜。
假如現在還沒到2013年,那一切就都還來得及。
她安慰自己,在謝爾蓋身邊守了一晚。夜裏謝爾蓋睡的并不安穩。他眉頭緊皺,流了好多汗,還有幾句輕微呓語。不過列娜沒有聽清他說的東西。
早上謝爾蓋醒了。他看都沒看她一眼就去了客廳。列娜跟在他身後時刻觀察着他。現在的他比印象中的削瘦一些,坐着的時候身體佝偻着,站起來能好些。
謝爾蓋開始吃飯。他打開罐頭舀了一勺西紅柿到碗裏,把它和碾成泥狀的土豆一并送進嘴裏。
列娜飄到他對面盯着他看。他的臉蒼白而麻木,整個人籠罩在哀愁之下。眉間流露出一種憂傷的氣質,這樣的氣質通常可以在那些貧困以及飽受苦難摧殘的人身上找到。
謝爾蓋心不在焉地吃着飯。時不時擡頭看看。有幾次她以為他看到了她:他用一種不帶惡意的眼神審視她片刻,再次垂下雙眼繼續沉默地吃飯。
列娜沒有出聲打擾。反正說了他也聽不見。
謝爾蓋要出門了。他在襯衫外面套了件外衣。穿着随意,但也不邋遢。人的氣質是長年累月塑造出來的,但顯然他現在顧不上打理自己的形象。
列娜很想知道謝爾蓋身上發生了什麽大事使得他如此頹喪。她正想的出神,低頭穿鞋的謝爾蓋突然蹦出一句:讓開!
列娜下意識往旁邊挪了一步,随即意識到不對勁——如果他看不見她,他怎麽會知道有人擋了他的路?
然而謝爾蓋完全沒有給她高興的時間。他發覺自己說漏了嘴,三步并作兩步出了門。列娜想要跟上去,但卻始終走不出這道門。似乎有什麽東西像磁鐵一樣牢牢地吸着她,不讓她離開。列娜懊惱不已。
屋裏沒有窗簾。她飄到窗邊,正巧看見謝爾蓋騎着三輪摩托車揚長而去的背影。
謝爾蓋走後列娜把注意力放到對面的大樓上。很多窗戶的玻璃都碎了,裏面黑乎乎的,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樓前的野草也有半人多高。到處都是一副衰敗的景象。這裏看上去更像是核事故發生後的切爾諾貝利。
可她記得謝爾蓋在事故發生前就搬去了莫斯科。他也有對她講過他在普裏皮亞季工作時住的是安全局分配的公寓。衣食住行也都在标準範圍內。
看來一切也只能等謝爾蓋回來本人親口解答了。
幸好他能看見她。列娜感到慶幸。
快中午的時候謝爾蓋回來了。他剛一進門就和雙手環在胸前等在門口的列娜對上了視線。謝爾蓋似乎有點尴尬。他轉移了視線,假裝沒事人一樣從外套裏掏出報紙坐到沙發上看起來。列娜叫了他好幾聲他也不搭理。這樣的忽視可真叫人來氣。
“謝爾蓋,我之前怎麽不知道你演技這麽好呢?”
列娜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謝爾蓋動作一頓,又神色如常繼續做他自己的事。列娜确信他肯定是聽見了。她氣勢洶洶朝他走去,謝爾蓋眼皮一搭,似乎是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立馬放下報紙起身走人。
列娜瞥了一眼報紙上的日期:1995年10月27日。再擡眼一望,謝爾蓋已經進了卧室鎖上門。這可把她氣的夠嗆。
“喂!你到底——”
她朝房門跑過去,不想身體一栽直接穿了進去。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卧室當中,列娜驚訝不已。謝爾蓋更甚。他半張着嘴,愣愣地看着她。
“你是怎麽進來的?”
謝天謝地,他終于肯跟她講話了。
“如你所見。”列娜沒好氣道。她問他,為什麽要假裝看不到她。
“那不如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真實存在的嗎?”
列娜剛要開口,謝爾蓋又自顧自地說下去,“你要怎麽證明你是真實的人而非我做的一個夢?又或者說是你在夢中看到了我,而我其實并不存在。到底是我潛意識裏創造出了你還是說我其實是你的一部分?”
