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995
謝爾蓋走在泥濘的鄉間小道上。前天剛下過雨,兩旁樹的葉子都落了,樹幹光禿禿的。一陣冷風吹來,他裹緊外套加快了腳步。
二十分鐘後他來到護林員木屋前。一個白發蒼蒼的男人給他開了門。
“你是安德烈.謝爾蓋耶維奇?”謝爾蓋問。
“是我。”老人點頭,把他迎了進去。
謝爾蓋從口袋裏掏出兩張5000面額的盧布。紙幣皺巴巴的,這是他來的路上無意識揉搓造成的。
“彼得說可以從你這裏買些木頭。”他直截了當地說。
“可以。”安德烈接過錢很自然地揣進兜裏,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我什麽時候能拿到?”謝爾蓋顯得很焦躁。
安德烈瞥了一眼牆上的鐘表。
“別心急。現在還早,被人看到不好。等天黑了我帶你去砍樹。”
謝爾蓋躊躇片刻,極不情願地在他對面的板凳上坐下。
“年輕人你當過兵吧?”
謝爾蓋正望着窗外出神,被安德烈的話吓了一跳。他看向他,帶着一點驚恐的神情。張了張嘴,什麽都沒有說。眼神也随之變得戒備。
“彼得沒跟你講過嗎?我以前是空降兵。”安德烈随意地解開領口的扣子,扯出一截裏面的襯衫。是海魂衫。
謝爾蓋撇了下嘴角,依舊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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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這副拒絕交流的模樣,安德烈了然一笑,彎腰從桌子底下摸出一瓶伏特加又拿出兩個杯子,将其中一杯斟滿推到謝爾蓋面前。
謝爾蓋只看了一眼酒杯便扭過頭去,抿緊了嘴唇——這是一種無聲的拒絕。
“不喝點酒待會怎麽有力氣幹活呀?”安德烈循循善誘。
事實上他剛剛看到謝爾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是想喝酒的。
果不其然,幾番糾結後謝爾蓋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酒味一股腦地鑽進體內,喉嚨火辣辣的疼。謝爾蓋被嗆出了眼淚。但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後,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他開始感到平靜。
木屋本就比外面暖和。謝爾蓋又喝了點酒,坐了不一會兒額頭就蒙上了層薄汗。身子也燥起來。他也想學着安德烈的樣子把外套脫下潇灑一扔走到窗口吹吹風,可他不敢。
“瞧你都捂出汗了。快脫了吧。”
安德烈笑吟吟道。
謝爾蓋苦笑:“我現在的經濟條件可生不起病。”
安德烈卻一下子從他的話裏找到了共鳴。
“葉那個傻X非要搞什麽市場經濟。毫不誇張地說,今年的物價比4年前增長了一千倍。”
他攤攤手,“現在好了,一瓶普通的啤酒都要花上3000盧布才能夠買到。”接着咒罵道,“去他媽.的府。他們把我們逼急了我們得自己想辦法活下去。工資就那麽點還不夠塞牙縫的,那樹木又不能當飯吃。就算是葉來了我也會說:老子就倒賣木頭怎麽了?你們這群渣滓,把國家禍害成這樣,我還他媽接着賣!”
安德烈氣紅了脖子,謝爾蓋連忙安撫了幾句。他說自己聽過一句土耳其諺語:當一個小醜搬到一個宮殿,他不會成為一個國王,宮殿倒變成了馬戲團。
安德烈哈哈大笑。
“別說,你這人還挺有學問的。”
“都是聽別人說的罷了。”
安德烈朝謝爾蓋湊近了些,酒氣呼到他的臉上。
“知道麽?小夥子,我開始對你的過去好奇了。”
安德烈又灌了謝爾蓋三杯伏特加。後者顯然已經醉了,但口風仍舊很緊。安德烈沒轍了便吓唬他說,他要是不講就自己去打聽,反正附近這一帶總會有人認識他。謝爾蓋打了個激靈頓時酒醒了大半。看安德烈的模樣不像是在開玩笑,幾番斟酌,他終于不情不願地開口。
“我試試看吧。”
在謝爾蓋的講述中他也曾是意氣風發的克格勃軍官,二十歲出頭就當了大尉。
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他自嘲地笑道:我現在不過是個剛出獄沒多久的zheng治犯。
“犯了什麽錯?”
