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13
列娜從床上醒來,發現自己的左手被和床體拷在一塊。和她之前對待謝爾蓋的方式如出一轍。而謝爾蓋穿戴整齊背對她站在窗邊。她下意識縮了下身子,很快發現這裏不是熟悉的卧室。窗外的景物也和莫斯科市中心的房子不同。
“這是哪兒?”
“安全屋。我們在普裏皮亞季。”謝爾蓋轉過身來,指了指她腕上的手铐,“如果你不想失去一條手臂的話最好不要亂動。”
列娜的整條手臂頓時變得僵硬起來。她強撐着問謝爾蓋把她帶到這裏來做什麽。
“卡爾弗特懸崖核電站的爆.炸加速了美國的分裂。”他的眼神意味深長。
“你瘋了!”列娜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你要炸核電站?”
“是啊,我瘋了。”謝爾蓋從喉嚨裏擠出幾聲低笑,“但這本來就是可以預料的,不是嗎?我恨這個國家,恨它殺死了我的父親,恨它毀了我的孩子,我恨它的一切,我要親眼看着它毀滅!”
說罷走去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正報導着恐怖分子闖入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新聞。
“知道麽?我真希望那群zheng府的走狗能找到這裏來。這樣當我們倆的屍體被拖出去的時候還會是在一起的。”
他看向她,臉上帶有一種狂野的、難以名狀的興奮感。而列娜感受到的只有毛骨悚然的恐懼。
“看不出來嗎?這不過是玩笑話而已。”他似乎對她的反應很不滿意。
“這并不好笑。”列娜說。在她眼裏,他興許真的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謝爾蓋哼了一聲關掉電視,“我的行動還沒開始呢。”
“你什麽意思?”
“很簡單,要掩蓋大醜聞,最好的辦法是先演一則小醜聞。”他說,“那些硬闖核電站的人不過是個幌子。我雇他們來搗亂,這樣一來上面就會派我帶隊前去調查。如此我才能光明正大地進入到核電站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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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指向窗外道,“你看,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這裏的人們過着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在墓與墓之間立着昔日偉人的塑像。石頭或銅鑄造的面孔也無法掩蓋他們是冷血殘暴的獨.裁.者的事實。他們活着的時候不許人們發出聲音,死後仍站在這裏扮演着監督者的身份。是的,出于某種需求适當的伐木是可以理解的,但如今每一顆樹木都在蘇聯的鐮刀下發出痛苦的呻.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得做點什麽才行!”
列娜試着安撫他的情緒。她說,一個人被迫具有更強的精神韌性、超越自己年紀的思想高度說明這個環境是很糟糕的。但不妨将自己從仇恨中解放出來,換一種方式,你依然可以得到幸福。
而謝爾蓋卻說,一棵樹要是被砍去樹枝,會從靠近根的地方長出新芽來。但那只是外觀上看來如此而已,新芽是不可能再成長為大木的。*
“從我得知父親死亡的真相開始我的一生注定是絕望且充滿仇恨的一生。這份怒火我也曾嘗試壓制它。我對着鏡子說:‘謝爾蓋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你。’可我只剩下滿腔的憤怒,還要裝作一切都好。在那之後我就把怒火鎖進心裏,開始正确地思考,正确地生活,抛棄良知和尊嚴不顧一切地往上爬。如今時機成熟了。只要撕下僞裝,那仇恨就會進裂開來,像子.彈般穿透這裏的黑暗。”
謝爾蓋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從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但在摧毀蘇聯這件事上,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沒人可以審判我,因為有罪從不是犯錯的人,而是那些把他們變成這副模樣的人。”
列娜明白,眼前的男人已經不可能回頭了。
“那蘇聯不複存在之後呢?你想要做什麽?”