“如果這不是夢而是現實呢?”列娜反問。
“那你告訴我我是誰。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
如果換做別人問這個問題,列娜可能會覺得他在故意找茬。但謝爾蓋眼裏的茫然騙不了人。他對她說,他産生了很強的割裂感。他時常感覺這個世界全然虛幻。一切都毫無生氣。而他自己雖還年輕卻仿佛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當他觀察自己審視自己時會情不自禁發出這樣的疑問:我還是曾經的我嗎?
“我想要去尋找自己內心最真實最純粹的東西,可不知道要去哪裏找。我找不到。我把自己弄丢了。”
謝爾蓋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委屈。
凡事都有終結,但痛苦沒有盡頭。他說只要他還活着,痛苦就如影随形。他存在,他受苦。正因如此,他喜歡靠做夢來麻痹自我。然而他的夢都很混亂,就連做夢都不能擺脫這種感覺。他拖着疲憊的身軀遲緩前行,意識在現實與夢境之間搖擺不定。人也一天天消沉下去。沒有什麽能讓他感到快樂。從前那些無比重要的東西:他的信仰一下子變得一文不值。對他來說,一切都失去了意義。與他無關。取而代之的是生存問題。眼下只有一件要緊的事做:活着。
然而如今的生活讓謝爾蓋覺得他的頭上被命運套上了袋子。每呼吸一口,氧氣就少一點。掙紮的越用力,氧氣就消耗的越快。因此他感到室息。這樣的窒息是緩慢的,但人遲早是要死的。
他向她投去憂愁的一瞥,仿佛一個溺水之人在求救。
“你是誰?你過着哪種生活?唉。我們談論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望着她,卻又似自言自語。這一刻他是孤獨的。
謝爾蓋的話給了列娜觸動。她有一種感覺:無論什麽人什麽事都絲毫不能減輕他的孤寂之感,都無法讓他感到慰藉。她好想去抱抱他,哪怕是說幾句安慰的話也好。
“或許你說的對,生命不過是一場幻覺。我們活在夢中,半夢半醒間走向屬于我們的終局。”
謝爾蓋沒吭聲。低着頭,似乎是在消化情緒。過了片刻,他擡頭,看向她。
“你有名字嗎?”
列娜點點頭,“列娜.安東諾夫。”
“很好。安東諾夫小姐,請你從我的腦海裏滾出去。”
列娜不可置信:怎麽會有人變臉這麽快?
“你怎麽能這麽無禮!”
“我為什麽要對一個不存在的人講禮貌?”
謝爾蓋沒好氣地說。
“那我們現在的對話算什麽?”列娜抗議。
“如果你有辦法說服我的話。”
列娜想了一下。
“我知道你的本名是葉甫蓋尼.斯捷潘。”又提起那個短暫收留過他的柳芭嬸嬸,還有一些他給她講過的童年經歷。
“哈,好極了!這些事情我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這恰恰說明你是我想象出來的。”
謝爾蓋的臉上帶着勝利者的微笑。
縱使列娜說出了不少他的私事,但謝爾蓋仍執拗地認為她不過是他臆想出來的幻影。
“好了,不要再說下去了。”他不耐煩地擺擺手,“就算是精神分裂患者也是需要休息的。讓我自個兒安靜一會吧。”
列娜徹底被他磨沒了脾氣。她氣呼呼道,“我真搞不懂我怎麽會喜歡上你。”
謝爾蓋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太陽穴,“無能的男人在頭腦裏創造出一個愛慕自己的女人形象,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列娜翻了個白眼。她真是服了這個年輕版的謝爾蓋:神經質又固執,還是個徹頭徹尾的自戀狂。
既然磨破了嘴皮都不好使,不如就用行動來證明她是存在的。列娜看到謝爾蓋床頭有支鋼筆,便叫他看好了。
她飄過去拿起筆,驕傲地晃了晃,“看到了嗎?”
