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13
列娜從處置室出來,她的手腕剛剛包紮過。謝爾蓋在樓上的手術室裏搶救。可電梯幹等也不來,她幹脆拉開安全通道的門走上樓梯。
不過是一層的距離,列娜很快就到了。在即将推開安全通道大門的一刻她聽到那幾個孩子的談話聲。他們正在談論她。
“那個女人是誰?”娜斯佳問。
“列娜.科契夫。我的初中老師。她也是穿越過來的。”果沙說。
“可她跟我們有什麽關系?”阿尼亞問。
“她爸爸是謝爾蓋.安東諾夫,你還記得……”
“呀!我知道了。”廖沙突然搶答,“阿尼亞,她是你姐姐。”
“姐姐?”
廖沙繼續說,“你忘了?巴沙說過的,在原世界你有個姐姐,不過她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說的沒錯吧,果沙?”
“理論上是這樣的。只是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得先找到巴沙。”阿尼亞語氣堅定。
他們把話題轉移到了巴沙身上。
列娜僵硬在原地。孩子們的聲音變得模糊,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似的。她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天下午她和中年巴沙聊天時的場景。
“故事要從一個奇怪的人偷了我父母賣房子的錢講起。我和同伴們一路追到了切爾諾貝利,機緣巧合下拿到穿越時空的機器。然而我的同伴們都死了,是那個叫謝爾蓋.科斯傑科的克格勃幹的。我和他回到1986年成功阻止了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事故。然而事故還是發生了,只不過轉移到了美國。”
列娜曾天真地問他,如果克格勃死了,是不是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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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們穿越回去殺了他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你的想法很危險,列娜。”
巴沙的眼神躲閃,欲言又止。
列娜只當是他是被自己的“冷血”吓到了。
“我開玩笑的,”她聳聳肩,“我們普通蘇聯公民怎麽會随便殺人呢?大不了把他鎖起來關一輩子好了。”
“話說回來,等我們造出穿越機後要做什麽呢?”
“我們得讓一切回到事物原本的模樣。”巴沙發出一聲嘆息,呢喃道,“對不起,列娜。”
這話不由得讓人懷疑其中有所隐情。只是巴沙說的很含糊,列娜自始至終不知道他為何要對她愧疚。
現在她終于明白了巴沙的愧疚源于哪裏,也意識到兒時阿尼亞的出現并非偶然:她是來救她的。
一切都有了解釋——為什麽她小學沒畢業就舉家搬到了莫斯科;為什麽父親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她去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工作;為什麽父親總是說只希望她平安就好。因為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想讓她和那裏再扯上任何關系。
眼下列娜輕輕嘆了口氣。她就站在通道裏,和那些悉知真相的孩子們僅僅一門之隔。倘若她能鼓起勇氣推開門,她将會得知更多的細節。可惜她沒有。她伫立在原地很久,直到通道裏的感應燈都滅了。
列娜下意識跺了下腳。燈重新亮了。只是這聲音也傳到了孩子們的耳朵裏。
“噓!別說了。有人上來了。”
列娜顫抖着推開門(仿佛用盡了力氣),假裝若無其事地從他們身邊經過,還能聽到身後的竊竊私語。
她失魂落魄地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坐下,尚未從巨大的沖擊緩過神來。她的腦袋亂糟糟的。
原來我早就死了……
這個念頭盤旋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随之而來的是內心翻湧起的一股不可名狀的痛苦。這痛苦是如此的強烈,她真想大哭一場。
早在穿越之初列娜就一直懷揣着這樣一種信念:當她回到最初的世界她會過上幸福、有選擇的生活。豈知在那樣一個美好的烏托邦國度裏她壓根兒就不存在。
如今事實殘忍地驅散了籠罩在冰冷真相上的那層瑰色霧霭。希望破滅了。絕望正在悄然吞噬她的意識。列娜再也忍不住崩潰大哭。她只是一個勁兒的哭,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都發洩出來似的。
頭頂響起一個溫柔的女聲。
“你還好嗎?”
