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013
謝爾蓋端坐在書房裏。面前的電腦上正播放着列娜一個月前接受采訪的視頻。畫面中,金發列娜在其工作室成員的簇擁下正就薩爾瓦多.達利的超現實主義侃侃而談。
謝爾蓋暫停了視頻,将倍數調至最低又倒回去重播。就這樣翻來覆去好幾遍他才露出滿意的表情。
突然擺在桌上的手機響起刺耳的警報聲。他迅速抓起手機,表情變得凝重而嚴肅。屏幕上,一個小紅點正以非常緩慢的速度移動着。他剛剛放大了畫面,紅點又一動不動了。
謝爾蓋摘下眼鏡,站起身活動了下手臂。手機又響了,只不過這次是“滴”的一聲。INS發來消息:您關注的用戶于兩分鐘前更新了一條帖子。他點進軟件刷新了一下,名為嘉莉的賬號發布了一條帖子:媽媽做的魚是最好吃的!配有一個美味的表情。
謝爾蓋點了個贊然後向露西的賬號發送一條私信。
[你什麽時候回來?]
對方很快回複道: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想我了?
謝爾蓋哼了一聲,沒有立刻回答。轉而切換界面盯着靜止的紅點注視了一會兒才言簡意赅地回了一句[沒有]。
[好吧,沒有就沒有。我後天回去。]露西說。
[幾點的飛機?我去機場接你。]
[不用啦~你就好好保護嘉莉姐姐吧。]
謝爾蓋頓了一下。他在對話框裏敲下一段文字,想了想又全部删掉并退出了賬號。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個紅點上。
此刻紅點恢複了移動,且速度突然變快,二十七分鐘後停了下來。謝爾蓋在書房坐到深夜,紅點再也沒有動過。他記下了它的最終位置坐标然後熄燈休息去了。
第二天早上謝爾蓋早早驅車來到列娜父母家樓下等待。列娜從樓道裏走出來的時候他敏銳地注意到她腳上的鞋和昨天的不是同一雙。對此列娜解釋說她原本的那雙鞋有點磨腳,她便去了附近的商場選購了一雙新的。
“你昨天晚上一個人出去的?”謝爾蓋拔高了聲音,面色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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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母一起去的。應該沒事吧……”列娜讪讪地說,好在謝爾蓋沒有深究。
“上車吧,下次可不許這麽做了。”
他們到達藝術館的時候,門口已經立着畫展的簽到板了。幾個工人在鋪紅毯,列娜和謝爾蓋從側門進入場館。看到有人正在懸挂宣傳橫幅和海報。
大廳裏擺好了桌椅。長桌的桌角摞着一厚沓印好的紀念冊,桌上碼有一長排的手提袋,看樣子是給貴賓和媒體準備的紀念品。
列娜轉了一圈沒有看到老館長的身影便來到他的辦公室。館長果然在,戴着副老花鏡盯着一份人員表看。她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就被那上面的內容驚到了。從總負責人到各分組負責人及其成員的職責都做了詳細的劃分。
“你來的正好。待會兒需要你錄一個視頻。”
館長擡起看向列娜,微微蹙眉,轉頭沖屋外喊道,“索菲亞,過來一下。”
隔壁的秘書聽到動靜邊打電話邊走進來,手裏還拿着一份名單。聽對話內容似乎是在和媒體對接,最後确認出席開幕式的人員。
“您找我有什麽事?”