謝爾蓋擡了一下下巴示意她看向床頭。列娜驚訝地發現鋼筆仍安靜地躺在那兒。那她握在手裏的又是什麽大概是筆的靈魂吧。
列娜洩了氣。她有些煩躁地盯着鋼筆看,心裏想着要是能讓筆動一動就好了。
就像聽到了她的心聲,鋼筆兀地擡起了一頭,不過很快就落了下去。發出“啪”的一聲響動。
謝爾蓋驚訝地挑起眉,“再來一次。”說着把雙手背到身後,向前探了探腦袋。
列娜回味着剛才的感覺,把注意力集中在鋼筆上,操控它滾動了幾下。謝爾蓋覺得很神奇,他想讓她試試其他的。
謝爾蓋取來他的書,列娜順利用意念翻動了書頁。他把收音機擺在她面前,豎起的天線像被人撥動似的輕輕晃了晃。謝爾蓋又搬來一把椅子,但無論列娜如何用力椅子紋絲不動。兩人經過一番嘗試總結出一個規律:只要是輕一點的東西列娜都可以操控。不過會很累。要是想挪動更重的還需要練習。
謝爾蓋這才答應和她談談。列娜趁機向他了解詢問了一些事情。
列娜問:蘇聯解體了嗎?
謝爾蓋答:是。
列娜又問:我們現在在切爾諾貝利?
回答:是。
問:核事故發生在1986年4月26日對嗎?
答:是。
問:你現在是為俄羅斯聯邦安全局工作嗎?
答:不是。
“那你現在做什麽?”
“我沒有固定工作。”謝爾蓋被問煩了。與此同時他的自尊心隐隐作祟。
“你怎麽能指望一個剛出獄的人快速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他的語氣有點沖,但列娜忽略了他的不友善。她震驚地看着他,“出獄是怎麽回事?”
“我還以為我的一切你都了如指掌呢。”謝爾蓋哼了一聲。
見列娜愕然的模樣不像是裝的,他向她講述了他是如何因為一杯格瓦斯認識了一個男孩,又是如何審訊出那個男孩和他的同夥企圖破壞核電站的。可惜最後事故還是發生了。那些家夥消失的無影無蹤,而他卻被他們給害慘了。坐了十年牢,最近才出獄。
謝爾蓋憤憤然:那幾個小屁孩滿嘴跑火車,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倒是說對了一件事。蘇聯解體了,變成了俄羅斯。
列娜這才反應過來她處于哪條時間線上。想到她再也見不到那個她全心全意愛着的謝爾蓋,列娜不免有些難過。
見她突然變得沉默,謝爾蓋問她怎麽了。
“沒什麽。”列娜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小聲嘀咕了一句:怪不得你們不一樣。
“我和誰不一樣?”
列娜情緒正低落着,懶得搭理他。這可惹惱了謝爾蓋。
“我把自己的事兒都講了,輪到你卻一句都不肯說。”
他叫她滾出去,列娜的脾氣也上來了。
“你以為我願意待在這個破地方?”
她說她倒是想走,可惜出不去。總感覺有什麽東西在牽制她。那股力量在她靠近沙發時尤為強烈。
“真倒黴。”謝爾蓋小聲嘟囔,“看來老一輩說的是真的。鬼魂真的會附在老物件上。”
列娜卻說不是沙發的問題。她感覺是這裏面有東西在作祟。
聽說要拆沙發,謝爾蓋不樂意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像樣的。
列娜卻看那沙發越看越眼熟。她問他,你從哪兒弄來的?
“垃圾場裏。它是被人遺棄的。”
列娜遲疑了一下說道,“如果底部的小鐵扣能打開的話,那這就是我小時候家裏的沙發。”
謝爾蓋松了口氣。他把沙發從牆邊挪出來推倒,蹲下身用手去掰鐵扣。然而鐵扣生了鏽,他費了好大勁都不行。只好去取扳手把底部的鐵扣撬開。
謝爾蓋本以為那玩意不過是個裝飾,然而随着鐵扣的脫落,沙發的夾層随之開啓。一本薄薄的本子呈現在眼前。列娜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的日記本。
可是日記本怎麽會夾在這個地方?
她困惑不已。她記得她小時候住的大樓有個地下室。布滿管道,平時很少有人會去那兒。于是地下室成了小列娜的秘密基地。她把日記連同很多她收集來的小玩意都收進她最珍視的百寶箱藏在那裏。
列娜實在想不明白她的日記本怎麽會跑到沙發的夾層裏。但謝爾蓋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列娜的日記本,然後翻開了第一頁。
“喂!你不要随意窺探別人的隐私好不好?”