列娜胡亂地抹了一把眼淚,擡起頭,看見阿尼亞正擔憂地望着她。
她遞給她一張紙巾,在她身邊坐下,柔聲說,“別害怕,科斯傑科會沒事的。”
“謝謝你。”列娜勉強扯出一個笑。
阿尼亞又說,一個肯為你擋子.彈的人,他一定很愛你。
聽到這話列娜哭的更厲害了。她更加難過地認識到:倘若沒有她,謝爾蓋也不會進入手術室搶救。是她開的那一槍害了他。
還有她的父親。多年來小心翼翼地保守着這個秘密,寧願叫她恨他。
甚至包括眼前的阿尼亞。列娜看過她的檔案,她是個孤兒,在孤兒院長大。如果不是她,阿尼亞本該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她活了下來,可旁人卻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列娜感到惶恐。尤其是面對阿尼亞時這種情感更甚。仿佛她是個小偷,偷走了本該屬于後者的人生。
阿尼亞見列娜哭的更兇了立馬向她道歉。
“對不起,是我說錯了話。”
“不,我才是該說對不起的那一個。”列娜哽咽道。随後在阿尼亞的安撫下漸漸平靜了下來。
“我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阿尼亞開口,“我們沒有合法身份。待會警察來錄口供的時候會很麻煩。”
“怎麽會這樣?”列娜不解。
“因為我們的身份已經被占用了。”阿尼亞嘆了口氣,說起了那樁謝爾蓋曾跟列娜提起過的95年兒童失蹤疑案。
德米特裏.基尼亞耶夫早在他們五人出生時就雇傭殺手殺掉了他們。為了不讓人知道這些死去的嬰兒的身份,他又給五個家庭分別找了一個孩子頂替他們的身份。
阿尼亞擔心他們幾人會因非法入境而被驅趕。
“我們必須留在這裏直到找到巴沙為止。”她看向列娜,眼神誠懇,“你能幫幫我們嗎?”
“當然。”列娜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
“你們想怎麽辦?”
阿尼亞猶豫了一下才開口。似乎有點難以啓齒。
“你能不能認我們當你的私生子?”
列娜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呆呆地看着她。阿尼亞誤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
“抱歉,是我逾矩了。果沙說的沒錯,這不是個好主意。”她讪讪道,起身準備離開。
列娜叫住了她。
“我同意。”
阿尼亞驚訝極了。
“你可要好好想想呀!你是個名人,這關乎到你的聲譽。”
“沒關系,我不在乎。”列娜搖搖頭,也從椅子上站起來,“不過我們得好好準備一下,免得露出破綻。”
她跟着阿尼亞回到孩子們中間。經過一番商議,列娜決定将幾人的年齡改為15-18歲之間。名字和國籍也都改成美國人。她給好友艾爾莎打去電話講明情況。對有錢人來說,只要錢夠多就能擺平一切。
結束通話不久烏克蘭的警察就到了。他是來了解情況的。孩子們趕忙圍了上去。
“警察同志,我們的同伴巴沙失蹤了。”廖沙說。
“還有葉戈爾和薩沙兩名士兵。”列娜補充道。
雖然烏克蘭警察基本上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麽,但他們卻不明白他的意思。沒辦法,他只能現從警察局裏調來一個會講俄語的警察。
新來的警察了解完情況後就離開了,沒有詢問過多細節。因為涉案人員關系到聯邦安全局,此案将轉接給俄羅斯方面。
另一邊謝爾蓋也脫離了生命危險,被送入病房中觀察。但麻藥勁還沒過,他仍處于昏睡中。
列娜轉身去了病房。在那群孩子中她顯得格格不入。為此她再度感到萬分痛苦。
是深夜。心電監護儀整晚都滴滴作響。列娜趴在病床邊,附身凝視着謝爾蓋的臉龐,感到自己的心随着他的心髒的頻率跳動。他就躺在這張床上,像船停泊在港灣。列娜輕輕用手指撫平被單的褶皺,好似這樣大海就會風止浪靜。
敲門聲響起。阿尼亞走了進來。
“你怎麽來了?”列娜小聲問。
“我來陪陪你。”阿尼亞遞給她一罐咖啡。
列娜接過,“那幾個孩子呢?”
“他們在賓館大概已經睡下了吧。”
一陣冗長的沉默在她們之間蔓延。
列娜拉開咖啡的拉環喝了一大口,然後問出了她在意的問題。
“你那時為什麽要救我?”
“難道救人還需要什麽理由嗎?”阿尼亞說。她皺起眉,思索了一會,“好吧,老實說我并不知道。那仿佛是種直覺……救你的時候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列娜更感內疚。她斟酌着問阿尼亞,如果一個人奪走了本該屬于她的家庭和幸福,她會恨那個人嗎。
“你都聽到了?”阿尼亞大驚,不過很快平靜下來。她安慰列娜,那不過是巴沙的一面之詞。你不要太在意。雖然那天救你的那個人并不是我,但如果換做是我,我也會這麽做的。
“即便你會因此失去被領養的機會?”
“我會的。”阿尼亞很堅定地說。
列娜鼻子一酸。她忍不住流淚了。
“阿尼亞你真是個天使。”
“別哭了,姐姐。”阿尼亞輕聲安撫道。
列娜一怔。她看向她,“你剛剛叫我什麽?”