“誰知道呢?”謝爾蓋漫不經心望向窗外。天還沒亮。暗灰色的一大片,被霧氣籠罩着。正如同他無望的人生,毫無生氣。
“假如我有野心且能壓制住其他人,那我将成為下一任統.治者。我将殺光所有和我一同反抗的領.袖而人民稱我為慈父,然後将自我意志強加于人民身上制造同樣的災難和悲劇。直至有人将我推翻。”
“或是哪個貪婪的人搶先我一步成為下一個混蛋。而我會因反抗戰争中的卓越表現被授予勳章。我會過上悠哉悠哉的好日子。當然,這只是暫時的。很快流言蜚語将傳播開來,局時我會背負莫須有的罵名然後被以叛國罪處決。”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死掉。在反抗戰争中死去。沒人會阻止我的英勇事跡被傳頌,因為死人不僅威脅不到活人還會為他們背書。而你不出意外的話,将會在監視下過完富足安穩的餘生。”
“那孩子們呢?他們該怎麽辦?”
“他們是不幸的。”他回答說,“他們不該遭這樣的罪,還是早點解脫了的好。”
列娜的表情變了變。謝爾蓋确信他在她的眼裏看到了同情。
“你是在憐憫我嗎?”他湊近她,臉貼臉,鼻尖對鼻尖。列娜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吐字間呼在她臉上的熱氣。
“親愛的小傻瓜,千萬不要憐憫一個等待複仇的人。因為沒有比他更下賤、更堅韌、更具滿腔怒火的人了。我的願望就是和蘇聯一起死去。”
就如同從末真正體會過活着的感覺,他也從不畏懼死亡。但列娜還是一臉擔憂的模樣。
“你在害怕什麽呀?害怕一切會變得更糟,或者成為他國的奴隸?可是我們現在遭受的剝削和壓迫不也是真實存在的嗎?我問你,我們在高壓之下過的快樂嗎?獲得幸福了嗎?難道母親生了我我就注定要屬于這個國家,要去當兵殺人,全盤接受它的一切嗎?”
他的眼神與其說是諷刺不如說是悲傷。甚至是極度絕望的悲傷。
“如果你真的憐憫我的話,列娜,就請親吻我的墓碑吧。我能感受到。”
謝爾蓋放輕了聲音,帶有一絲懇求的味道。他塞給她一把車鑰匙,目光在她的嘴唇上短暫地停留了兩秒,又克制地移開視線。
他看上去想說點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有講。只是整理了一下領帶便踏出了房間。步履輕快,和無數個早晨上班時的那樣尋常。
她想喊,想叫,想阻止這場別離,但萬事已成定局。列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從視野裏消失,而她卻無能為力。
一刻鐘後手铐從腕上脫落,像是某種早已設定好的程序。
列娜趕忙爬下床,抓着車鑰匙匆匆跑出了安全屋。屋外停着一輛黑色的轎車。她拉開車門鑽了進去。副駕駛的位置上有一個袋子,裏面裝有她的手機、兩張去美國夏威夷的機票,一本僞造的護照和一頂金色的假發。護照裏夾着幾張美鈔和謝爾蓋手寫的便簽。內容大意是他早些時候以她的名義邀請她父親去機場彙合。他還提醒她不要使用手機。因為俄phone8自帶監聽系統,即便是關機系統也會繼續将竊聽到的信息傳入雲端。
通過後視鏡,列娜看到後座上是她用來裝穿越機的背包。背包鼓囊囊的,從形狀上來看,穿越機應該就在裏面。
她打開車載收音機,頻道裏的主持人正在播報克格勃反恐調查組将于今日到達核電站勘察情況。這就意味着用不了多久謝爾蓋就會行動。到時候整個切爾諾貝利将陷入恐慌:迎來大停電,交通癱瘓。甚至引發更大的災難。
列娜不敢再想下去。她踩下油門,以最快的時速朝莫斯科機場駛去。就在她前腳進入市區的一刻,遠處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地面都跟着顫抖。路上的行人停下腳步,議論紛紛。就連不少車主也從車窗裏探出腦袋張望。
恍惚間,一股沉重的無力感襲上心頭。列娜渾渾噩噩地走進機場,機場的屏幕上正播報着最新快訊。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第四號機組發生爆.炸。原因不明。目前當地委員會正在組織居民有序、盡快撤離。同時呼籲廣大群衆短期內不要前往普裏皮亞季等周邊地區……]
列娜在候機廳找了個角落坐下,把頭垂的低低的。她想閉上眼捂上耳朵,躲到一個接收不到新聞的地方去。可像這樣的機場屏幕無處不在,真叫人無法忽略。待在這兒的每分每秒對她來說都是極致的煎熬。
好在想到父親馬上就會出現,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她焦慮。可距離登機還有十分鐘的時候他還沒有來。列娜忍不住将手機開機。屏幕上立刻跳出一長串的未接電話——都是父親的號碼。
她正猶豫着要不要回撥,電話再度打了進來。
列娜接起電話。
“娜娜你在哪兒?”