“給嘉莉小姐補個妝。”館長吩咐道。
秘書暫時放下手裏的工作,取來化妝包從裏面掏出瓶瓶罐罐,請列娜坐到她的面前。
列娜基本不化妝。蘇聯并不提倡女性化妝。尤其是身為老師,更要注意自身的形象,切忌不可起到反面作用。
除了口紅和粉底,列娜對其他化妝品的用途一竅不通。尤其是看到那麽多不同色號的口紅,她有些局促地閉上眼,由着秘書在她臉上折騰。
就這樣過了一會,她突然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待會兒錄視頻時自己要說什麽。館長表示她只需要做個簡短的自我介紹就好,視頻是播放給前來參觀的普通游客看的。
館長又問她明天的致辭準備的怎麽樣了。
“已經準備好了。”列娜回答道。雖然露西不在身邊,但她考慮事情都很周到。提前兩天給列娜發來好幾份發言稿作參考。列娜自己稍加改動了一下,基本上可以脫稿。
約摸十分鐘後秘書放下睫毛夾叫列娜睜開眼睛。
“您看這樣可以嗎?”秘書向館長征求意見。
“索菲亞,做的不錯。”館長點點頭,“把伊戈爾叫來。”
趁着秘書出去的功夫,館長和列娜簡單說了一下明天的流程并給了她一張安排表。
9:00-9:30所有工作人員進場
9:30-9:50來賓陸續進場。在現場設有簽到處,嘉賓進入會場休息,貴賓引入會議室。
9:50-10:00 貴賓由禮儀引入會場
10:00-10:08 儀式開始,主持人開場白介紹貴賓
10:08-10:13 主辦單位致歡迎詞
10:13-10:25 zheng府領導致辭
10:25-10:30 畫家致辭
10:30-10:35 主持人邀請剪彩嘉賓為活動揭幕剪彩
10:35-10:40 典禮結束,來賓參觀畫展
17:00-18:30開幕式晚宴
前面的部分列娜都懂,唯獨這個晚宴她不是很明白。館長解釋說,晚宴在館內舉辦,只有受邀來的人員參加,更側重于交流。
“對了,明晚我會邀請你跳第一曲舞。”
館長沖列娜眨眨眼。
聽到還要跳舞,列娜的笑容肉眼可見地變得僵硬了。她自知手腳不太協調,要是不小心踩到人可就太失禮了。何況館長一把年紀的人了,她都不敢想象萬一自己把他帶摔了可怎麽辦。
列娜盡可能委婉地向館長表達了她對他身體的擔憂。不想館長不在乎地擺擺手,“簡單的交誼舞我還能跳得動。放心吧,我們的晚宴都按照你們美國人的一套标準來。”
他還說明晚會有國內頂尖的鋼琴家和小提琴手前來伴奏,但列娜已經聽不進去了。她攥着明天的日程安排表憂心忡忡。
館長說完了,攝影師還沒到。他便跟列娜說讓她先去展區轉轉,挑個喜歡的地方等待錄制。列娜這才逃也似的走出辦公室,走路都有些順拐。
見她出來,等在外面的謝爾蓋立馬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片刻。
“很漂亮。”他由衷地贊美道。
“真的嗎?”列娜表示懷疑。她拿出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仔細端詳自己的模樣。确實,眼線和眼影襯得她的雙眼更有神,而口紅顯得她氣色更好。但總體來說,這些對她本就不錯的五官來說加成不大。
“好像是還不錯,可是不太舒服。”她向他抱怨。
“不舒服就卸掉吧。”
列娜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會說讓我多保持一會兒呢。”
“嘉莉小姐,我不會幹涉你的任何選擇。如果你不喜歡就不要勉強自己。因為這是你的自由。”謝爾蓋一板一眼地回答。
列娜一時間有些無奈。她的本意不過是想打趣謝爾蓋兩句,誰知他還認真上了。然而那句“不會幹涉你的任何選擇”還是讓她心裏有了一些觸動。
“我們去挑個地方吧。”她把需要錄視頻的事情跟謝爾蓋講了。
“去A區還是B區?”他問。
“不,我們去E區。”列娜說。大部分的畫她都已經看過了,只有放置可互動作品的展區她還沒去過。
兩人來到E區。這裏的展品和那些中規中矩固定在畫框裏的畫不同,有一些是可交互的全息投影,一些則是播放的錄像。
列娜在其中一個屏幕前停下腳步。上面正在播放一個短片。金發列娜和一個男人站在湖的兩端不停向裏面抛擲石頭。一顆顆石塊掀起漣漪,又迅速沉了下去。他們就這樣從清晨忙活到黃昏,縱使湖水吞噬了無數石塊,湖面依舊風平浪靜。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作品的名字是《愛》。旁邊有一行小字,大意是創作者并不希望自己的解讀限制觀衆的思維。并期待大家可以賦予作品不同的含義和解讀。
列娜有點捉摸不透另一個自己的想法。她轉頭問謝爾蓋是怎麽理解作品的名字的。
