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013
沃爾夫德大街113號,公寓七樓左手邊第三個房間是謝爾蓋的家。這是列娜第一次來這兒。
謝爾蓋掏出鑰匙打開房門。一眼望去,屋子給人的感覺很整潔,但卻缺乏生活氣息。就像他在聯邦安全局之外的另一間辦公室一樣。
玄關處的鞋架上只有孤零零一雙拖鞋,列娜一時間無從下腳。謝爾蓋彎腰從旁邊的鞋櫃裏拿出一雙還沒有開封的淺粉色拖鞋,撕開塑料包裝擺在她的腳邊。
“為你準備的。”
“謝謝。”列娜笑了一下。她穿上拖鞋走進與玄關相連的客廳。客廳并不大,除了常見的沙發、茶幾和牆上的電視,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客廳左右兩側各連着一個房間。
“左手邊是卧室,另一邊是書房。”謝爾蓋介紹道。
列娜推開書房的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費利克斯·埃德蒙多維奇·捷爾任斯基的畫像。高高懸挂着。畫像下面是一排排詩集,整整齊齊地碼在書架上。擺在最中間的那本薄薄的,看上去很突兀,整體效果也不是很和諧。列娜好奇地湊近了些,發現那本是她送給他的巴勃羅.耶魯達詩集。不過塑封還在。
“你不拆封怎麽看?”她問他。
“已經讀過了。”謝爾蓋解釋說,他舍不得拆,就又買了一本。
“真是的,書買來不就是看的嘛。”
列娜埋怨了一句,不過她心裏還是有點小開心。
謝爾蓋的卧室走的也是簡約風。或者可以說他根本就沒什麽東西。床上鋪着淺灰色床單,同顏色的被子疊成規整的豆腐塊。牆上挂着一把吉他。不過已經落了灰。看樣子好長時間沒動過了。地板上有一個卷起來的墊子,旁邊擺着兩個啞鈴。應該是平時在家鍛煉用的。
謝爾蓋在床邊坐下,伸手拍了拍床鋪。
“你試試,這個床墊很舒服的。”
列娜知道這又是他的小把戲:等她坐過去他就翻身把她撲倒。他喜歡這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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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列娜倒也心甘情願被他騙。
“是嘛。”她故意做了一個要坐下的假動作,在謝爾蓋沒有防備之際先一步反過來朝他撲去。他們雙雙摔進了床上。
謝爾蓋悶哼一聲,列娜立馬緊張起來。
“是不是哪裏弄痛你了?”她撐起身子檢查他的情況。
“我沒事。”謝爾蓋拉過她的手腕把她攬入懷裏,“讓我抱一會。”
列娜便沒有再動,她把腦袋貼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和呼吸間身體微微的顫抖。謝爾蓋的衣服上既沒有煙草味也沒有添加了各種香精的洗衣液的味道。仔細聞,隐約能嗅到老式純肥皂殘留的氣味。有些發澀。
“我好想你。”列娜悶聲說。
“我也是。”
突然響起的“嘀嘀”聲打斷了他們的傾訴。列娜循聲望去,那聲音是從謝爾蓋腳腕上的設備裏發出的。
面對列娜狐疑的眼神,謝爾蓋的表情變得不自然起來。
“可能是卧室信號不好,我們出去吧。”他讪讪地說,松開列娜下了床。
他們剛邁出卧室的門檻,刺耳的聲音便消失了。然而瑰色的甜蜜已經蕩然無存——它把他們拉回到冰冷的現實當中。兩人間的氛圍也變得微妙起來。盡管沒人願意提起剛才的小插曲,但它的存在是不可忽視的。
對于被判處管制或者在偵查階段被取保候審的犯罪嫌疑人來說,他們需要帶上特制的電子腳鐐以實時監控其位置。當被監控者移動超出預定範圍區域時,設備便會向監控中心發送警報。設備每隔40-50小時便需要充電,以保證信號通暢。而且使用期間的費用也由使用者自行承擔。唯一的好處是居家管制的時間會算作服刑期內。
“你還沒吃晚飯吧?”列娜主動打破沉默,講了幾句俏皮話盡可能活躍氣氛。她還說自己準備露一手,讓謝爾蓋在客廳裏等她就好。
列娜走去廚房打開冰箱上面的櫃門。然而裏面幾乎是空的。這讓她犯了愁。
早知道在酒店打包幾個菜再來好了。
她心想。最後只從上面的格子裏扒拉出兩個雞蛋。她蹲下身拉開下面的櫃門,裏面還有兩盒速凍餃子和一條凍的硬邦邦的鳕魚。幸好都還沒有過期。
魚光是解凍就需要等上很久,再做處理又要花掉很多時間,列娜放棄了煎魚的想法,轉而下鍋煮了那兩袋土豆餡的餃子。等待的功夫她又做了兩個煎蛋。