“叛國罪。”
安德烈吃了一驚。他上下打量他,帶着懷疑的語氣,“看你模樣不像啊……”
“相信與否全憑你怎麽想。”謝爾蓋倒是表現的很淡然,又自顧自倒了一杯伏特加。只是這杯的味道相較之前略顯苦澀。謝爾蓋放下杯子,咂咂嘴,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事實上這些年來他一直背負着這個沉重而隐秘的包袱,已經太久太久了。久到無法用語言表述。起初他企圖讓旁人相信他沒有做任何可恥的背叛國家的行為。但沒有人願意
傾聽他蒼白的辯駁。久而久之他便選擇沉默,也不再希求有人理解他。
“你是不是被卷入了什麽zheng治鬥争?”安德烈憋了半天提出另一種可能,謝爾蓋予以否定。
“是幾個憑空出現的孩子。媽.的,他們都認為是我放跑的。”謝爾蓋捏緊了酒杯,忿忿道。他說那五個孩子還有個神經病都是一身可疑的高科技,說的話也叫人無法理解。但可以肯定他們的目的是要破壞核電站。他把他們關進牢房,确認鎖了門。結果轉眼間這群人全消失了。就剩個傻x工程師一問三不知。後來他召集人手把整個普裏皮亞季翻了個底朝天也搜不到這號人。
“最後我坐了牢,他們倒是把他(指工程師)給放了。”謝爾蓋的聲音帶着絲絲怨氣。随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灌了口酒,收斂起情緒,以一句“事情就是這樣”結束了他的前半生的經歷。
安德烈評價道:故事很精彩。謝爾蓋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你竟然把這個叫故事?這他媽是我的人生!”
他想起過去那些灰暗的日子便一肚子氣。于是借着酒勁嚷嚷起來,“你懂什麽?當你在故事中間時故事就不只是故事了。我的人生就像個瞎子似的在黑暗中摸索,四處碰壁,搞的一團糟!事後把這些說給別人聽,自揭傷疤,別人卻拿你當笑話!”
說罷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別生氣,年輕人。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安德烈連忙又給他倒了一杯。見謝爾蓋仰頭喝了,他往他身邊湊了湊,試探地問,這就結束了?顯然他還沒有聽夠。
“不然呢?”謝爾蓋把酒杯倒扣在桌上,伸手捶了捶腦袋。他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喝多了就頭暈、心跳加速。
“天還沒黑。”安德烈指了指窗外,語氣裏帶着一絲讨好的意味。他乞求謝爾蓋再講講他的牢獄生活。他對此好奇的不得了。
“真搞不懂那玩意有什麽可好奇的。你進去不就知道了?”謝爾蓋哼了一聲,但還是滿足了他的願望。
他剛開了個頭說自己被送到勞改營被迫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安德烈就發出一聲驚呼,随即注意到謝爾蓋難看的臉色。似乎是不滿他随随便便打斷他的話。
“又怎麽了?”謝爾蓋有點不耐煩。
安德烈支支吾吾地表示他聽人說過勞改營的食物供應稀缺,醫療條件惡劣。進了那裏的人基本上都有去無回。就算活着回來,也是身心俱毀,未老先衰。
謝爾蓋沒有反駁。安德烈又問他在裏面有沒有見到前元帥德米特裏·莫菲耶維奇·亞佐夫。
謝爾蓋搖搖頭。zheng治囚犯在勞改營中是特殊的存在。他們通常被隔離開來,單獨關押在特定營區。不僅被禁止和其他囚犯交流,與外界聯系也被完全切斷。
“直到1992年春被轉入卡爾斯多監獄我才從獄友口中得知蘇聯解體了。”謝爾蓋的語氣頗為心酸。
“但是不應該呀!蘇聯已經解體了你怎麽還要接着坐牢呢?”