“我在機場。”
“謝爾蓋的事情你有參與嗎?”
“我完全不知情。”她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父親連說了兩遍。
“我相信你,我的女兒不會撒謊。既然如此,娜娜你回來把事情跟克格勃的同志講清楚。他們都是講道理的人,不會難為你的。”
“爸爸!”列娜剛想反駁,卻聽見那頭似乎有陌生男人的低語。
“再和她……拖延時間……正在确認……信號位置……”
列娜的心一沉,慌忙挂斷了電話。她佯裝鎮定地起身,加快步伐繞去機場的另一端,找了個垃圾桶假裝很随意地把手機扔了進去。
等她往回走的時候看到一群穿制服的人黑壓壓地湧進機場大門。引起一陣騷動。
與此同時,廣播響起,宣布國內航班全部取消,國際航班延時十分鐘。
“莫斯科機場臨時封鎖用于排查可疑人員。請大家配合,耐心等待。”
眼看那些家夥分散開,其中一批人氣勢洶洶朝自己這邊奔來,列娜情急之下躲進了衛生間。她沒了手機也沒帶手表,只能憑着感覺掐時間。
約摸十分鐘後她才心驚膽戰地從裏面出來。正巧有人從隔壁的男衛生間出來。她瞥了一眼那人卻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因為那家夥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前夫亞歷山大.契科夫!
即便列娜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慌亂,但兩人擦肩而過的一剎契科夫還是警敏地停住腳步,伸手拍了拍列娜的肩膀。
“女士,請您等一下。”
列娜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她戴着假發,又故意眯起眼,好讓自己看上去不一樣些。但契科夫一開口便打碎了她的幻想。
“科斯傑科夫人,請跟我們回局裏配合調查。”
列娜轉身就往女衛生間跑,但契科夫手長腿長,三兩步就追上了她。他向她亮出手铐,“如果你不配合的話,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列娜頓時就蔫了。那滋味她可不想再來一次。只得按他的要求雙手抱頭蹲到牆角去,然後滿懷怨念地看着契科夫拿過她的背包。
她看着他從裏面翻出了穿越機以及她帶來的那把手.槍。
“這是什麽?”契科夫拿起一本書,翻了翻。笑着對列娜說,“你這人還挺有意思的,逃亡還不忘帶本詩集。”
列娜也很納悶她的包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但那暗綠色的燙金封面她在謝爾蓋的書架上見過。很可能是他不小心裝進去的。
契科夫把幾樣東西大致檢查了一遍又裝回到背包裏,然後拎起包對列娜招招手,示意她跟他走。但列娜卻一動不動。
“科斯傑科夫人,別讓我為難——”
“可樂。”列娜突然打斷道。
“你說什麽?”
列娜又重複了一遍。契科夫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但他下意識舔了下後槽牙,列娜知道那是他緊張時才會有的動作。于是她對他說,別裝了,我知道你經常服用違禁品,而且你是從馬克西姆那裏拿的貨。就是那個留着山羊胡的老頭子。他以前在宣傳部工作。前段時間你們截下了一批美國貨。一部分分給了你的同事安東,其餘的一半賣給了一個叫弗拉基米爾的有錢人,叫你們大賺了一筆。剩下的四箱可樂還藏在你家的壁櫥裏。按照你的飲用習慣和速度,目前應該還剩下34罐。我說的對嗎?