“愛是這世間最美好的情感。人人都在談論愛,而它卻似乎遙不可及。對我來說,如果一個人愛上某人,那他就必須有把自己生命完全交付給對方的覺悟。就如同戰俘,必須繳械投降,心甘情願屈服于對方。”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看向她的。
列娜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輕聲問他,假如兩個人屬于不同的世界,一個人來到另一個人生活的地方,連是否會走完全程都不确定,他們還有可能相愛嗎。
謝爾蓋思忖片刻。
“如果把愛比作投向水中的石子,當石子夠多時愛就會浮出水面,他們會跨越時間與空間彼此相愛。”
列娜有些驚訝地看向他。他們相望的剎那,他似乎察覺出了她隐藏在言語下的痛苦,而她也感知到了他心底的情愫。但他們都沒有戳破。
列娜去了別的作品旁邊,似乎有意躲着謝爾蓋。展品看完大半,攝影師才姍姍來遲。
“在哪件作品前錄制決定好了嗎?”他問。
“就這個吧。”列娜伸手指向了《愛》,不自然地瞥了謝爾蓋一眼。後者佯裝沒有發現她在偷看,在列娜轉過頭和攝影師商議後他彎起嘴角,又趕忙板起臉。
很快正式錄制開始了。鏡頭對準了列娜。她面帶微笑。那雙美麗的明眸讓謝爾蓋的心劇烈地跳動。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是她,就是她!他別過臉去,但仍被她所吸引,忍不住朝她的方向看。他只覺得他對她産生了一種新的感情,如此強烈,如此甜蜜——這在他以往的生活中是從來沒有過的。
等謝爾蓋回過神的時候錄制已經結束。攝影師在回放錄像,列娜走過來問他自己剛才的表現怎麽樣。
“不錯。”他說。抿起嘴唇換成一副嚴肅的表情。
攝影師招呼列娜回去。他們又重新錄了一遍。這一次的效果兩人都很滿意,攝影師收拾好東西便撤了。
謝爾蓋走到列娜身邊問她今天還需要做什麽。
“沒有了。”
“那我送你回去?”
“等一下。”列娜叫住他,語氣有些不自然,“你會跳交誼舞嗎?”
謝爾蓋不明所以,還是點了一下頭。
“怎麽想起問這個了?”
“你能陪我練習嗎?”列娜說了她肢體不協調的事兒,似乎是有點難為情。對于明天晚宴的雙人舞,她沒什麽信心。
“當然可以。”謝爾蓋立馬答應下來。他們在館內轉了一圈,最後選定了二樓西側的一片空場地。不過等他們要開始練習了,兩人卻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好意思。最後還是謝爾蓋邁出了第一步。
“失禮了。”
他沉聲道,牽起列娜的手,另一只手攬住她的腰。列娜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但她沒有立即推開他,而是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這個舉動無疑給了謝爾蓋信心。他挺直了腰板,帶着她跳了頭幾步。不過他很快注意到她不怎麽會,于是他帶她跳。
列娜一直垂着頭,手臂也是緊繃繃的。雖然謝爾蓋沒少安慰她,但她始終都放松不下來。
謝爾蓋只好暫時松開她的手單獨給她示範了慢四步的跳法。他一邊打着拍子一邊演示不同節拍和快慢下的不同舞步。
“第一步是前進。你看好,我是先出左腳,雙腳放平。那麽對應你的第一步應該是右腳後退,左腳後退,右腳繼續後退然後并步。”
“明白了嗎?”他問。可見列娜一臉茫然,他就知道她沒有聽懂。
謝爾蓋有些無奈,他幹脆只示範女步的動作。
“右腳向前,左腳跟到腳掌。然後是右腳、左腳。要注意的是在這一節當中,身體是沒有轉度的。”
“前進右轉步的第一步右腳要直線後退慢,身體向右轉,左腳弧線後退慢。然後左腳并向右腳。”
兩個小節下來,再看站在一邊兒的列娜的表情,她的壓力似乎更大了。她怯生生地問他還有幾個舞步需要學。
“還有後退右轉步、前進旁步、後退旁步、前進左轉步以及後退右轉步。這些是基礎。”謝爾蓋說。他很清楚一天之內要學會這些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難了。何況她又學的這麽吃力。
“呃,謝謝你,科斯傑科。我想先暫停一下。”
列娜垂頭喪氣地原地蹲下,掏出手機翻看起網上的交誼舞視頻來。
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謝爾蓋心想。要是放在以前軍隊裏,直接把那群新兵蛋子拉去訓練場練上一天,保準兒出來的時候個個都是舞蹈高手。但是對自己喜歡的人來說,這又是另一碼事兒了。
他思索了好一會兒提出一個驚人的建議。
“或者我們幹脆不管這些繁雜的舞步好了。想怎麽跳就怎麽跳。”
“這樣真的行嗎?”列娜從手機上擡起頭略帶好奇地望向他。
“為什麽不可以呢?”