餃子煮好後她把它們撈出來盛在碗裏端到謝爾蓋跟前兒,然後搬了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餃子熱騰騰冒着氣,沒法下嘴。謝爾蓋索性把碗和筷子都放到一邊。他和列娜說,他很清楚,若不是有人在背後做了什麽,他是不可能這麽快被從裏面放出來的。
“我去找了市長。送了他太太幾幅畫。”列娜并沒有對此事遮遮掩掩。
“市長?”謝爾蓋拔高了聲音。他用一種奇怪的調調說道,“這世上恐怕沒有比他更清貧的家夥了。他名下的財産只有一套破舊的一室一廳和一輛自行車。你能想象到嗎?那房子還是上個世紀的小紅樓。”
“可他住的地方……”列娜正要辯駁,謝爾蓋打斷她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雖然他住着別墅,被記者拍到在游艇上開派對,還在國外買房子,但這一切都沒關系。他住的豪宅寫着他母親的名字,游艇是兄弟買下自願贈予他的,公司的股份則由他的妻子持有。要不是他的私生子今年才五歲,恐怕連董事長的位置都要讓給那個孩子。你瞧,像他這樣廉潔奉公的zheng府官員我們國家可多的是呢!”
列娜聽出了他話語裏的嘲諷,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了,沒什麽可抱怨的。”她安撫道,“至少現在你在這兒,我們不用隔着玻璃對話。這就已經很好了。”
謝爾蓋卻覺得列娜這麽做無疑是在助長市長貪.腐斂財的氣焰。
“你是在指責我嗎?難道你還不明白,這已然是社會的潛規則了。”
列娜開口,語氣帶着一點冷峻和怒氣。
“每個孩子出生的時候都還是一張純潔的白紙。但這僅僅是看上去而已。出生時他的父母就已經給醫生塞過錢了。等他長大一些進入學校接受教育時,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家長會給老師送禮。即便你不給,也總會有人會給。那時孩子還小,他不懂得老師為何要将他和別的孩子區別對待。在成長過程中,這個孩子如果病了去醫院,尤其是碰到要做手術的情況,紅包是必不可少的存在。手術成功後他順利出院,但是父母的錢包癟了下去。這個懂事的孩子可能還不明白這兩者間的聯系,但看到父母愁眉苦臉的模樣他會感到愧疚。等他再大些到了叛逆期,如果不小心被卷入了什麽麻煩事,那麽警察就會把手伸進你的口袋。等他們拿到滿意的金額後,邊蘸着唾沫數錢邊不耐煩地告訴你:小子,可以滾了。于是孩子明白:錢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至少他看到的便是如此。等這個被污染了的孩子成人後進入到社會,領導們已經迫不及待地等着他了。他開始學着父輩的樣子到處打點關系。等他結婚生子迎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在他的耳熏目染也會走上這條老路。我們得承認,有些人是為了一己私欲,通過賄.賂等手段以此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有些人這樣做不過是順應規則好讓自己過的舒服些。你告訴我,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麽了?難道我把你救出來是什麽錯事嗎?”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列娜。對不起,”謝爾蓋的嘴唇抽動着,顯得十分無力,“我只是覺得……我不值得你為我這麽做。”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那笑容中透着一種無可奈何的苦澀。
不過才短短一天的功夫,謝爾蓋整個人一下子就沒了傲氣。仿佛要依附于她似的。他大半輩子過得都很艱難。縱使他努力地工作和生活,命運卻始終沒有眷顧這個男人。如今更是從軍官淪為了階下囚。
列娜的心裏泛起酸楚。她想說些什麽來安慰他,可一切都是徒勞。
“別想那麽多,快吃飯吧。”她擠出一個微笑,在他額頭親了一口。她怕自己在他面前控制不住情緒,轉身躲到陽臺上哭去了。
兜裏的手機傳來一連串震動,列娜把它拿到眼前,屏幕上接連跳出好幾條消息。列娜匆匆抹去眼淚,定了定神。全部都是安東發來的。
[你在哪兒寶貝?]