阿尼亞面色微紅,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她自幼年時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時常渴望能有個姐妹。而列娜給她的感覺頗為親近,這才不自覺地叫了她姐姐。
列娜百感交集。她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緊緊抓住了阿尼亞的手。
“你都不知道你的話對我來說意義多麽重大。阿尼亞,你救了我兩次。”
阿尼亞也回握了她的手。她對她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要向前看。最重要的是你還活着,還有無限的可能和希望。列娜使勁地點點頭。
有了阿尼亞的陪伴,列娜不再感覺那麽壓抑。她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過了淩晨,阿尼亞提出後半夜換她來看着。
“隔壁還有空床,你去睡一會吧。科斯傑科一醒我就叫醒你。”
列娜拗不過她,在旁邊的病床上躺下和着外套眯了一會。雖然只有兩個小時,但好歹恢複了一些精力。
早上六點多,謝爾蓋醒了。阿尼亞借口買早餐識趣地走了。病房裏只剩下列娜和謝爾蓋。
他們對視了一眼,列娜走上前去想握住他的手。不想謝爾蓋畏縮了一下,這讓列娜有點受傷。她剛想問他感覺怎麽樣就聽見他說,“對不起,列娜。我是個混蛋。”聲音還很虛弱。
列娜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謝爾蓋在說什麽。
難道是麻藥勁兒還沒過嗎?不應該啊。
她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溫度正常。
“你不用瞞着我了,你的過去我都知道了。”謝爾蓋又說。
列娜的心一顫。她佯裝鎮定問他你都知道什麽了。
謝爾蓋把他從幻影那兒聽來的事情都說了。本來還萬分擔心的列娜松了口氣:雖然幻影說對了很多事,但邏輯上存在很大漏洞。尤其是當她聽說她現在跟他在一起只是為了防止他再傷害她的父親。
“你怎麽連這個都信?”列娜無奈地搖搖頭。“假如真有這樣的事,我肯定會報警把你抓進去。這裏可是法制社會。”
謝爾蓋不惱,反倒傻乎乎地笑了。
“所以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因為你父親的緣故?”
“當然。”列娜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為了防止你胡思亂想,不如讓我親自告訴你另一個世界裏發生的事情吧。”
随後的一個小時裏她把穿越以來的經歷原原本本講給謝爾蓋聽。她承認亞歷山大是她蘇聯世界的丈夫,也如實講述了另一個謝爾蓋分裂蘇聯導致她被通緝的事實。只是他的父親,那個導致謝爾蓋發瘋的關鍵原因,列娜從始至終沒有提及。
對于那些失去了信仰的人來說,他們要麽會迷失自我,要麽會産生過度的恨。
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什麽是真相,什麽是謊言。它們都是一回事兒:讓人獲得幸福的謊言是善,叫人痛苦的真相為惡。
這一次列娜沒有打破謝爾蓋的信仰。
聽完列娜的描述,謝爾蓋忿忿地說,“他可真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随即語氣又弱了幾分,但表情很認真。
“你是先認識的他,後遇見的我。但那不算數。我是我,他是他。你要相信我,我不會做傷害你的事兒。”
他向她發誓,他會竭盡全力用一生來保護她免遭傷害。
剎那間,列娜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湧動在胸膛。如此洶湧、如此澎湃,她已然壓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又不想謝爾蓋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她咬緊唇,把頭埋進他的胸前,悶聲說,“我相信你。”
謝爾蓋擡起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她柔順的長發。兩人溫存了一會才分開。
對于謝爾蓋中.彈一事列娜很是自責。她後悔把他卷入其中。
“但那不是你的錯。”謝爾蓋說,就算列娜不開槍,在那種危險狀态下他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下午的時候,安全局的人來了。他們可要比烏克蘭的警察專業多了。足足在謝爾蓋的病房裏待了三個小時才離開,這期間不允許任何人進入。列娜和四個孩子則被單獨帶去空房間挨個錄口供。
由于幾人打算隐瞞穿越者的特殊身份便提前統一了口徑:包括失蹤的巴沙在內的五個孩子都是列娜的孩子。他們剛到俄羅斯就遭到了德米特裏.基尼亞耶夫的綁架。是謝爾蓋帶人去到禁區裏面将他們解救出來。