他在她身邊蹲下幫她分析情況:館長年齡大了,快步基本可以不考慮。而且根據他的履歷來看,他去美國進修的時間交誼舞的動作受本土化影響形式上更為自由。
“他往前你就跟上,他向後退你就後退。”謝爾蓋總結道。
“就這麽簡單?”
“當然。”
列娜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躍躍欲試。她把手機塞進口袋,“那我們試試看。”
他們重新擺好了姿勢。
“像這樣。”
謝爾蓋說着向她的方向垮出了一步。列娜沒有立即反應過來,謝爾蓋直直地撞到了她身上。
“你沒事吧?”他慌忙道歉。
列娜搖了搖頭。突然意識到他們靠的是如此之近,幾乎是臉對臉,身體貼身體,連輕微的呼吸聲都聽得見。他們都沒再說話,卻好似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他久久地凝望着她的眼眸,而她也鼓起勇氣回望他。就這樣靜靜的,他們同時陷入到一種軟綿綿的感覺中去了。那滋味是如此美妙叫人飄飄然,以至于頭腦都停止了思考。
半晌,兩人才如夢初醒。
謝爾蓋舔了下幹澀的嘴唇。
“那我們繼續?”
列娜羞澀地小聲嗯了一下。
這一次,謝爾蓋抛棄了跳舞的種種規則,只是緊緊摟着她的腰。雖然列娜偶爾還會不小心踩到他的腳,但對于一個正醉心于愛情的男人來說,這些又算得上什麽呢?
謝爾蓋表面上依舊繃着臉,一絲不茍地跳着,然而列娜發間飄來的、愛情特有的芳香早已令他情懷激蕩。他看向她的眼神也變得不加掩飾。
列娜察覺到了他的變化,只是她還在猶豫。相較于這個世界的謝爾蓋,她要考慮和背負的東西自然要多的多。
兩人練的差不多了,她便推脫說明天的發言稿還沒有背完要謝爾蓋送她回去。
車子剛一停下列娜就迫不及待拉開車門一路小跑進了酒店。謝爾蓋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抿起嘴,覺得有點好笑。但當他完全看不見她後,又感到有點悵然若失。
謝爾蓋回到家,徑直走進書房打開電腦開始辦公。然而他卻壓根兒靜不下心來。
在他年輕的時候,他害怕愛情到來的太快進而陷入其中失去自我。為此他設想過種種可能,經過一番缜密的思索,他開始過一種苦行僧般的戒律生活。
他是一個全身心投入工作的人,可以說是将他自己完完全全獻給了國家。他在安全局有一定的地位,受人尊敬。收入穩定,每年還享有一段假期。可看到周圍人陸陸續續結婚生子,他還是不免小小地羨慕一番。
30歲前他偶爾還會幻想自己會和什麽人組建家庭生兒育女。但30歲後他只想要一個伴侶共度餘生。如今他年近50,開始懷疑自己死前到底還能不能找到這樣一個人。
如今列娜出現了,僵局被打破了。最重要的是他在彼此的凝望中找到并認出了愛的身影。
你還在等什麽?
他诘問自己。可理智卻規勸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任務,必須先完成任務才行。不能對她講,會吓到她。她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理智,必須理智,否則你會搞砸一切。”
他喃喃道,試圖說服自己。可關乎愛情的謎團似乎總是一個接着一個。
她真的會喜歡我這樣一個年近半百的老頭子嗎?