契科夫的眼裏失去了平靜。他變得驚恐起來,聲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不少。
“科斯傑科告訴你的?他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的,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列娜盯着他的雙眼,緩緩說道,“他收集了很多對你不利的證據,只是出于對你的信任才沒有找你麻煩。”
她故意擺出一副很失望的樣子。她太了解她相處七年的丈夫了。先前他是因為崇拜謝爾蓋才進入克格勃工作的。如今身為謝爾蓋的手下,他對他仍充滿敬意,雖然她猜謝爾蓋對他都沒什麽印象(因為他在工作上并不出色)。
列娜可以很确定地說,他并不适合克格勃這份工作。因為他膽小懦弱,優柔寡斷,喜好感情用事。而作為一名克格勃,他所缺乏的正是最為致命的。
列娜話鋒一轉,将契科夫從愧疚中喚醒。
“但我不一樣。亞歷山大,你對我來說什麽都不是。要麽你放我走,要麽我們一起完蛋。”
契科夫抿起嘴唇沉默不語。看得出他在做思想鬥争。
“好吧,”他終是松了口,“但這個,”他指了指手.槍,“你不能帶走。”
列娜無所謂地點點頭。那把槍本就是她從他手裏搶來的,今天就當是物歸原主了。
列娜再三向他保證自己不會把可樂販賣鏈上的人說出去,契科夫才如釋重負。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他親自把列娜送上了飛機。
直至飛機起飛駛離了跑道,列娜懸着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她打開背包掏出了那本詩集。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一方面是想緩解一下緊張情緒。但随後發現自己壓根兒無法靜下心閱讀。
列娜囫囵吞棗地看完了幾首甜的膩人的情詩,随手翻到了最後一頁。本應是一片空白的封底卻被人添上了文字。
列娜認出那是謝爾蓋的筆跡。是他自己寫的詩:
《倘若我是一只鳥》
倘若我是一只鳥
我将飛往一個沒有仇恨的地方
那裏陽光正暖
微風不燥
那裏會有我心愛的姑娘
沖我微笑
我的心将再次複蘇
怦怦直跳
那滋味
正如我第一次見她時咀嚼的青草
迸發出苦澀又香甜的味道
可惜啊
一切都只是空想
我哪有翅膀
也不能飛翔
被囚于籠中
等待着死亡
不再為新一天的到來而歡欣
也從不因她不愛我而悲傷
既然卑劣地茍活是慢性死亡
那便讓我打碎這罪惡的赤輪
升起一個新的太陽
列娜淚流滿面。她透過舷窗最後一次向蘇聯的方向望去。天際邊裂出一道口子,露出的血紅色的太陽之肉正散發出平和而耀眼的光芒。
十個小時後飛機在夏威夷降落。列娜強打精神馬不停蹄地轉機前往洛杉矶。租車的時候又遇到了那個拼命給她推薦漏油車子的奸商。積攢的情緒終于在此刻爆發出來,列娜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轉身走去了另一家車行。
她再一次進入到卡爾弗特懸崖核電站的輻射隔離區,黃昏時分終于抵達了那座無人區小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佝偻地坐在門前的搖椅上。
“巴沙!巴沙!”
列娜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車裏鑽出來奔向他。但巴沙只是靜靜地坐着,一點反應都沒有。待她走近,他才緩緩擡起頭,渾濁的眼裏寫滿茫然。
“你是誰?”
“巴沙!我是列娜,謝爾蓋.安東諾夫的女兒呀!”列娜緊張兮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陷入深思。
過了好一會巴沙才慢悠悠開口,好似剛從夢中醒來。
“列娜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列娜說着朝屋裏望了望,“那些孩子呢?他們回來沒有?”