[怎麽還沒來?我等你很久了。]
[快回我消息!]
[騙子!你在耍我對不對?]
[等着吧!你會付出代價的!]
列娜這才記起他們似乎有個“約會”。眼下安東的頭像是暗的,她試圖給自己找個借口,然而反反複複嘗試幾次後,她将輸入框裏的內容全部删除。
列娜收起手機,嘆了口氣。又在陽臺上站了好一會。收拾好心情回到客廳。
謝爾蓋正在洗碗。她只好等。時不時偷瞄着他,猶豫要不要對他講自己受到的威脅。關于這件事,列娜迫切地需要有人給她一點建議。可謝爾蓋要面臨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她不想再給他添亂。況且這極有可能把他卷入到一場更大的國際陰謀當中。可那些美國佬到底要她做什麽呢?她的爸爸媽媽又該怎麽辦?
列娜一時間有點拿不定主意。
“我們離開基輔的那天早上發生了什麽你還沒跟我說呢。”
謝爾蓋突然開口吓了列娜一跳。她差一點就要覺得他會讀心術了。
“我碰到了一點麻煩。”列娜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說了。
或許讓他把精力投入到她的事情上面也好,免得總想着那點糟心事。列娜自我安慰道。雖然她也不能确定這兩件事相比哪一件更糟。
聽完列娜的講述,謝爾蓋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你父母乘坐的是哪艘游輪?”
“沒用的,我查過了。那艘船這周日才會在港口停靠。他們随時都可能動手。”列娜哀酸地嘆了口氣。
“會有辦法的,列娜。”
謝爾蓋說。他拿過露西的手機将它連接到電腦上,更加仔細地檢查掃描。他發現這部手機曾通過某個局域網接收過兩個數據包。然而數據包被删的幹幹淨淨,一丁點痕跡都沒有留下。而現在他們能查到的、和露西有聯系的唯一線索只有安東一人了。
“不如明天直接去公司找他吧。”
謝爾蓋掏出手機搜索了安東公司的位置。然後失望地發現那裏超出了他可活動的範圍。更何況他上交了配.槍,連一件防身用的東西都沒辦法給列娜。
“帶上你妹妹一塊吧。至少她是個成年人了。”謝爾蓋提議道。
列娜不太清楚阿尼亞辦事的能力,但确實也沒有更合适的人選了。她又陪謝爾蓋待了一會兒。臨走前,謝爾蓋把公寓的備用鑰匙給了她。
當天晚些時候列娜找到阿尼亞。她只說了要去安東的公司問詢天然氣加工廠的事情,沒有提到美國人給她的任務。阿尼亞聽罷表示自己很樂意幫這個忙。
第二天一早她們就出發去了安東所在的公司。列娜擔心安東會認出自己便叫阿尼亞出面。
很快阿尼亞出現在了前臺,打着談業務的旗號順利得到了與安東見面的機會。她在前臺等了一會,安東便從樓上下來了。他和照片裏長的一模一樣,列娜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安東和阿尼亞說了幾句,然後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兩人朝電梯走去。等電梯的門關上後,坐在等候區沙發上的列娜連忙起身,一路小跑來到屏幕前緊盯着變換的紅色數字。電梯最終停在了四樓。
眼見電梯又往更高處運行,列娜等不及了。她鑽進了旁邊的安全通道,朝樓上跑去。此時阿尼亞發來了新消息:421。
在踏入辦公室前一刻,她悄悄開啓了與列娜的通話模式,這樣列娜就能聽到她和安東的全部談話內容了。
阿尼亞按照編排好的身份做了自我介紹。安東請她在他對面坐下。還沒等阿尼亞開口,他先自顧自說了一大堆,叫她完全插不上話。好不容易講完了,安東又遞給她一份最新的報價單然後問起她所需的閥門的規格和數量以及交貨期限。其中涉及到了很多專有名詞,盡管阿尼亞提前做了功課,但安東還是發現了端倪。
“你不是業務員對吧?”安東冷了臉。
“你的目的是什麽?如果你不說,我可要叫保安了。”
阿尼亞還是年輕了些。她終究沒能沉住氣,謊稱自己是露西的姐姐。來這兒的原因是她發現露西在和他交往。
阿尼亞迅速進入到角色中,“你是有妻子有孩子的人。你們這樣做是不道德的。我已經教育過她了。她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你說的對。我們現在已經分手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可比你妹妹漂亮多了。”安東的語氣陰深深的,讓人聽着很不舒服。
“你來的正好。她落了一件東西在我這兒。”
他從辦公椅上起身走到櫃子前背着着阿尼亞在裏面翻找着什麽。過了一會,他直起身子指了指辦公室內部的隔間,扯出一抹假笑。
“我記錯了,東西應該在那邊。”說罷率朝裏面走去。阿尼亞遲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然而她剛一走進,安東就突然靠近。緊接着一把手.槍抵在阿尼亞的腰上。
“那個婊.子在哪裏?”他怒不可遏。
阿尼亞被吓傻了。她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演。
“我不知道……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阿尼亞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袖口,“您先別激動,能不能告訴我她做了什麽錯事?”