這樣的念頭閃過腦海。謝爾蓋走到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自己。這張臉已不再年輕。由于他總是一副嚴肅的表情,眉宇間留下了蹙眉的痕跡。法令紋也是不可避免的。他試着對鏡子露出微笑,可眼角的皺紋還是不免讓他感到沮喪。
他拉開抽屜取出檔案袋,從裏面抽出一沓照片。每張照片上都有一個男人:年輕、英俊,身材挺拔。清一色的模特。
列娜愛過他們嗎?她也曾用她那雙溫柔的淺灰色雙眸注視他們嗎?她好看的唇會吻過他們的嘴唇嗎?
好吧,就算是又能代表什麽?感情的事誰也說不準。可能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就變了個樣。
夠了!你不要再自欺欺人。謝爾蓋對自己說,你明知你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他再度審視那些照片上的男人,嘴角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嘲諷的笑——他有什麽資格感到嫉妒?他在他們旁邊算什麽?難道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對比嗎?
謝爾蓋變得焦躁。
真受不了。
他氣呼呼地把照片扔進了垃圾桶。反正這樣的照片他還有一大堆。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靜靜地坐着,仿佛中了魔似的。什麽也不幹,除了想她。他的想象力沸騰起來了。在他的幻想中,他愛她,而她也恰好愛他。
他的羞恥心不允許他想象她沒有穿衣服的模樣。然而越是被禁止的越會使人産生強烈的欲望。尤其是到了一定年齡後,他對肉.體的欲.念産生了更為具體的感知。對一個男人來說,在他費盡心思揣摩和一個女人做i是什麽樣子之前他就已經愛上她了。
一刻鐘後謝爾蓋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踱步到窗前。
“我在做什麽啊……”
他陷入到自責的喋喋自語當中。伸手捂住臉又移開,慌亂地四處張望,生怕自己所陷入的堕落思想被什麽人窺見。
扭頭間他看到了懸挂在頭頂的費利克斯·埃德蒙多維奇·捷爾任斯基的畫像(他的辦公室裏也恰好有一張)。後者正用冷峻的目光打量着他。
瑰色的美夢此刻啪的一下煙消雲散了。謝爾蓋打了個哆嗦。他不敢再去看捷爾任斯基畫像,而是選擇用運動的方式消耗自己過剩的精力。直至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去思考。
可第二天當他拉開衣櫃挑選西裝時卻要比平時要加仔細。他來回比量,最後選了一套深藍色西裝配了個同色系的領帶。
謝爾蓋把衣服挂在一邊然後取來熨鬥小心翼翼地熨平上面的褶皺。
這天早晨他非常仔細地洗臉。又用剃須刀一遍遍清理下巴上短茬的胡渣。
正因如此,他到達酒店的時間要比往常晚一些。謝爾蓋到的時候列娜已經等在門口了。她化了淡妝,耳朵上戴了副流蘇耳環。米白色的晚禮服很好地凸顯出她的身體曲線。
你真美。
他想說,可是看到站在她身旁的露西,謝爾蓋又把話憋了回去。
露西和他簡單打了個招呼就不再跟他說話了。舉止間對他冷淡了很多。謝爾蓋也沒再主動和她搭話。他可不想自找沒趣。
去藝術館的路上,露西時不時和列娜聊上幾句。謝爾蓋則全程保持沉默。到了現場,通過安檢,他護送她們倆進了大廳。列娜在入門處的簽到板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露西戴上了工作人員的牌子。
會場裏,陸陸續續有些人已經到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寒暄。
“我怎麽沒有看到你父母?”謝爾蓋問。這是他今天和列娜說的第一句話。
列娜說她爸爸是個極其厭惡搞特殊化的人。他們打算等畫展正式向公衆開放後再來參觀。
開幕式市級別的領導來了好幾個,區長和市長也都到了。足以證明他們對此次活動的重視。而陪在他們身邊的是個熟面孔。謝爾蓋認出那人是同為安全局工作的米哈伊爾少校。後者一直走在市長身後,看樣子是被拉來臨時充當保镖的角色。
謝爾蓋望向處于人群中央的列娜。他倒是想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可惜露西一回來,那裏就沒了他的位置。為了不影響賓客,他只能找一個能看到她的角落遠遠地看着她。
主持人開始講話,列娜身邊的人才少了些。輪到市長致辭的時候米哈伊爾來到謝爾蓋身邊小聲說道,“謝爾蓋,咱們出去聊聊。”
“沒關系嗎?”謝爾蓋擡眼看了眼臺上的市長。
“能有什麽事?安檢都檢了。”
謝爾蓋看了看時間。這個環節結束就該輪到列娜發言了,他不想錯過。但又不想被同事察覺出異樣,只好不情願地跟着他從後門溜出了大廳。
米哈伊爾把他拉到樓梯拐角處。
“如果是敘舊的話等我任務結束再說吧,米莎。”謝爾蓋說着擡起手揉了揉肩膀,估摸着可能是昨晚的俯卧撐做的有點做多了。
“局長明天可能要找你。我們的一位同事失蹤了。”
他的話立馬吸引了謝爾蓋的注意力。
“誰不見了?”