列娜朝他撲去。可惜她沒有實體,碰觸不到謝爾蓋。只能郁悶地看着他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翻看她的日記。
既然打不過就加入。列娜幹脆飄到他身邊跟他一起看。謝爾蓋對小女孩的內心世界沒什麽興趣。他囫囵吞棗不一會兒就看完了一大半。這引起了列娜的不滿。
“你慢一點翻,我還沒看完呢。”
謝爾蓋瞥了她一眼,不情願地往回翻了一頁。那上面寫着:發現了一只躲在工地的小貓,想抱回去,可惜家裏已經有格魯什卡了。
列娜想起來了。那是一只黑白相間的小奶貓。但家裏已經有一只了,媽媽不同意。她只好把它留在那兒,每天都會去喂它。
那天她像往常那樣去看它。結果突然冒出一條大狗,狂吠着,把她逼到梯子上。那條狗是工地養的,脖子上有鐵鏈,只是不知怎麽的鐵鏈只剩了半截。
這條惡犬極為聰明,它的兩條前爪扒着梯子向上攀爬。小列娜只好也往上跨了一格。最後她爬到梯子最高處退無可退。那兩排鋒利的尖牙,要是被咬到可就慘了。幸好阿尼亞及時出現把她救了下來。
“阿尼亞,很熟悉的名字。”謝爾蓋若有所思。
“就是你見過的那幾個孩子中的一個。”列娜沒有隐瞞。
謝爾蓋正要問她和阿尼亞什麽關系,就聽見列娜說,“我那天應該是被狗咬死了。”
“雖然我也不是很确定。”列娜補充了一句。但她可以肯定阿尼亞來找她絕不是偶然。
“什麽叫應該是死了?”
謝爾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列娜張了張嘴。她也說不清楚。事實上她只是在醫院時聽廖沙提及過她——阿尼亞早逝的姐姐。死亡總是令人悲傷,尤其是當得知自己的死亡時更甚。列娜沒有勇氣去問個究竟,這件事就一直亘在心底再也沒有翻出來過。
列娜試圖用她父母的一些反常行為來佐證她的猜測。可謝爾蓋還是不明白,如果她小時候就已經去世了,那她應該保持着孩童的模樣才對。
“我是最近才死的。”列娜深深地嘆了口氣,把臉埋進手掌。
謝爾蓋以為她是為自己的死亡而難過。其實不是。列娜只是發愁要怎麽跟他解釋。畢竟這可不是三兩句話能講清楚的。
謝爾蓋不禁看向她胸口的污漬,列娜注意到他的視線,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口道,“我把槍抵在這裏,像這樣——”她模拟了一下那個姿勢,“然後‘嘭’的一聲,一切就都結束了。”
竟然是自殺!謝爾蓋吃了一驚。他想知道心髒中.彈是什麽感覺。列娜回憶了一下說,心髒中槍的感覺就像是胸口被人悶了一拳,并沒有很強的痛感。當然,也可能是她當時太過害怕反而感受不到疼痛。随着失血加劇身體會發冷無力,感覺喘不上氣來。伴随着耳鳴,視線變得模糊發暗,意識也逐漸喪失。再然後在某一瞬間便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就像睡着了一樣。
謝爾蓋又問她為什麽要自殺。
好吧。該來的還是來了。列娜苦笑着搖了搖頭。
“讓我們從頭說起吧。”她再度嘆了口氣,開始了講述。
她生活在沒有解體的蘇聯。那裏雖然號稱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但戒律森嚴,氣氛壓抑,她過的并不快樂。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在她34歲這年轉折點出現了:她父親被人殺害。她追查兇手一路追去了美國,在中年巴沙的協助下完成了穿越機的制造。于是她開始了穿越。第一次去到1970年遇見了幼年謝爾蓋,這也是為什麽她會知道他的身世。第二次是1986年,那時候謝爾蓋已經是大尉了。他們簡單地見了一面。列娜特意略過了很多細節,她不想告訴謝爾蓋他父親的事情。因為那不僅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會使他發瘋。列娜至今記得他那充滿怨恨和絕望的眼神。謝爾蓋死後的那陣子他常在她的夢中出現,一遍遍質問她:你為什麽要撕碎我的信仰!