安東審視她片刻,神态間有了一絲松動。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你那個妹妹卷走了我的錢。整整一百九十萬盧布!他媽.的——”安東破口大罵。
下一秒,他身後的門被人猛地撞開。安東踉跄了兩步,還沒等他扭頭看清來人的模樣,列娜操.起旁邊的擺件狠狠地敲擊了他的後腦勺。
安東身子一僵,然後軟綿綿地倒下了。
“你沒事吧?”列娜把阿尼亞拉到身邊。
阿尼亞搖搖頭。
“對不起姐姐,我搞砸了。”
“沒事的。是我考慮不周全。”列娜氣喘籲籲解釋說她剛剛走錯了岔道,在四樓繞了半天。
列娜蹲下身檢查了一下安東的鼻息。還有氣。她撿起安東的槍交到阿尼亞手裏。
“你看着他。我馬上回來。”
列娜回到安東的辦公桌前。他的電腦還亮着,後臺連接着公司內部網且個人賬號在線。列娜試圖找到露西下載過的文件,但傳輸記錄一片空白。
列娜只好給謝爾蓋打去電話說明現在的情況。随後在他的指導下進入到了電腦的雲端備份界面。雖然露西抹去了本機數據,但幸好那些記錄雲端裏還留存着。
幾分鐘後列娜找到了與傳輸時間相吻合的兩條記錄。并順着名字找到了目标文件。
因為管理層的權限要大一些,所以列娜沒用輸入密碼就點了進去。裏面有一些圖紙和訂單歷史記錄。列娜傳到手機上。
裏屋的安東還沒動靜,列娜決定再翻翻他的電腦看能不能找到點別的線索。
“你知道一般人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哪個位置嗎?”她問謝爾蓋。
“他電腦裏有沒有命名很奇特的文件夾?”
“沒有,他只标注了日期。這裏面都是整理好的季度報告和市場調研。”列娜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浏覽着文件,把鼠标按的咔咔響。
謝爾蓋想了一會。
“那就試試隐藏文件夾。先打開終端窗口。”随後把指令代碼發送到了她的手機上。
列娜輸入了命令符。當她完成操作,桌面上憑空出現了一個新的文件夾。裏面有幾個視頻。列娜來不及細看,拷貝完視頻便帶着阿尼亞離開了公司。
回去的路上列娜忍不住點開了其中一個視頻。然而她一打開就後悔了。因為畫面中安東正全身赤.裸着跪在一個帶着面具的女人腳下。他仰頭大張着嘴,喝着女人的聖水,一臉享受。
阿尼亞湊過來看了兩眼,忍不住別過臉去。強忍着不适才沒吐出來。
“變.态。”她嘟囔了一句。
列娜很同情她。畢竟這對一個從小生活在蘇聯世界的人來說沖擊力實在是太大了。雖然她在美國那段時間見識到了不少離譜的人類x.p,但是這個實在是過于炸裂。
不行,不能再細想下去了。
列娜連忙關掉視頻。她也覺得有點犯惡心。
沒過一會,她就收到了安東發來的幾十條咒罵短信。列娜只是瞥了一眼,反手将她找到的調.教視頻發了過去。
[你他媽從哪搞來的?敢拿這個威脅我,你個臭婊.子!]安東惱羞成怒。
[不要找我和我姐姐的麻煩,否則我就把視頻傳到油管上,讓你大火一把。]列娜回複道。
安東那頭瞬間沒了脾氣,但依舊嘴硬。
[如果你敢把視頻洩露出去,我絕對饒不了你!!!]