“和寡頭女兒談戀愛的那個小白臉,一點也不安分。”米哈伊爾抱怨道,“聽說他好像劈腿被發現了,搞不好人真讓寡頭給崩了。”
“他失蹤多久了?”
“半個多月了。人還是失聯的狀态。”
謝爾蓋想了一下,“那應該去找反恐部門的伊戈爾大校才對。那小子不是他的下屬嗎?”
“但是他的失蹤好像和你負責的這件事有點關系。不過具體是什麽局長也沒跟我說,估計得跟你當面講。”
米哈伊爾說,“如果你這邊實在忙不過來,可以換我來負責那位畫家的安全問題。”
“這不僅僅是個保護任務那麽簡單。”謝爾蓋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米莎,我知道了。”
他回到會場的時候列娜正往臺下走。聽着周圍響起的掌聲,謝爾蓋懊惱不已。
最後的合影環節結束後領導紛紛離場。記者和攝影師還有安全局的同事也都跟着走了。
為了不影響下午的看展,大廳的布置部分需要撤下替換成晚宴所需的裝飾。賓客們需要移步到展區內參觀。
謝爾蓋往大廳外走的時候碰到了認識的藝術館員工。他告訴謝爾蓋現在正需要人手,問他願不願意幫忙。謝爾蓋不好拒絕便留了下來。
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在走廊裏碰到了列娜。她好像要對他說什麽,但露西走來拉走了她。列娜只留給他一個失望的眼神。
至于開幕式晚宴,說是晚宴不過是在長桌上擺一些冷盤,賓客們喝着香槟暢談藝術。
館長來的稍晚了一些。他進來簡單說了兩句便邀請列娜跳舞。舒緩的鋼琴曲子響起,謝爾蓋卻絲毫無法放松下來,而是緊緊盯着館長放在列娜腰上的手。他真搞不懂自己這是怎麽了——連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都會令他感到嫉妒。好在他們只跳了一會兒就分開了。盡管列娜萬分小心還是踩到了館長。謝爾蓋這才笑了一下。
餘下的時候列娜依舊是人群的焦點,圍在她身邊的人從來就沒少過。連露西偶爾都會被擠到一邊兒去。
好不容易挨到結束,謝爾蓋把列娜和露西送回了酒店。回去的路上她倆累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車內異常的安靜。
目送兩人走進酒店後謝爾蓋并沒有立刻離開。他伫立在車旁等了好一會兒,約摸列娜已經回到房間才掏出手機給她發了條消息。
[我可以邀請你散步嗎?]
按下發送鍵的一剎他還沒什麽感覺。但在之後的每秒都真叫人煎熬。他讀了兩遍句子确定沒有拼寫錯誤然後開始不安分地刷新界面。直到兩分鐘後列娜給出了回複。
[好啊。等我一下。]
笑容不可遏制地攀上嘴角。謝爾蓋打開前置攝像頭,把臉湊過去更加仔細地檢查自己的面容。又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最後他整理了一下領帶。
“這樣應該還可以吧?”他站在路燈下自言自語。
過了一會列娜下來了。她換了身便裝,頭發散下來披在肩上,神态略顯疲憊。她的手裏拿了一本像是書一樣的東西,只是光線太暗看不清楚。
謝爾蓋見她只穿了一件單衣便想把西裝外套脫下來。
“不用了,吹吹風也好。”列娜阻止道。
“我們往哪邊走?”她問他。
“這邊吧。”謝爾蓋随手指了一條。
他們沿着酒店背後的小路走。這條路很黑,隔好遠才有一盞燈。謝爾蓋有些後悔了,誰讓他剛才光顧着想怎麽跟她搭話而忘記了規劃路線?