雖然這樣的解釋還算合理,但薩沙和葉戈爾的死亡是不争的事實。謝爾蓋仍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的部下伊戈爾被禁止參與此案的調查。好在好友米哈伊爾和局長的關系不錯,勉強能打聽到點消息。但情況并不樂觀。
米哈伊爾告訴謝爾蓋,上面的領導很生氣。因為他在沒有備案和批準的情況下擅自行動,進入到烏克蘭境內開展軍事行動。這讓他們顏面盡失。還讓兩國本就不融洽的關系雪上加霜。尤其是幾個月前俄羅斯剛剛提高了其出售給烏克蘭的天然氣價格,導致該國出現金融危機。謝爾蓋的案子很可能會被當成典型的反面案例。上軍事法庭似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随後的幾天內聯邦局和烏克蘭方共同在禁區裏開展搜索。如果在規定期限內找不到巴沙,那他的失蹤還要算到謝爾蓋頭上。正因如此,列娜的心情很是陰郁。她一面竭力隐藏自己的情緒,一面盡可能地照顧謝爾蓋。她還給身為護士的母親打去電話請教,不料卻得知父母二人正在前去日本東京的游輪上。
“沒想到你們還挺會玩的。”列娜打趣道,“也好。你們辛苦了大半輩子也是時候享享福了。”
“這還不多虧了你。”母親笑吟吟地說,“哎,女兒長大了,懂得心疼人了。你爸收到你寄來的船票時高興的不得了。”
“我送的?我怎麽沒印象了呢?”列娜半開玩笑地打探情況。
母親回憶說,信封上的logo來源于列娜的藝術工作室。
或許是另一個自己提前預約的吧。
列娜心想,并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只要父母玩的開心就好。她現在的注意力全系在謝爾蓋身上。
謝爾蓋的身體還是很不錯的。他入院的第一天只能吃流食。第四天的時候已經能下床走路了。
周日一早,列娜來到病房的時候見謝爾蓋穿戴整齊,手裏還拿着幾朵從樓下現摘的花。
“我們去約會吧。”他不自然地抿了下唇,神情有點羞澀。
“可是……”列娜犯了難。
謝爾蓋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
“管他呢?”他淡淡地說,“為什麽要想以後的事情?我們活在當下就要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刻。”
列娜被說服了。他們租了一輛車,啓程前往基輔。
路過切爾諾貝利核災難紀念碑的時候謝爾蓋讓列娜停下車。他踱步到紀念碑前,莊重地敬了個軍禮。
他指着遠處對列娜說那裏有個公墓,葬着很多他昔日的戰友。謝爾蓋還提到他曾在事故發生後作為自願.軍回到切爾諾貝利參與過救援。
“不過今天我們的主題是約會,改日我再來看他們。”他故作輕松地說。
“給我講講切爾諾貝利吧。”列娜請求道。對于這場全人類的災難,即便先前有巴沙的講述,但完全不比親歷者口中的更貼近真實。
謝爾蓋微垂着頭,輕輕撫摸着紀念碑的大理石底座,漸漸陷入了回憶。
“那是事故發生後的第十一天,我們蒙着面罩戴着手套坐着裝甲車進入到污染區,還能聞到反應堆的味道。那是一種特別難聞的氣味。我們分成兩支小隊,二十人一隊,每個小隊配備了獸醫和衛生防疫站的人。我們的任務是清除這一帶村子裏的牲畜。因為他們身上會攜帶核輻射。如果不處理掉,會造成更大面積的核污染。我們射殺了多少動物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我們做的只是接到命令、進行工作然後完成任務。晚上我們就帶着一身的血腥氣去醫院幫忙擡患者。每天都有人死去,病房裏卻聽不見哭聲。因為大家都躲在廁所裏哭。那裏隔音性很差,須得哭的很小聲才行,也不能哭太長時間,因為後面還有人排隊等着哭。等他們哭完了就擦幹眼淚回到病房,像沒事人似的。有一對母女的對話,即便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仍令我記憶猶新:‘媽媽,我的鼻子在流血。’‘沒事的寶貝,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們什麽時候能出院?’‘等春天結束我們就能回家了。’‘那爸爸呢?他還會回來嗎?’‘會的,他會的。’而那孩子的父親,幾個小時前我剛剛将他的屍體放進焚燒爐。”
謝爾蓋說到這裏有些傷感。
“原諒我對女人生孩子這事抱有天然的恐懼。在那裏,孕婦的臉上看不到喜悅,因為新生和死亡會同時降臨在嬰兒身上。通常在這些小可憐出生幾個小時後就要将他們埋葬。”