列娜淡然地将安東的賬號拉黑。不出意外的話,他将永遠躺在她的黑名單裏面。
“問題解決了。你表現的很好。”她轉頭對阿尼亞說。
“真的?”阿尼亞将信将疑。
“真的。”列娜笑着點點頭。
她們回了酒店。列娜把阿尼亞送到房間門口,随即打算離開。
“姐姐。”阿尼亞叫住她,拉開衣服拉鏈,安東用來威脅她的那把槍露出了個頭。
“這個怎麽處理?”她略顯局促地望着她。
列娜沉吟片刻。
“跟我來。”她警惕地望了一眼走廊的攝像頭,帶着阿尼亞去了她的房間。衣櫃裏面有個保險櫃,列娜輸密碼的時候沒有背着阿尼亞。她在用行動表面這把槍是屬于她們兩個人的。但同時她也告誡阿尼亞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将它拿出來。
列娜再次來到謝爾蓋的公寓,用他給的鑰匙開了門。她在書房找到了他。
謝爾蓋坐在電腦前,面色凝重。
“怎麽又皺眉了?”列娜繞到他身後伸手撫上他的眉心。
謝爾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移開。他摘掉眼鏡轉頭看向她,語氣沉重。
“列娜,我們有大.麻煩了。”
他指着屏幕上的歷史訂單記錄說道,“這份訂單裏詳細備注着有過合作的公司購買的閥門型號。可以說,有了這份單子就能知道盧克天然氣加工廠所需的閥門規格。而且你看這裏。”
他示意列娜湊近些,“根據備注信息顯示,盧克公司最近定購了一批閥門。他們的壓力閥需要進行維修更換,時間正是這周六。”
“所以他們是要在閥門上做手腳。”列娜恍然大悟。不過那些笨家夥都是重達幾百磅的不鏽鋼材質。堅固的很,想要破壞掉并不容易。
“雖然從外部很将它們難炸開,但如果向其內部注入液體炸.彈就會容易很多。”謝爾蓋輕輕敲擊着桌面,若有所思。
“那些美國人的計劃很可能是生産同型號的閥門,在裏面添加炸.彈然後将供應商的貨品替換掉。一旦引.爆,整個加工廠都會變成一個巨型炸.彈。到時候周圍的房屋、學校、公共設施等等都會遭到嚴重的破壞。就像核爆.炸一樣。”
“那些加了料的閥門現在在哪兒?”列娜緊張地問。
謝爾蓋搖了搖頭,“來不及了。訂單顯示他們已經交貨了。”
“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阻止這場災難發生了嗎?”
“根據我查到的資料顯示,每家天然氣工廠都有故障保護機制,以防止火焰通過管道傳輸。”
謝爾蓋接下來的話讓列娜心裏一沉。
“恐怕你的任務就是要去到現場關閉那裏的保護機制。”
“他們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列娜哆嗦着問。
“俄羅斯的天然氣會遭受重創,美國會趁機占領市場。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謝爾蓋,我該怎麽辦?”
她哀求地看着他,顯得那麽無助。這眼神真讓人受不了。
謝爾蓋感覺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往下墜。為了不讓自己的判斷力被影響,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書房裏來回踱步。
列娜木然地呆立着。她幾乎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了。
“告訴我,你是怎麽想的?”
謝爾蓋突然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
列娜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她漲紅了臉,半天才小聲說道,“我是因為我爸爸才開始進行穿越的。”
謝爾蓋沒有就此放過她。他在等她給出一個明确的回答。
“我要救我的父母。”列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了這句話。
“即便成千上萬的無辜的人會因此死去?”
“你想說什麽?”
“理智一點,列娜。”
“理智?你要我怎麽理智?那是我爸爸媽媽!”列娜不可置信地拔高了聲音。
“難道你要我因為那些素不相識的人而放棄我的父母嗎?”
“列娜,你知道我會怎麽選。別讓我為難。”謝爾蓋靜靜地望着她。他的目光反倒讓列娜感覺他在高高在上苛責她思想上的狹隘。
一絲惱恨從心裏掠過。列娜帶着怒氣說,“我就是個自私鬼!我為美國人服務,我是美國間諜!怎麽樣?滿意了嗎?你去舉報我,把我抓起來,這樣你就不用蹲監獄了。你看,這樣多好啊!”
謝爾蓋的嘴唇繃的緊緊的,“你知道我不會這麽做。”
“裝什麽高尚?”她向他發難,“如果是你的父母的話你怎麽選?噢,我忘了,你的父母早就不在了。你都沒有感受到他們的愛怎麽會體會到父母的重要性呢?”