這一天下來兩人幾乎沒有交流。可把他給憋壞了。不過借着黑暗的遮掩,他的目光可以更加肆意地黏在她身上。但列娜故意把頭扭到另一邊阻斷了他的視線。他幾次想找話列娜都不搭理他。謝爾蓋隐約感覺到自己好像惹她不高興了。他絞盡腦汁地回想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情,再結合中午列娜失望的模樣,可以肯定問題出在上午。排除早上沒有誇贊她漂亮這一條(列娜并不在意嘴上的奉承),再一點點縮小範圍。經過一番缜密的思考,謝爾蓋得出了結論:列娜是因為她發言的時候他不在場而生氣。
本着嚴謹的态度,謝爾蓋向當事人求證。
“好吧,我是有點生你的氣了。”
列娜停下腳步,語氣裏有一點委屈,“你都沒聽到我的致辭裏最後有感謝你。”
“對不起。”謝爾蓋連忙道歉。
“算了,這個給你。”她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他:一本巴勃羅.聶魯達的詩集。那是列娜住父母家那天晚上去商場時路過書店買的。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詩歌?”
謝爾蓋感到詫異——他可從未跟她提起過這點。
列娜躊躇片刻。再開口,她說話的聲音變輕了。而變換聲音則賦予了語句更為深刻的含義。
“也許我們在遇見之前已經認識彼此了。”
這一次她不再回避他的目光,而是擡起頭任憑兩人的目光彙集交融。她越來越能感受到存在于他們之間的聯結。每一次接觸似乎都在印證這個觀點。剛開始的時候她還心生惶恐,不過很快就釋然了。如果命運注定這樣的事情将要發生,那就發生好了。
這回輪到謝爾蓋不知所措了。他曾親眼目睹他人陷入愛情而變得極其幼稚并對此嗤之以鼻。但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對愛情的渴望達到了頂峰。比任何事物所帶來的感覺都更為強烈。
他抓起她的手,卻不知道該如何表述心中萌發的激情。他仿佛變回了20歲出頭的小夥子。毛手毛腳又笨拙。
瞧他這副模樣,列娜反倒不緊張了。她忍住笑意問他拉着她的手做什麽。
謝爾蓋支支吾吾說不上來。
難道他就沒有什麽話要對她講嗎?
這世道處處是謊。可眼睛不會騙人。與他的眼中燃燒着的熾熱愛火相比,所有拙劣的情話都失去了意義。一切語言都黯然失色。
謝爾蓋沒有說一個字,但列娜卻讀懂了蘊藏在他眼裏的特殊語言。
“‘我愛你’怎麽說?”她問。帶有一點撒嬌的意味。
“我會為你擋子.彈。”謝爾蓋很認真地回答。
列娜笑了。透過他的眼,她看到過去的烏雲已經褪去。風暴停歇。承載着她的小船被海浪托起推向遠處的岸邊。那裏,太陽正散發着寧靜而平和的光芒。
他們越靠越近。并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有了預感。然後,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他們羞怯地接了吻。這是第一次,只是輕輕地吻了一下,嘴唇碰嘴唇。然而就是這樣簡單且克制的觸碰卻讓人生出絲絲甜蜜。
不想謝爾蓋的手機響了,打攪了屬于他們的幸福時刻。謝爾蓋有點尴尬。他猶豫着要不要挂斷,列娜催促他快點接。她知道他一心撲在工作上,也願意理解他。
謝爾蓋如釋重負轉過身接起電話。
不知道那頭的人說了什麽,他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
“你确定那五個人真的叫這些名字?”
列娜有點好奇。她剛想湊過去聽聽,自己的手機也響了。艾爾莎發來一條消息:你要找的人找到了。
下一秒一張照片傳了過來。那是五個年輕人的合影。他們面對鏡頭眼裏滿是驚慌和戒備。列娜一眼就認出了阿尼亞和年輕版的巴沙。
“看什麽呢?”謝爾蓋挂了電話湊過來。只随意一瞥,他的表情由驚訝變為嚴肅。
“怎麽回事?連你也在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