“鬼知道是怎麽回事。”謝爾蓋聳聳肩,掰着手指頭算起他寫過的申訴材料,但無一例外都石沉大海。也只好繼續服刑了。
監獄裏混亂無序,充斥着無休止的暴力。流血事件常有發生。牢房本應該關三十個人,但實際上關了一百多個。環境髒亂差不說,設施落後。上廁所、洗澡都得排號。冬天還好,人擠人也算暖和。可夏天就遭了罪。氣溫達到三十攝氏度,牢房裏全是汗臭味。每人每天能分到三百五十克的黑面包。最常吃的菜是白菜炖士豆,運氣好的話能從湯裏撈到一塊隔夜的魚肉。
謝爾蓋抱着被褥走進牢房時特地找了個角落,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立馬就有人叫他滾到馬桶邊兒上睡。他裝作沒聽見,馬上就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他知道自己必須反抗,否則日後會更難熬。
謝爾蓋正是這麽做的。他放下被子對着那個挑事的就是一拳。那人身子晃了晃,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嘈雜的牢房裏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幾秒鐘後,有幾個人率先朝他沖過來,嘴裏嚷嚷着要給新來的一點教訓。剩餘人一擁而上。拳頭如雨點砸在身上,謝爾蓋只能擡手護住腦袋和頸部。幸好在他失去意識前獄警及時趕到,揮舞着警棍大吼着叫囚犯們去牆根站成一排。這才把滿臉是血的他從地上拽起來。
“你看,這裏有一點歪。”謝爾蓋指了指自己的鼻梁,告訴安德烈這就是那次打架留下的印記。
那次鬥毆之後,所有動了手的人都被關了禁閉。雖然小黑屋只有一張半人寬的鐵床,但至少比和一幫惡人住在一塊強多了。
一個星期後禁閉結束,謝爾蓋重新回到他們中間。大部分人的目光很不和善,有審視,有提防。也有人大膽地上前假裝友好地與他套近乎,打探他的過往從而判斷他是不是個硬茬。還有人從他的出招判斷懷疑他是條子那邊的卧底,私底下試探過他幾次。與此同時謝爾蓋也在仔細觀察着這些和他身處一室的囚犯并很快總結出一個規律:在這裏不能指望任何人。沒有人可以信賴。一旦碰到合适的機會,他們就會出賣你。
每個監區都有維護秩序的老大。通常是h..幫,手裏有“貨”。他們有一套自己的法則。雖然普遍鄙視普通犯人,但只要不主動招惹就能相安無事。在這裏生活,經常能撞見有人在牢房裏吸東西。不要管,也不能管。因為很多獄j也參與其中,幫忙販賣走.私d.品違.禁.品撈些油水。如果誰聽到了什麽不該聽的,說了不該說的,就會被處理掉。而獄j也默許他們這麽做。甚至會幫忙處理掩蓋。有時候真的很難分清這裏到底由誰掌控。
當然,監獄裏也可以買到正常一點的東西。比如香煙和糖果。每月還會組織看一次電影。
從去年年末謝爾蓋便開始為出獄後做打算。他寫信給以前的戰友,委托獄j寄出去,不過是在拆開檢查裏面的內容之後。然而直到他走出監獄的大門也沒有收到回信。他是個識趣的人,倒不如說他還保留着自尊心。人家擺明了不待見自己還去打擾豈不是自讨沒趣?
在出獄之前謝爾蓋對蘇聯解體沒有一個具象性的概念。盡管他曾無數次想象過後蘇聯社會的模樣,但當他真正回到社會卻失望地發現這裏并不比監獄好上多少。他四處溜達,被新鮮事物沖擊着,感受到的只有革命火焰熄滅後的恐懼、錯覺、誘惑和失落。
“找工作了嗎?”安德烈已然換上一副同情的目光。
謝爾蓋不自在地錯開視線,低聲說,“有過。不過現在沒了。”
“怎麽不幹了?”