她譏諷似的說道。
謝爾蓋的臉色變得陰郁起來。他動了動嘴唇,焦躁不安。片刻,他呼出一口悶氣,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我都是要進監獄的人了。我不在你身邊了,誰來保證你的安全?就算你真的這樣做了,他們就一定會放過你的父母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被發現你也是要坐牢的!”
“是的,你是對的。”列娜低聲應和道。她看着腳下的地板,明顯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麽。
謝爾蓋的聲音軟了下來。
“只要你造出新的穿越機就能回到過去救下你的父母。但如果你貿然行動被抓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循循善誘。
“我不敢保證自己能造出來。”列娜沮喪地搖着頭,“巴沙不在了,我的圖紙也沒了。要是我造不出來呢?我将徹底失去我的父母而我将永遠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就算我造出了穿越機又怎樣?”她幽幽地說,“改變過去意味着要付出代價。每一次逆轉都會有偏差,沒人保證一定會成功。或許十年、二十年後,當我終于造出了穿越機。可我已然習慣了沒有父母的生活,我還有前行的勇氣嗎?謝爾蓋,我害怕,我怕自己到了那個時候會退縮。那樣我就真的永遠失去我的父母了。”
“可是你選擇了你的父母就一定能得到幸福嗎?列娜,成千上萬的人在你面前死去,沒人會無動于衷的。你的良心會譴責你,你的精神會備受折磨。夜晚降臨你将不能安眠。你就打算這樣在煎熬和悔恨中度過餘生嗎?”
“你說了這麽多不就是叫我放棄我的爸爸媽媽嗎!”列娜生氣地大喊。她別過臉去,痛苦地哭了起來。
見她這副模樣,謝爾蓋所有的憤懑都消失了。他走到她跟前,擡手想擦掉她臉上的淚水。
列娜躲閃了一下,謝爾蓋的心中泛起一陣劇烈的痛楚。但他還是堅持幫她拭去了眼淚。
“別害怕,列娜。”
他經輕地将她摟進懷裏,溫柔地說,“讓我們重新考慮一下你父母的事吧。”
說出這句話,表明他擔當起了新的角色:同謀者。
待列娜的情緒穩定了一些,謝爾蓋幫她分析起目前的情況來:此刻她父母的船漂泊在公海上,光憑個人力量無法開展營救行動。除非國家層面出手。
列娜吓了一跳。她問他,你這麽做跟直接自首有什麽區別?
“噢。我才不會傻乎乎地走到警察面前說:我要破壞天然氣工廠,請逮捕我吧。”謝爾蓋笑了一下。他回到辦公桌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翻。列娜好奇地看着他在裏面翻找。
過了一會,謝爾蓋直起身子,手裏赫然多了一本老式電話簿。本子最外層深藍色的保護套有些發皺。他翻到其中一頁,迅速鎖定了一個號碼。他向她介紹,這個號碼屬于一個叫“雕鸮”的線人。
謝爾蓋對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zheng府的眼線。叛逃的特工、間諜,乃至h.幫、毒.販都會通過他們這樣的中間人和zheng府聯系以尋求庇護或合作。
“我原以為這個號碼我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撥打了。但願他的手機沒有換號。”謝爾蓋說着按照電話簿的號碼撥了過去。
“雕鸮”很快接起了電話。謝爾蓋同他交談了幾句,他們約定今晚就見面。地點是謝爾蓋定的,對方沒有意見。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
謝爾蓋又聯系了一個叫馬克的男人。他曾因為僞造證件而被逮捕,不過已刑滿釋放。如今他并沒有改過自新,而是繼續做着老本行。只是做事的手法愈發隐蔽了。
“你找他做什麽?”列娜問。
“給孩子們做個新護照。”謝爾蓋回答道。
“我們得趕在那群美國人發現他們和你的關系之前給他們一個新身份。否則那群畜.生遲早會拿孩子做威脅。”
他邊說邊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将裏面的孩子們的照片一張張鋪平在桌子上。進而挑選出可以做證件照的照片。然後取出一個信封,把選好的五張照片放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他終于擡起頭。見列娜一副驚訝的表情,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似在為自己解釋。
“你知道的,我一般是不會和這些灰色地帶的人物打交道的。只是現在情況特殊……”
“謝謝你。”列娜一把抱住了他,将腦袋埋進他的肩膀,悶聲道,“剛才我實在是不該說那麽重的話。對不起,謝爾蓋。”
“別這麽說,列娜。”
謝爾蓋輕輕拍了拍列娜的背,似在安撫。然後松開她,注視着她的眼睛。
“我們都在經歷人生中最為艱難的時刻。但我們不能認輸。我們一定可以戰勝命運的,不是嗎?”