他嘆了口氣繼續說下去,“我們工作了一個星期左右,米莎告訴我他的喉嚨癢癢的,我有時也會感到雙腿發麻。還有幾個同事,他們的眼睛開始不舒服,有強烈的刺痛感。醫生給我們做了檢查,然後我們被告知不能再繼續工作下去了。我們回到莫斯科。在經歷了那麽多後竟然妄想過着和以往一樣的生活。這是不可能的。報刊收音機是這樣廣播的:在的英明領導下,我們贏得了空前的勝利。當地人将很快恢複到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生産中去。可我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我給普裏皮亞季的醫院打去電話詢問一個消防員朋友的身體情況,第二天上級就把我叫去談話。為了避免引發民衆恐慌,禁止談論切爾諾貝利。否則就開除籍。我還寫了一份保證書。我們已經習慣于相信。是在這種信仰中成長起來的。就這樣沉默了許多年。蘇聯解體後,一次值夜班的時候我和米莎不知是誰提到了切爾諾貝利。那一瞬間我們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我們在說一種很新奇的語言。我們開始笨拙地談論核電站、事故,然而由于我們沉默的太久,以至于已經失去了表達能力。我們的言語蒼白而匮乏,像切爾諾貝利如今土地一樣貧瘠。那些事情我還記着,只是随着時間的流逝大多數細節早已模糊了。”
“很多年後我拜訪了那位消防員朋友的遺孀。她家的櫃子上堆滿了獎章獎狀,神情卻愁苦哀傷。至今仍有記者和電視臺時不時到訪,讓她坐在那堆榮譽中一遍遍重複講述她丈夫的死亡過程。多麽殘忍!那個瘦小的女人孤零零地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掩面哭泣:我不在乎他是不是英雄,我只想他活着。不然我守着這些破銅廢紙有什麽用?她還告訴我,她的丈夫前去搶險的時候沒人通知他們發生的是核事故。他們什麽防護措施都沒有,因此受到了致命的輻射傷害。我的朋友皮膚潰爛不堪,渾身都疼。夜裏疼的睡不着覺。他曾經壯的像頭牛,但死去的時候還不足三十公斤。他死前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對妻子說的‘我愛你’,另一句是‘我們勝利了’。”
謝爾蓋苦笑了一下,頗有些心酸。
“你看,他說的不是‘我’,而是‘我們’。換言之,他只是蘇聯胸前一枚不起眼的染血的勳章。當我們回望那段歷史,聽到的只有頌揚蘇聯人民的勇敢,蘇聯英雄主義所創造的那些奇跡。是的,我們都是普通的、善良的、勤勞的斯拉夫人。我們謹慎、有邏輯,有分寸,同時我們也是勇敢的,願意犧牲自我的蘇維埃超人,都知道應該要做些什麽,都知道存在着一些“必須去做”的事情。可是身為一個人來說,我們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不懂得害怕,這恰恰是最可怕的。我們都是特定時代下培養出的畸形産物。”
“我每年都會把當時在單位的部分收入捐給切爾諾貝利受害者的家屬。時不時回到那裏,去墓地裏轉轉,和過去的戰友說說話。現在這裏多了好幾座教堂。每天都有幸存者為死去的人祈禱。這裏的人只信仰上帝。我認識了一個坐輪椅的老兵。他嘴裏一直念叨着要是能多救幾個人就好了。第二年我再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還有很多當地居民,他們活了下來卻飽受內心的譴谪。不斷地反省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麽。然而真正有錯的人卻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謝爾蓋的聲音有點哽咽。
“幾年前一個退休的女人搬到了我家隔壁,她曾是某位大人物的秘書。關于切爾諾貝利,她知道的顯然要比我們多的多。然而她從未說出過實情,只是默不作聲地整理好被修改過的報告,抹去那些真實的數據,為領導撰寫發言稿。這種盲目服從不僅讓幹部士兵深受其害,連醫生和科學家也在劫難逃。因而我們所有人,所有希望國家一切順利的人,都成了殺死蘇聯的幫兇。”
“一個星期後,她自殺了。”
謝爾蓋放輕了聲音,“關于切爾諾貝利,或許我們還是不要輕易談及比較好。就如同在癌症病人家裏,是不會有人提起癌症的。”
“我們走吧。”他低聲說。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遠處的墓地。
他們回到車上,繼續前行。兩個小時後到達了基輔。
他們先是去了基輔衛國戰争博物館,館內陳列許多二戰期間蘇聯軍隊使用的裝備。館外聳立着祖國母親的雕像。雕像左右手分別高舉盾和劍,是為紀念衛國戰争中犧牲的英雄而建。中午他們就在附近找了家餐館嘗試了幾道當地特色菜。
下午他們途經過位于市中心的獨立廣場。斯拉夫傳說中的女神置于柱頂,柱旁是噴水池,豎立着英雄群像。
他們來到斜坡。這裏是基輔古老的文化街,出售各類具有烏克蘭民族特色的工藝品和紀念品。油畫、手工編織毯随處可見。甚至還出售防毒面具和蘇聯時期的像章。
列娜相中了一本筆記本。由琺琅重工藝打造,封面上是一只停歇在枝頭上的通體藍色的夜莺,背景是暖黃色,邊緣有一圈紅色的花紋。攤主見她感興趣便操着不太熟練的俄語跟她說夜莺象征着愛情、快樂和對自由世界的渴望。在他竭力推銷的間歇,謝爾蓋已經板着臉付完了錢,拿過本子繼續往前走。
列娜追上來,笑着挽起他的胳膊。“這麽嚴肅做什麽?”