于是列娜這樣講以規避真相:待她穿越回來謝爾蓋成了她的丈夫。仕途上的一些見聞讓他心理扭曲變得極為不正常。多年來他一直偷偷謀劃着分裂蘇聯,并終于付諸行動:他炸毀了核電站。列娜僥幸逃到美國,再次穿越。
這一次她來到了一個蘇聯解體、美國成為霸主的時空。姑且稱之為平行世界,因為那裏也有一個列娜。不過她被人謀殺了。列娜頂着她的畫家身份來到莫斯科辦畫展,結識了那個世界的謝爾蓋。
兩人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的過程列娜簡單帶過。雖然她清楚要把她的謝爾蓋和眼前這個人當成兩個不同的人來看待,但對着同樣的這張臉講這種東西還是感覺怪怪的。
一般來說,人們回憶過去的事件時腦海裏閃回的都是零碎的片段。但列娜發現在她死後她卻能如此精準地記起每一個細節。她的記憶全都井然有序,可以像看電影一樣随時回放。
她自己的親身經歷都講的清楚。但恰恰是最關鍵的部分——關于這個世界的未來走向,列娜不是很了解。她只知道個大概:巴沙、阿尼亞五人追着小偷來到切爾諾貝利。通過穿越機回到核事故發生當天試圖阻止爆炸,卻陰差陽錯導致謝爾蓋入獄。
在蟄伏了二十八年之久後,謝爾蓋引導他們集結到這裏,為的是拿到穿越機。但由于孩子們拒不配合,他一怒之下殺死了娜思佳、廖沙、果沙和阿尼亞。随後在和巴沙的打鬥中兩人雙雙穿越回到事故發生前幾個小時。謝爾蓋因為開槍打死了年輕時的自己而消失。幸好核事故被成功阻止。蘇聯也沒有解體。後來發生的事情就和列娜的故事連上了。
然而在說起美國人拿她父母作要挾時,列娜還是忍不住難過地哭了。明明她和謝爾蓋已經把能做的努力都做了,卻沒有一方勢力願意伸出援手。她那時的處境就像是撞上冰山的船。只能眼睜睜看着船體下沉而無能為力。
此刻已臨近傍晚。窗外血色的殘陽籠罩在這些故事上面,給它們蒙上一層淡淡的悲哀的色彩。
謝爾蓋對列娜很苛刻。在聽她講述的過程中他把自己和故事中的謝爾蓋分的很清。但他喜歡站在另一個自己的角度上去揣度審視。他故意帶着一點怒氣問她:那家夥那麽愛你,你竟然當着他的面兒自殺。你有沒有考慮過你的死會給他造成多麽大的心理陰影?
列娜垂下頭不說話了。謝爾蓋的心裏悄然滑過一絲卑劣的快感。
過了片刻列娜才開口。她小聲道:“可我有什麽辦法?那些人的命是命,我父母的命也是命啊。難道我真的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走在我前面嗎?那還倒不如我先死了的好。反正……”
她停頓了一下,“我本該在七歲那年就死了。”
她說人是鬥不過命的。該來的還是會來,只不過有早有遲。說這話時她露出悲傷的神色,眉間寫滿倦态。
可不管她如何解釋,謝爾蓋一口咬定自殺是可恥的逃避行為。
“如果你還是不能理解,那就請允許我講個童話故事吧。即便這一點兒都不美好。”列娜苦笑道。
“貓抓住了一只老鼠,并不急着吃它,而是故意放開它。老鼠只跑了兩步就又被貓捉了回去。貓故技重施,但老鼠此刻已經意識到貓不會放過它,遲早要把它吃幹抹淨。貓這麽做無非就是想讓它有所行動。如果老鼠什麽都不做,貓便一無所得。于是這一次老鼠沒有逃跑,而是一頭撞死在了牆角。對老鼠來說,既然□□的死亡不可避免,那麽最重要的是不要讓靈魂蒙塵。它用自己的死反抗了貓,沒有讓它得逞。這便是老鼠的勝利。”
“對我來說,死亡是我能夠捍衛自身的唯一方式。”
“可是老鼠死後的世界呢?”謝爾蓋輕聲問。
列娜默然。良久,她喃喃道,“是的,你是對的。老鼠的死并沒有震撼到貓。事實上,貓并不在意老鼠的死而且很快就忘掉了。它只是舔了舔爪子,抻了個懶腰,回到它豪華的窩裏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等它醒了,還有大把大把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老鼠等着它肆意玩弄呢。”