謝爾蓋不語。
“說說看。我可以給你介紹活兒。”
謝爾蓋呼出一口悶氣,“你知道的,有過犯罪記錄很難就業。”他看向安德烈,後者忙點頭應和。
“不過你身體看上去還蠻結實。倒是可以幹點體力活。”
“差不多吧。”謝爾蓋回答的模棱兩可。在安德烈的追問下他才接着說下去。
有錢的地方就有糾纏不清的麻煩。放高利貨者借錢給你是有利息的。不按時還錢想賴賬怎麽辦?這個時候就需要人手提供幫助以保證借款人能及時還錢。說白了,他的工作就是給放高利貸的當打手。
“固然賭徒、酒鬼、瘾.君子不值得同情。但是他們的家人往往要承受無妄之災。有個叫伊凡諾維奇的,是個十足的無賴。他管外人借錢就算了,連自己人都不放過,管親戚借完一圈就拍屁股跑路了。我們找到他家裏的時候家裏只有他老婆。挺着大肚子,懷孕八個月了。我們當時一共去了四個人。都是男人,把她吓得不輕。她沒有錢。那怎麽辦?我們請謝苗出主意。他幹這行最久。謝苗叫另外兩人抓起女人的胳膊把她按住,然後照着她凸起的肚子狠狠踹下去。一下、兩下,慘叫聲不絕于耳。我問他欺負一個孕婦有什麽用,他說是為了讓周圍鄰居都聽聽那家夥是怎麽欠錢不還連累他老婆孩子的。他還說那家夥肯定沒走遠,估計躲在某處觀察動靜呢。”
“唉。現在一公斤黃瓜都要5000盧布。因為20萬盧布就要把人往死裏打。”
謝爾蓋伸出兩個指頭,輕輕晃了晃,轉而嘆了口氣。
“後來怎麽樣了?孩子保住了嗎?”安德烈急切地問。
“不知道。”謝爾蓋悶聲道。
見那孕婦昏死過去謝苗還在打她,謝爾蓋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抽出架子上的棒球棍猛擊謝苗的顱骨,把積攢的憤怒和郁懑都發洩在這一擊上。謝苗跌跌撞撞地轉身撲過來和他扭打在一塊。另外兩人廢了好大勁才把他倆分開。
待雙方冷靜下來,兩人在樓下花壇邊上坐下心平氣和地談一談。謝苗說他開始的時候也下不去手,但後來就麻木了。謝爾蓋表示懷疑。
“你不信?”謝苗拔高了聲音,“我告訴你,人是最卑劣的物種,什麽都他媽.的會習慣的。我問你,良心值幾個錢?你可憐她,誰來可憐咱們?我媽還在醫院裏躺着呢,我得在月底前去把拖欠的醫藥費結了。不然他們就把老太太拉去火葬場。”他拍了拍謝爾蓋的肩膀:如今什麽東西都貴的離譜,只有人最便宜。你難我也難。大家過的都苦,誰也顧不上誰。
謝爾蓋看着他側臉的斑斑血跡,心裏過意不去便掏了1萬七盧布,那是他積蓄的一半。謝苗拿了錢就匆匆走了。謝爾蓋随後辭了職,兩人再也沒見過。
“眼下最重要的是熬過這個冬天。”
謝爾蓋起身,盯着窗外。太陽已經沉了,光線暗下來。能見度都變低了。
兩人走出小木屋。安德烈從後院推出來一輛電動三輪摩托車。謝爾蓋的目光黏在那上面。
“你這車借我用用,用完給你送回來。”
“可以,得加錢。”
謝爾蓋咬咬牙,從兜裏抽出一張500盧布的紙幣。
“拜托,現在一條硬邦邦的面包都要1000盧布。”
謝爾蓋只好又摸出一張。
“下次你得給我烏克蘭格裏夫納,盧布兩年前就不流通。”
話是這樣講,安德烈卻麻溜把錢揣進口袋,生怕謝爾蓋反悔似的。
安德烈載着謝爾蓋開到樹林深處。他說電鋸動靜太大,砍樹只能用斧頭。謝爾蓋作為zheng治囚犯曾被派往茂密的森林中從事伐木工作。這些對他來說并不困難。以前他伐木是為了活着,現在仍是。
謝爾蓋只顧埋頭幹活,根本不閑聊。安德烈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又掏出伏特加灌了幾大口。
見時候差不多了,安德烈慢悠悠開口,“好了,別砍了。再砍下去這片就都禿了。”又小聲嘟囔了句:那點錢還想買多少。
謝爾蓋才不管安德烈怎麽講。他把木頭劈成塊,用麻繩捆好扔到車上。
臨走前安德烈問他什麽時候把車子還回來。
明天上午。謝爾蓋答。
“你住哪兒?”