“他話太多了。我們還有好幾個地方沒去呢。”謝爾蓋皺眉,看了眼腕表。
“約會嘛,放松些。”列娜安撫道,“你都沒聽到剛剛他跟我說什麽。”
“他說什麽?”
“他說你老公真爽快。”列娜忍着笑意說她本來還想講講價的。
謝爾蓋沒吭聲。但上揚的嘴角還是出賣了他的真實情緒。
列娜提出他們可以不去遠離市中的幾個景點,這樣就可以省出時間慢慢逛。謝爾蓋這才松弛下來。列娜又陪着他淘了幾本舊詩集。
黃昏時他們還去了聖安德烈大教堂。不過因為兩人都不信教,只是簡單在外面轉了一圈。
他們從教堂前的臺階上下來的時候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顫巍巍地往上爬。擦肩而過之際,她手裏的導盲棍引起了列娜和謝爾蓋的注意。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停下腳步轉而追上了老婦人。
“您是要去教堂嗎?”列娜問。
“是的。我要去請神父為我的兒子祈禱。”
“我來扶您吧。”謝爾蓋拿過老婦人手裏的導盲棍遞給列娜,然後拉起她的胳膊率先上了一階臺階,示意她跟随。老婦人卻一動不動。
“怎麽了?”
“你的聲音很耳熟。”老婦人轉過臉,用她那雙渾濁且空洞的眼睛盯着謝爾蓋。
“是麽?”謝爾蓋認真地觀察她的面部,可惜這張蒼老的臉并沒有讓他想起什麽人。于是他嘗試性地問她,您在莫斯科生活過嗎?
“莫斯科?那種大城市我可沒去過。”老婦人癟癟嘴,“我大半輩子都住在切爾諾貝利。”
“切爾諾貝利?”謝爾蓋陷入了思索。
還是老婦人先沉不住氣了。
“你忘了我了嗎?我是國營商店的卡佳阿姨啊,阿廖沙的媽媽。你小時候和阿廖沙玩的可好了。”她抓緊了他的手臂。
“啊!是您!”謝爾蓋恍然大悟。
列娜也吃了一驚。在她的印象裏,國營商店的老板娘有一頭濃密黑發,說話辦事精明市儈。和眼前風燭殘年的老婦人簡直判若兩人。她不禁好奇是什麽樣的變故導致老板娘變成了如今這番模樣。
謝爾蓋問起阿廖沙的近況,沒想到老板娘一聽這話就哽咽起來。
“阿廖沙……我的寶貝兒子,他走了十多年了……”
據老板娘所述,她的兒子阿廖沙在檔案館工作。他發現并揭發了一些思想不端正、意識形态有問題的同事。那些人被判入獄進行思想改造。有幾人出獄後就一直在找阿廖沙的麻煩。那年冬天他從十三樓墜亡。現場沒有目擊者也沒有留下什麽線索。警方判定為自殺,但老板娘始終堅信就是其中一人所為。
“我哭啊哭,哭壞了眼睛。我就是想不明白,阿廖沙那麽好的孩子怎麽會……他們怎麽就那麽殘忍呀!一群畜.生、狗屎!”
老板娘又哭又罵。周圍人都往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很遺憾阿廖沙已經不在了。他曾是個很好的夥伴。”謝爾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板娘抓住他的手。
“葉甫蓋尼,你都長這麽大了。要不是我瞎了眼,一定可得好好看看你。”
聽到葉甫蓋尼這個稱呼,謝爾蓋的表情一僵。
“你現在做什麽工作?”老板娘又問。
謝爾蓋壓下心裏的不舒服,老實回答,“我在聯邦安全局上班。”
“結婚了沒有?”