巴沙無力地搖搖頭。
說話間起風了。列娜提出先進屋聊。巴沙顫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扶着外牆一點點挪動腳步。列娜慌忙将他攙扶進了屋裏。她發現,不僅是走路,他講起話來也愈發的吃力。
巴沙斷斷續續地向她解釋自己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因: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再度發生爆.炸,相當于分裂出一個新的時間線。兩個世界的量子力量疊加壓在他身上。這讓本就處于時空旅行中的他迅速衰老。雖然他的外表看上去不過四十歲上下,但全身的器官已經衰竭,宛如一個遲暮的老人。
列娜懊悔不已。假如她沒有和謝爾蓋接觸,後面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巴沙還會是健健康康的。他們會一起想辦法讓世界回到原先的軌道上。
“不,這不是你的錯。因為一切都是禁區的選擇。”巴沙沖她露出一個安撫性質的笑,只是難掩疲憊。
“給我講講你身上發生的事情吧。”
列娜講的很慢,因為巴沙已經和真正的老人沒什麽區別了。他的視力和聽覺都大幅度下降,腦子也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隔一會兒就會忘記先前的談話內容。
當聽到昔日好友安東諾夫沒有逃出來的消息,巴沙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知識分子總以為所有人都是講道理的而選擇自證清白。”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眼裏滿是惋惜,“殊不知那些人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清白。”
列娜沒有吭聲。雖然她知道父親恐怕是兇多吉少了,但事實被這麽赤.裸裸地揭示出來她還是難以接受。
巴沙看出了她的心思,勸慰道,“你還有機會。找到那五個孩子,糾正錯缪。我有預感他們沒有死,只是被困在那個時空裏而已。”
他的一番話讓列娜的心底燃起一絲希望。
晚上列娜開了兩瓶罐頭,但巴沙只吃了一點點。到了夜裏他似乎有一點兒低燒,疼的直哼哼。列娜守在床頭寸步不離。她試圖用各種手段減緩他的痛苦,但一切都是徒勞。看着生命被死亡侵蝕、吞噬,緩慢地流逝,沒有人會無動于衷。
列娜守了他一夜。淩晨五點的時候巴沙醒了。他說想去門口的搖椅上坐一會兒。說話時他的語調輕快,神态間完全沒了沉沉暮氣,仿佛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可列娜知道他就要撐不住了——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她強壓下悲痛,幫他披上外套扶着他走出屋子。天還是黑的。把胳膊一伸,手肘以下的部分便看不見了。黑夜仿佛敞開的巨口可以輕而易舉地吞噬一切生命。
“阿尼亞。你來了?”他看向她,眼睛是亮的。
列娜意識到他這是錯把她當成阿尼亞了。雖然兩人發色和瞳孔的顏色都不同,但若是仔細看,五官眉眼間也确實有相似之處。
“阿尼亞,來我身邊……來呀,快來,阿尼亞……”
此刻他在真心實意地呼喚她。列娜走到他身邊蹲下,輕輕握住他的手。手背上,灼燒留下的疤痕依舊觸目驚心。她強忍悲痛,可淚水還是不小心滴落到了他的手上。
巴沙顫抖着伸出手幫她拭去淚水,柔聲說,“別哭,阿尼亞。我在這兒呢。在這兒呢……”
他向她述說內心深處最隐秘的愛意與忏悔。說了好多好多,講累了,便有些吃力地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兩人緊貼在一起,就像一對真正的戀人一樣。
列娜有些困了。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她聽見巴沙的聲音。
“你看,天亮了。”
列娜努力撐開眼,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望去。天際邊,朝陽正緩慢地、一點點從地平線處升起。而當她扭過看向巴沙的時候,他早已安詳地去了:胳膊無力地垂下,眼睛合上再也沒有睜開。只有嘴角還殘留着一抹幸福的微笑。
先前每次巴沙笑的時候列娜都不敢直視他的臉,只覺得可怖。但如今她久久地凝望着他不再有生氣的面龐,品味着無法言喻的痛楚。那滋味悠長、悠長。
列娜一動不動地坐在臺階上。她突然覺得自己近一個月以來的生活都是虛假的。所做的,所說的,所體驗到的一切也全部是她臆造出來的一場夢。
可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朦胧的不真實感受消失了。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現實,無可置疑。