他捧起她的臉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
受到愛人的鼓舞,列娜比剛才振作一些。這讓她對晚上的見面有了點信心。不過她并不想謝爾蓋也去。
“謝謝你為我做出的努力,但你現在不應該再繼續參與這件事了。一旦出了什麽問題,你要面臨的後果會更嚴重。”
“反正已經這樣了,大不了再蹲幾年呗。”謝爾蓋聳聳肩,滿不在乎。他倒是想開了,但列娜還是免不了發愁。她可不想他後半輩子住在監獄裏面。
然而謝爾蓋堅持要陪她去見“雕鸮”。用他的話來說,像“雕鸮”這樣的老油條列娜根本應付不來。稍不注意就會被對方套話。何況他早有準備,把碰面的地點選在了他可活動的區域內。
他對她講:我們要一起面對。勸她放寬心,但列娜知道謝爾蓋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豁達。他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自從他戴上電子鐐铐後再也沒有出過家門。這麽看來,他還是很在意這件事的。他也不過是在硬撐罷了,只因他不想被她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
更為關鍵的是,列娜由于她父母的事情早已亂了心緒,手足無措了。
謝爾蓋知道他現在絕不能倒下。他必須堅強起來,成為情緒穩定、可以依靠的那一個。否則他們兩人便都會沉湎于無望中去了,再也無法爬出命運的谷底。
列娜最終拗不過謝爾蓋,同意他陪她一同前往。即便時間定在了晚上八點,出門的時候謝爾蓋仍戴了一頂鴨舌帽遮住大半張臉。列娜把頭發紮起來收進兜帽下面,又戴上了口罩。
他們朝公寓後身的一條巷子出發了。嚴格來說,那是個死胡同。平日裏很少有人經過。最重要的是那裏沒有攝像頭,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他們到的時候一個頭發花白老人已經等在那兒了。令人驚訝的是,這麽黑的天他竟然還戴着墨鏡。
“‘雕鸮’?”謝爾蓋試探地問。
“呵呵。你們不用緊張。我什麽都看不見。”
他摘下墨鏡,眼眶裏面空蕩蕩的。
“看樣子你們對我沒有多少了解啊。當年我在阿富汗被剜去了雙眼。诶呀,提這個做什麽。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兒了。”
“雕鸮”笑笑,主動伸出手。列娜遲疑了一下,和他握了握。
“雕鸮”收回手,“這位小姐,你手上繭子的位置很有趣。經常用筆是嗎?作家?不不不,現在的作家誰還會長時間寫手稿呢?老師呢?嗯,有可能。畢竟要用粉筆寫字。或者您會畫畫?要知道,每個畫家都必須時刻緊握他的畫筆。”
列娜的呼吸聲變得局促了些。這自然被“雕鸮”聽在耳朵裏。
“您別緊張,我只是随便猜猜。”他笑着說。又轉向謝爾蓋的方向。
“這位先生,你的腳步聲一輕一重。但卻跟那些瘸了腿的人不一樣。相信我,我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合理懷疑你的腳上佩戴了什麽東西。當然,我不會再說下去,也不會去打探你的身份。希望你不要感到冒犯。總之,我希望我們的談話能盡可能誠實地展開。這樣對我們雙方都有利,不是嗎?”
談話還沒開始職業就已經被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列娜感到害怕。謝爾蓋似乎也有點猶豫。
“我們還要繼續嗎?”列娜把謝爾蓋拽到一邊小聲跟他商量。聲音有點發顫。
“雖然我看不見,但我的聽覺可是很敏銳的。”
“雕鸮”狡黠一笑,故意大聲說道。
列娜吓得不敢再說話,慌忙閉上嘴巴。謝爾蓋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算了,”他低聲說,“來都來了,我們跟他談談吧。”
他們回到“雕鸮”面前,告訴他美方正在策劃一個行動,旨在摧毀俄羅斯境內某些關鍵的基礎設施。如果不能及時阻止,那局時将有上萬人受到傷害。
“可以再詳細些嗎?”
“他們的目标與天然氣有關。”謝爾蓋謹慎作答。
“很好,我懂了。”“雕鸮”點點頭,“有證據嗎?”