“還沒有。不過我有女朋友了。”謝爾蓋看向列娜,眼裏滿是笑意。
“挺好的。”老板娘的語氣有點生硬。她又把話繞回到兒子身上。
“唉,阿廖沙我那可憐的兒子,他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一兒半女……”
瞧她這副哭哭啼啼沒完沒了的樣子,謝爾蓋有點煩了,但還是好脾氣地把她扶到了教堂門口。
在他要走的時候老板娘叫住他。
“葉甫蓋尼,你不進去為你父親請求上帝寬恕了嗎?他若不能贖清自己的罪便會一直在地獄裏徘徊。”
謝爾蓋黑了臉。出于禮貌,他沒有當面發作。送走老板娘後,他忍不住抱怨:她老了還是那麽叫人讨厭。
謝爾蓋說老板娘年輕的時候是個很有能耐的人。靠着能說會道的一張嘴打通關系,愣是把國營商店開成自家的買賣。但這人優越感極強,喜歡踩高捧低。想當初謝爾蓋父親出事後她就不允許阿廖沙與他來往,還到處散播他母親的謠言。有一次謝爾蓋實在餓的不行想向她讨一點吃的,老板娘當着他的面兒把香腸喂給了自家的狗。其羞辱意味不言而喻。
如今即便她引以為傲的兒子不在了,她還不忘舊事重提踩一腳謝爾蓋的父親。
列娜感覺胸口悶悶的。她真想大聲告訴他:你父親沒有背叛國家,是蘇聯辜負了他。
可是她不敢賭。在拯救與毀滅之間存在一條名為真實的界線。但這條線往往很模糊也很微妙,一不小心就會打破兩者間的平衡。對于一個經受過苦難和不公對待的孩童來說(即便如今孩童已長成大人),或許唯一的真實就是沉默。
列娜主動拉起謝爾蓋的手,擠出一個微笑。
“我們走吧,別讓這種人破壞了我們的好心情。”
吃過晚飯,兩人回到獨立廣場,手牽着手散步。旁邊是烏克蘭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及其音樂廳。有歌手正在抱着吉他演唱。謝爾蓋不由得跟着哼起來。
“旋律很好聽。這是什麽歌?”列娜問。
“維克多.崔的《渴望改變》。他是個很有才華的蘇聯搖滾樂手。”
謝爾蓋露出懷念的神色,轉而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若是他活到蘇聯解體看到如今的俄羅斯又會想什麽呢?”
在列娜原來生活的世界蘇聯并沒有解體。正因如此,她很好奇解體對于蘇聯對于俄羅斯産生了怎樣的影響。
“讓我來告訴你那意味着什麽吧。”謝爾蓋說。
蘇聯解體初期,寡頭資本主義帶來了巨大的危害。寡頭占據過多的資源阻礙了市場發展。而且當他們的勢力過于強大後還會反過來操控zheng府。
90年代新的領導.人上臺後着手打擊不聽話的寡頭,開啓了國有化運動。通過油價上漲使得經濟得到短暫的複蘇。但過度依賴能源出口并不能促進經濟持續發展。在此期間,他壓制媒體和反對派,還讓親信控制越來越多的經濟資源。由此,一種以他個人為核心的國家資本主義,新的寡頭資本主義體制誕生了。
他曾說過,盡管我們已經做出所有的努力,我們仍然沒有設法消除發展中的最大障礙之一,即腐敗。
但對很多掌.權者來說,腐敗并不是什麽壞事,他們實際上默許支持者收受賄賂,縱容貪腐進而換取忠誠。如今看來,他只不過是利用了改革的過程來實現近乎永久的寡頭統治與階級固化。
“過去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現在年輕人崇拜資本主義。一輛馬車,兩匹馬并駕齊驅才能走的更遠。如果它們向兩個方向使勁 ,馬車遲早要被從中間撕裂成兩半。”
他停頓了一下接着說道,“年輕人不想過和他們父輩們一樣的苦日子,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們從資本主義中學到的只有如何消費。這使得人們更加重視物質從而忽略了精神世界。然而我們老一輩卻沒什麽資格批判他們。因為某種信念,我們過去有的,現在也沒了。我們生活在一個不确定的即将崩潰的體系當中。未來如何?”
謝爾蓋頓住了。似在思考。片刻之後他低聲道,“沒有答案。”
他又說,一臺壞掉的機器。人們不僅不去修理反倒為它能繼續運作而沾沾自喜。可這樣的情況還能維持多久?總有一天它将帶着我們所有人墜入深淵。而我們,”他苦笑了一下,“罪有應得。”
謝爾蓋不再說話,只是握緊了列娜的手。過了一會,他又輕聲哼起了那支歌。
“改變啊!我們的心渴求着。改變啊!我們的眼渴求着。在我們的歡笑與淚水,和靜脈的脈搏中,改變啊,我們等待着改變!”