列娜拆下後屋的一塊木板,用小刀刻上了一行字:
[一位勇敢的旅行者:他的軀體安眠于此,而靈魂将攜其摯愛回到最初的家鄉]
她挖好坑,安葬了巴沙,痛快地大哭一場,将這些天來的壓抑和痛苦全都發洩出來。
收拾好情緒,她才開始動手檢查穿越機。除去被子.彈擊碎的顯示屏,只有兩個零件需要修理。好在這兩個零件的型號洛杉矶當地就有賣。
列娜開車到達市區,發現周圍人都在議論蘇聯的事情。通過櫥窗裏的電視畫面她了解到,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沒多久,白俄羅斯、烏克蘭、愛沙尼亞等多地同時爆發反抗行動。蘇聯的暴zheng将人民團結在一起。軍隊雖然開展鎮壓活動,但效果并不顯著。立陶宛已借此機會宣布獨立。蘇聯zheng權正搖搖欲墜。
站在她旁邊和她一同看電視的是兩個當地的中年男子。他們的交談中提到了謝爾蓋。
“知道麽?那家夥根本不是謝爾蓋.科斯傑科而是個冒名頂替者。他以前的鄰居中有人認出了他。據說他父親當年就是個賣.國.賊。”
其中一人轉頭對同伴說,以一種輕蔑的口氣。
“蘇聯那麽強大的國家就是被這種人搞的烏煙瘴氣的。不過呢,蘇聯沒落了,我們的好日子要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實在過于刺耳。列娜剛想要反駁就又聽見他們說,蘇聯zheng府發布了對列娜.科斯傑科的跨國通緝令。賞金高達三十萬盧布。
列娜掉頭就走。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再在這個世界耗下去了。她必須盡快準備第二場穿越。
不眠不休地忙乎了兩天後列娜終于調試好了穿越機。她帶上它在卡爾弗特懸崖核電站廢墟附近轉悠。當經過一處欄網的時候,屏幕亮起。伴随着熟悉的噪音,列娜深吸一口氣閉上眼,迎接即将到來的穿越。
再睜眼,已是夜晚。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各種五顏六色的燈光晃的人眼暈。到處都是繁榮的景象。高樓大廈挂着的也不是蘇聯的旗幟和宣傳标語,而是性感女郎露出白花花的大腿以及挑逗的廣告詞。這給了列娜不小的震撼。
街道兩側是一間挨一間的店鋪。她緊張地捏緊了手裏的穿越機,努力辨認不停地閃爍着的招牌上的英文字母。雖然她教過的學生裏有講英語的孩子,但她的英文詞彙量還很匮乏。正因如此她不敢貿然進入任何一間店鋪。
列娜從街頭走到街尾,最後停在了一家店門口。只因招牌上的三個單詞她認識倆。
SEXUAL TOY SHOP
“第一個詞,呃,嗯……不認識,toy是玩具,shop是商店。玩具店,就是它了。”
列娜自言自語道,滿意地推門走了進去,然後立馬就後悔了。
那暧昧的粉紅色燈光,還有架子上擺着的一排排形狀各異的……咳咳,确實是玩具沒錯,但顯然不是孩子們玩的那種。
她正要退出店鋪,穿着低.胸裝的店主走過來很自然地跟她打了個招呼。看樣子兩人是認識的。
列娜将目光從觸手形狀的**上移開,定了定神,詢問這裏是不是洛杉矶。在她原先的世界裏,俄語是全球通用語言。幾乎所有不同國家的人都會說上幾句,尤其是美國人,很多都跑去了蘇聯。
可店主卻皺着眉,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列娜只能無奈地切換成磕磕絆絆的英語。雖然溝通起來很費勁,但至少可以确定這裏就是2013年的洛杉矶。
“蘇聯現在怎麽了?”列娜問。
“問這個幹嘛?”店主嘟囔道。看列娜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她掏出手機輸入了“蘇聯 解體”的關鍵詞并貼心地将界面翻譯成了俄語遞到列娜眼前。
[……1991年12月25日,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戈爾巴喬夫宣布辭去蘇聯總統職務。12月26日,蘇聯最高蘇維埃共和國院舉行最後一次會議,宣布蘇聯停止存在,蘇聯正式解體。]
這個世界的蘇聯解體了。列娜哭了,因為她又想起了那個男人。
一個從未得到過愛的人,又怎麽能指望他将自己不曾擁有的東西以正确的方式給予別人呢?
他固執地把她拴在身邊,不僅傷害了她,毀了她,也沒能使自己得到拯救。反倒是在毀滅的道路上愈走愈遠,以致于連理智和邏輯都無法對他起作用。直到他死後這份束縛才被打破。但他身上的一部分卻永遠停留她的身上。她在某一刻仍被他的陰影所籠罩。
世上有時會出現一種非常深沉且強烈的複雜感情,人們常常稱之為愛。而其中又摻雜着不易察覺的憐憫和愧疚。她一時之間無法斷定自己是不是曾經用愛情最最荒誕的形式愛過他。
不過一切都毫無意義了。因為他已經湮滅于歷史,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樣。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