列娜和謝爾蓋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他們不是沒有搜查過露西的房間,但沒有找到任何直接證據可以表明此事。那些美國人找到列娜的時候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眼下“雕鸮”還在靜靜地等他們開口。無奈之下,列娜只好硬着頭皮地說:那些人會在行動前一天聯系我告知我具體的行動內容。
“那就是暫時沒有咯。”“雕鸮”聳聳肩,“也就是說,一切都只是你們的猜測?”
“是這樣的。”列娜不情願地承認道。
“條件。”“雕鸮”言簡意赅。
“需要我為你們轉達什麽?”
“截停‘塔爾塔洛斯’號游輪,保證所有乘客的安全。然後我們會告訴你美方行動的時間和地點。”謝爾蓋說。
“雕鸮”摸了摸胡子。
“好吧,我試試看。”
他們約定明天晚上,還是同樣的時間在這裏見面。
送走了“雕鸮”,謝爾蓋還要去送孩子們的照片。列娜便和他分開了。然而她并沒有産生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是一種沉甸甸的惶恐之感墜在她的心頭。為了避免胡思亂想,列娜決定着手繪制穿越機的圖紙。否則從現在到明晚之前的那段時間怎麽度過?
她在回酒店的路上買了繪圖需要的工具,靠着咖啡畫了一個通宵。天蒙蒙亮的時候她終于撐不住睡了過去。兩個小時後她訂的鬧鐘響起,列娜從睡夢中驚醒,又爬起來繼續畫畫。
傍晚時分列娜趕到公寓時臉上掩飾不住的倦态把謝爾蓋吓了一跳。
“你怎麽了?沒休息好?”
列娜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這麽拼。冥冥之中心底有個聲音對她說:如果現在不盡快畫出圖紙,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但她還是佯裝輕松地告訴他,明天她就能繪制完穿越機最核心的部分了。
“別那麽心急,”謝爾蓋說,“我們還有時間。”
列娜給了他一個微笑,不置可否。不知怎麽的,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八點一刻,他們在老地方見到了姍姍來遲的“雕鸮”。
他說自己約見了俄對外情報局官員和分析師們。有些人認為這是個圈套也可能是誘餌,故意散步不實信息向錯誤方向引導。當然,大部分人相信他們說的是真話。
“可以截停游輪。但前提是需要和你們二位當面談。”
“抱歉,我們做不到。再見。”謝爾蓋說罷拉走了列娜。
“為什麽?”列娜不解。
“你還不明白嗎?這不過是托辭而已。沒人想和我們談。”
如今那些最英明的頭腦停止了運轉,沉湎于酒精、美人與權力。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就掌握在少數幾個人手裏由他們決定。多麽荒謬!
等待,等待,無休止的等待。所有人都在緘默。每個人都在等待指示,但自己什麽都不做。因為害怕承擔責任。可當悲劇真正發生後,他們又會做什麽呢?
西裝革履出現在鏡頭前,鞠一把淚,毫無感情地念着千篇一律的報告。嘴上說着深表遺憾,但暗地裏卻慶幸自己坐穩了這個位置。
他們不在乎人民的生命,不在乎國家的未來。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權力和貪來的錢財。無論多大的災難,只要不損害到他們的個人利益,這些事就和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反倒可以借此機會狠狠撈上一筆。
“這就是我們俄羅斯的官員。”謝爾蓋忿忿不平地說道。
然而現在說什麽也都已經無濟于事了。
謝爾蓋和列娜回到公寓。他們絕望而哀愁地并坐在沙發上,像海難過後流落到孤島上的唯二的幸存者。
列娜把頭埋進手臂,身體微微抖動。謝爾蓋知道她在哭。他定定地看着她,心情沉重。他是多麽希望他能分擔她的一點痛苦呀,可是勸慰的話已經說盡了。
“我們還有幾天時間?”
謝爾蓋低聲問。
“兩天,”列娜啜泣着回答,“周六就是最後的期限了。”
謝爾蓋沉默了一會。
“周六正好是你妹妹的生日。不如把那幾個孩子叫來熱鬧熱鬧,順便還能把新的護照給他們。”
列娜輕輕點了下頭算作回應。
“我先回去了。”她從沙發上站起身準備離開。
謝爾蓋追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讨好地對她說,“列娜,千萬不要走極端。”
列娜并沒有正面回答。她在謝爾蓋擔憂的目光中推門走出了公寓。
她沒走幾步停下來回頭張望,正對上謝爾蓋的視線。列娜扭過頭去選擇了回避,加快腳步一聲不吭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