他們就這樣吹着晚風沿着獨立廣場散步,手牽手,肩并肩。這是第一次列娜有了活着的感覺。如此美好,令人陶醉。可一想到不久後這種平淡的幸福将随着一紙判決結束,列娜又打心底難過起來。
她問他,你後悔嗎?
謝爾蓋搖搖頭。于他而言,他捍衛祖國就如同孩子捍衛母親。是出于對祖國的愛,而非國家觀念。他既非某個貪得無厭的獨.裁者的仆人,也不擁護那些虛無缥缈的zheng治理念。
“如果可以,我願意犧牲自己換取大多數人的幸福。粉碎寡頭曾是我畢生的夢想。不過現在不是了。”
謝爾蓋望向列娜。她在他眼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她對他說,她會聘請全美最好的律師團隊為他辯護。
“但那是不可行的。”謝爾蓋說,軍隊內部有自己的公職律師。由于或多或少涉及到軍事機密,軍事法院的審理不會公開審理,也不允許旁聽。
列娜又說她會盡可能快地再制造一臺穿越機送那些孩子離開。而她會留下來,因為這個世界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在。她将繼續她的畫家事業。只不過不會再為了迎合某些美國人獵奇的品味而去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不會再侍奉我不再信仰的東西,不管那稱之為我的家、我的祖國或者其他什麽。我将用我的畫筆盡可能自由且完整地表達自己。*”
“如果孩子們成功了,那麽所有的錯缪都會被修正。就算失敗了也沒關系,我會等你。等你出來,我們就在城郊買一座房子。養一只貓或是一條狗。或者都養,只要你喜歡。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列娜動情地說。
謝爾蓋沒再說什麽,只是抱住了她。緊緊的。
暮色漸濃,他們來到一家當地的旅館要了一個雙人間。
列娜怕謝爾蓋身上的傷碰水感染,主動提出想幫他洗澡,但謝爾蓋實在是過于羞怯。他慌裏慌張地躲進浴室并快速反鎖上了門。那倉惶的模樣讓被擋在外面的列娜哭笑不得。
等他慢騰騰地從浴室裏出來,列娜正坐在床邊捧着新買的筆記本在上面寫着什麽。他湊過去想看,列娜慌忙捂住。她很難為情地說她正在嘗試寫詩。
不過見謝爾蓋來了興致,列娜還是把本子遞了過去。
“致親愛的……”謝爾蓋念出了标題。
“不要念出來。”列娜不好意思地小聲抗議。
“如果我偏要念呢?”謝爾蓋壞笑着,似乎想逗逗她。他繼續念道,“世界是滿的,月亮……”
“還給我!”列娜伸手去搶。謝爾蓋卻把筆記本挪到另一只手上。列娜抱住他的胳膊。打鬧間,兩人雙雙倒向一旁的床上。
謝爾蓋把本子舉過頭頂,“月亮是苦澀的。這裏沒有靈魂的歡歌,也沒有生命的光亮。”
列娜又羞又惱,直接翻身騎到他身上。謝爾蓋還不知覺。
“這裏禁止哭泣和悲傷,人們在假裝幸福和……”
“相愛”還沒說出口,列娜已俯身用嘴堵住了他的唇,進而輕柔地吻着他。
謝爾蓋猶豫着。他放下筆記本,輕輕推開她。
“你可不要出于愧疚而愛我。”他的語氣似在撒嬌,表情卻很認真。
列娜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那種名為感動的情感衍變成了愛。她只知道,現在自己是真的愛上了這個男人。任他有種種缺點她都一概不在乎,甚至覺得那些缺點也一并愛上了。
“我愛你。”她無比鄭重地宣布了她的愛。
他們互相凝視。她溫存地望着他,擡手撫摸他的臉。在橘黃色燈光的襯托下他顯得那麽蒼白、脆弱,她甚至擔心她會一不小心弄傷他。
謝爾蓋主動吻了上來。初時輕柔,然後越來越深。
這一夜,在這座城市的一間旅館裏,沒有人認識他們,也沒有人打攪。地板上散落着幾件衣服。他們糾纏在一起。起初柔緩的,然後熱烈、迅猛地融為一體。他們聽不到別的聲音,只有他的槳拍着她的微波,和諧相應。
第二天早上他們醒了,互道了早安。列娜去樓下買早餐。
當她拎着粥和布林餅折返時,突然從小巷裏竄出一輛白色面包車在她身邊停下。還沒等列娜反應過來,車上下來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把她塞進了車裏。然後面包車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