“切爾諾貝利。”
安德烈驚訝地挑起眉。
“不是輻射區,是周邊位置。”謝爾蓋解釋說。
對于一個在監獄裏浮沉十年的人來說,最大的心願莫過于盡快安定下來。但是就連火柴盒大小的出租屋對他來說都太貴太貴了。他付不起。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把刀架在一個不巧經過的時髦女郎的脖子上。他不會傷害她,只需等她放聲尖叫,他就會被巡警制服戴上手铐,很快便能回到監獄,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這樣做。他打心底認為自己和那群囚犯是不一樣的。倘若他真的那樣做了,可就再也無法洗滌掉犯罪的烙印了。
既然俄羅斯沒有他的容身之處,謝爾蓋便回到了切爾諾貝利。這裏雖被劃為禁區但仍有人居住。都是些老人。他們念舊,不願意離開祖輩們生活的土地。只是現在這裏早已無法耕種了。
已經到了傍晚,一切都灰蒙蒙的,隐匿于暗沉的暮色。路上盡是水和泥,周圍也沒有燈。空氣寒冷,風打在臉上生疼。而支撐他前行的便是家。溫暖的、屬于他的家。
半個多小時後謝爾蓋把摩托車停在一棟樓前。這是座蘇聯時期的老樓,有五層,早已無人居住。大樓內管道老化,樓梯扶手搖搖欲墜。破裂的水管和黑暗的長廊讓人望而卻步。
他将捆好的木頭抗在肩上,一手握着手電筒一手托着底部,分批将這些木頭運進了三樓最裏面的屋子堆在牆角。他數了數,又望了眼空壁爐,這才安心了不少。
謝爾蓋看到壁爐對面的沙發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昨天他潛入禁區在廢棄垃圾場裏發現了這個舊沙發。光是看着就很舒服。謝爾蓋想找個沙發已經想了快半個月了,他實在是太高興了,沒忍住一屁股坐上去,立馬感覺屁股上粘到了什麽黏糊糊的東西。伸手一摸,“媽.的,又得洗褲子了。”
他罵了一句,但仍很高興。回到家換掉髒褲子,拆下沙發墊洗幹淨。
不僅是這個沙發,房間裏的很多東西都是從禁區裏搜刮來的。雖然老一輩有禁忌,據說死人的東西,靈魂會附身在上面。但當生存都成了問題,這些就顯得沒那麽重要了。
謝爾蓋更喜歡稱那些是沒人要的東西。
人們把它們遺棄了,我撿回來。這有什麽錯嗎?
他很快說服了自己。
謝爾蓋又拿來他上個星期撿到的一把斷了弦的吉他,斷口處用打火機了了一下,能彈。
大功告成。他脫下外套,盤腿坐在沙發上,調好了音,開始彈唱一首名為《一切按計劃進行》的歌。
當他唱到第二段“他們把我的妻子(蘇聯)丢棄給人民”這句時忍不住哭出聲來。
完了,那種酸澀的感覺又上來了,他的舌頭開始想念伏特加的味道。但他喝不到。他感覺更加悲傷,一時間情難自已,泣不成聲。哭的唱不下去。對一切事物的反應也都病态地敏感起來。
娘們唧唧的,哭什麽?
謝爾蓋生自己的氣,想發洩一下,卻不敢摔吉他,只好輕拿輕放。
真憋屈。他心想,我過的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呀!