這一次再看她萬分痛苦的模樣,謝爾蓋心裏卻沒了那種挑破別人傷心事的得意之情。列娜的故事帶給他一些思考。他的心情同樣變得沉重起來。
待列娜能說的都說完了,謝爾蓋問出了最後一個他想知道的問題:那個世界的他最後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列娜說。她死了,屬于她的故事就落幕了。世界對她來說就是絕對的終止狀态了,但世界永遠不會死去。謝爾蓋的未來如何她不知道。但不管怎麽說,那也不失為一種未來。
“唉。我好想他。”列娜吸了吸鼻子。
兩人結束了交流。謝爾蓋把列娜講過的話都記在紙上,理了一宿的邏輯。
故事沒有明顯的漏洞。她的出現和那幾個孩子的消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甚至他們的話有些還能互相印證。可他的生活經驗告訴他穿越這種東西怎麽看都是異想天開。不過是她在胡扯罷了。誰要是真信了她的鬼話才好笑呢!
當謝爾蓋懷疑時,他感覺很平靜。可一旦相信确有其事,他的內心一下子分裂成兩半:一方面覺得那是假的,可心底又隐隐希望它是真的。甚至在某一刻發了瘋似的渴望它能再度發生。
哎。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好。
謝爾蓋搖擺不定。他不斷改變想法,更換主意。思蹙着每一種可能性。終于,在天亮之前他做出了決定。
天剛蒙蒙亮。謝爾蓋沖進客廳把在沙發上打瞌睡的列娜吓了一跳。雖然鬼魂不需要睡眠,但列娜還是保留着生前的一些習慣。
“你爸爸應該還在世對吧?”
列娜懵懵地點了下頭。
“知道他現在住哪兒嗎?”
列娜給出了一個地址,但不清楚在這個世界父親是不是也搬去了那兒。
昨天列娜一股腦透露出太多信息,相比之下她父親的部分倒成了其次。謝爾蓋沒怎麽在意。今天他又跟她确認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列娜的父親就是和那幾個孩子一起行動的工程師。
原來那個傻Ⅹ安東諾夫是你爸爸。
謝爾蓋差一點脫口而出。好在他忍住了。
切爾諾貝利一帶沒有電話亭。謝爾蓋走了很遠的路才在靠近邊境的地方找到了一個。他打給以前的獄友。那人現在在莫斯科當貨車司機。謝爾蓋請他去到列娜給出的地址看看那裏是不是住了一個叫謝爾蓋.安東諾夫的男人。
獄友開口要價3000盧布,謝爾蓋讨價還價講到1400盧布。他挂了電話大概算了一下,刨去路費,他手頭所剩不到1萬盧布。于是他再次走進電話亭裏撥通了護林員給他的電話。
對方一聽是來求職的,立馬表示那邊已經沒有位置了,不過聽說謝爾蓋以前當過兵,便換了副語氣。告訴他有個活兒正合适。下周二去羅斯托夫國際街74號報到,一個上午就能完事。幹的好會給他8000盧布。
要知道,大環境下普通人累死累活幹一個月也不過3萬盧布。興奮之餘謝爾蓋也不是沒想過這份工作可能不太正規,但高昂的雇傭費還是沖淡了他的擔憂。
回去的路上有兩個小孩互扔東西玩打到他身上。謝爾蓋撿起來一看,是白桦樹的樹枝。他問他們是從哪裏弄來的,孩子指着不遠處的林子說那裏有的是,都沒人要。很多都從根上爛掉了。
謝爾蓋心情好沒跟他們計較,只是叮囑了一句不要傷到眼睛就走了。
他回到住處跟列娜分享了這件好事兒。
兩天後,謝爾蓋收到消息:安東諾夫确實住在那裏。隔天一早他便帶上列娜的日記本啓程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