不過是收個吉他的功夫,再轉身,沙發上憑空出現了一個女人。謝爾蓋愣住了。他眨了眨眼,定定神,女人依舊坐在那兒。
長的倒是漂亮。謝爾蓋心想,淺灰色的眼睛,鼻子很挺卻不失秀氣,眉毛和嘴唇也好看。頭發是棕色的,披在肩上。模樣溫婉,看着也就三十出頭。美中不足是她胸口處有一大片黑褐色的污漬。謝爾蓋微微皺眉。
眼下女人正茫然地四處張望。
謝爾蓋,你他媽想女人想瘋了吧?
他暗罵自己沒出息。沒想到女人見他又驚又喜。
“謝爾蓋!”她準确無誤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謝爾蓋吓了一哆嗦。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腦袋轟然炸開。不過得益于多年的牢獄生活,他對什麽事情都已經見慣不驚了。
謝爾蓋很快冷靜下來。
蠢貨,她知道你的名字恰恰說明她是你想象出來的。
于是謝爾蓋選擇忽略掉她,大步邁進卧室。他累了一天,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昨晚出現的女人站在他床邊,瞪着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看什麽看。
謝爾蓋在心裏犯嘀咕,無視她踩着拖鞋來到客廳。客廳也是餐廳。他拿出兩個髒的跟泥球一樣的土豆簡單清洗了一下,放到鍋上蒸。差不多熟了就取出來扒開外面的皮把它們放進碗裏碾碎,然後起了一罐罐頭在椅子上坐下。女人也走過來,跟他面對面。
謝爾蓋打開收音機。天氣預報說中午可能有中雨。
得把三輪摩托送回去。謝爾蓋思忖着,要是這把出了差錯,下次可就不好借了。
他瞥了女人幾眼繼續低頭吃他的早飯。吃完便穿上外套往門口走。女人也起身跟上,站在門邊兒看他穿鞋。
“讓開。”謝爾蓋系好鞋帶下意識說道。他直起身子,立馬看到女人驚喜萬分的模樣。
“你是能看見我的對不對?”她向他伸出手。
“滾開!”
謝爾蓋沖她大吼。趁女人怔愣之際閃身出去,嘭的一聲關上門。隐約還能聽見女人的聲音:謝爾蓋、謝爾蓋!
謝爾蓋甩甩手,“瘋了,真是瘋了。”
他嘟囔了一句,去樓下取來三輪摩托車送回到守林員木屋。安德烈叫住他。
“昨天你講完你的事兒後我琢磨了好久,想起一件怪事來。不知道會不會對你有幫助。”
安德烈說1986年核電站發生爆炸當天中午,他正在這裏值班,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出現六個年輕人。他來不及拿起手邊的獵.槍,領頭的金發男生就用手.槍指向了他的頭。接着有一高一矮兩個孩子先跑了出去。有個戴眼鏡的孩子,那男生叫他果沙。還有個漂亮的女孩,也是金發,一直焦急地問他們現在在哪兒,什麽時間。
“那個金發男孩說讓我把什麽東西交出來,我沒聽懂。他便沒再要求我做什麽,而是拿走了我的獵.槍和他的同伴們走了。我被他們反鎖在屋裏整整一個晚上。幸虧第二天有同事經過把我放了出來。我在木屋後面的樹叢裏找到了丢失的獵.槍。”
聽完安德烈的講述,謝爾蓋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找來紙筆,奈何兩人都沒有繪畫天賦,畫了半天都不成樣子。謝爾蓋不免有些洩氣。但從對外貌的描述上來看,那幾個年輕人就是他要找的人沒錯。
“如果你有其他有用的信息請務必與我聯系。”
謝爾蓋鄭重囑咐道。末了,不放心,又給他塞了1000盧布。
“放心吧。如果我想起來別的會去切爾諾貝利找你的。”安德烈說。他還給了謝爾蓋一個聯系方式,告訴他如果想找工作就去公共電話亭打這個號碼。對方能介紹各種長期短期活兒,包他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