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70
待列娜恢複視力,她發現自己坐在一個花壇裏。她摸了摸身下,花瓣和土壤的觸感告訴她這些是真實存在的。她擡起頭茫然地打量四周,卻不見剛剛途經的廢品回收站。
“嘀嘀…”
身邊兒的穿越機依舊響個不停。列娜正要低頭查看,一個遛狗的大爺走來憤怒地指責她破壞公共設施。
列娜見解釋不清趕忙抓起穿越機從花壇裏爬出來,一溜煙跑了好遠。身後隐約還能聽到那大爺的責罵聲。等她再看向穿越機的時候顯示屏上的燈已全部熄滅了。聲音也消失了。
列娜又等了一會,機器還是沒有反應。她往前走了幾步,見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正坐在長椅上邊聊天邊打毛線。她過去客客氣氣地詢問克格勃紀念館怎麽走。
兩個老婦人面面相觑。她們交換了個眼神,當着列娜的面兒小聲咬起耳朵來(好像是在談論她)。列娜感覺很不自在,她越過兩人的肩膀正好瞧見她們身後橫幅上的标語寫着:堅決為實現第九個五年計劃而奮鬥!
列娜不禁皺起眉。她的歷史學的很好(所有蘇聯公民都熟知歷史),她當然知道第九個五年計劃是勃列日涅夫時期的事兒。于是她又問今年是哪一年。
兩個老婦人看她的眼神變得更奇怪了。好在其中一個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今年是1970年。”
“真的?”列娜不由得拔高了聲音。即便她在制造穿越機的時候就想過自己有穿越的那一天,可她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天的到來會這麽快。
“你家裏有人剛剛去世了吧?”另一個冷不丁這樣問。列娜吃了一驚。
“您怎麽知道的?”
“诶,我就說嘛。誰沒事穿黑衣服呀。”那老婦人扭頭對同伴說,一臉了然的模樣。
這是時尚懂不懂?
列娜在心裏吐槽。當然,她也能理解她們為什麽這樣想。畢竟70年代的人選擇的衣服的顏色和風格都要鮮亮大膽些。反倒是21世紀的人在穿衣打扮方面畏手畏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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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列娜對于這次穿越一點兒準備都沒有,但她還是覺得不能浪費機會。
要先找到問題的關鍵人物才行。她自言自語。
可當她報上謝爾蓋.科斯傑科的名字時,兩個老婦人倒是反過來盤問起她來。
“聽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一人說。
“是的,我從莫斯科來。”列娜答。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那人更加仔細地上下打量她。
“老師。”
“老師啊。”老婦人搓搓手,似乎沒那麽戒備了。又問她手裏拎的東西是幹什麽用的。
“這是教具,新式教具。”列娜滿臉陪笑。
兩人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這才告訴列娜她要找的人年紀輕輕就已經去世了。
列娜愣住了——怎麽可能?難不成她穿越到了別的時空?
她又忙确認她們所說的是不是一個金發的小男孩。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列娜徹底陷入了混亂。
半晌,她問,“那他的父母還住在這兒嗎?”
老婦人雙雙嘆了口氣。
“他們父子倆都不在了。也不怪柳芭那女人整天瘋瘋癫癫的。”
“她在哪兒?”
老婦人擡手看了眼腕表。
“這個點她差不多要上夜班了。”随後給她指了條路,叫她沿着這條街走,拐個彎後有個樓群。柳芭就住在三單元二樓左手邊。
列娜按照她們所說來到了一座三層紅磚灰瓦樓房前。紅磚裸.露在牆壁外,顯得有些粗犷。兩單元的外觀為兩個尖頂,而三單元為中間一個尖頂,還有一棟是四單元的拐把樓——這很容易分辨。
列娜走到三單元樓口。正是晚飯時間,她能聞到從別人家裏飄出的飯菜的香氣。
樓前的草坪上蹲着一個小孩兒:紮着紅領巾,穿着典型的深藍色男式校服。起初她并未在意,可當她走近,卻發現男孩正把拔下的草往嘴裏送。這吓了她一跳。
列娜趕忙上前制止——幾乎是出于一位母親的本能。
“小朋友,這個不能吃。”
小男孩擡起頭,眨巴着圓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他有一頭金發,面色蒼白,看着七八歲的模樣,身材較同齡人比要瘦小很多。
半晌,他才小聲辯駁道,“可我現在很餓。”
“你媽媽呢?”列娜問。
“我媽媽不在了。”男孩低聲說。
“那你爸爸又在哪兒?”
“不準你嘲笑我!”男孩忿忿地瞪着她。
列娜感到莫名其妙。她不明白,不過是個簡單的問詢在他眼裏怎麽就成了嘲笑。
于是她蹲下身,讓自己和男孩的視線齊平,好顯得友好些。
“小朋友,你和誰一塊住呀?”
“和柳芭嬸嬸。”小家夥回答道,“但她很忙,在工廠做工,經常忘記做飯。”
列娜見他小小年紀就失去了母親,眼下又饑腸辘辘只能啃草充饑,心底不由得湧起一陣憐憫之情。
“你叫什麽名字?”
“葉甫蓋尼.斯捷潘。”
“好。葉甫蓋尼,聽我說,你在這裏等我,不要亂跑,我馬上就回來。”列娜再三叮囑千萬不要吃不幹淨的東西。葉甫蓋尼乖巧地點點頭,目送她走遠。
列娜邊走邊打聽國營商店的位置。國營商店是蘇聯時期的一種特殊的商店形式。因為當時的蘇聯禁止私人開設店鋪,民衆所需要購買的商品都得去國營商店購買。其價格固定,不會随意漲價或者變動。
街角的招牌上寫着“國營商店”。列娜推門而入,很快被這裏低廉的物價所吸引。土豆10戈比/公斤,豬肉也不過2.29盧布一公斤。(注:1盧布=100戈比)
除此之外,作為綜合性商店,這裏同時售賣衣服鞋帽和酒。甚至相機也在其中。
不過列娜只是簡單浏覽了一遍就徑直走向了面包區。一塊簡易的立式黑板上用粉筆寫着:
白面包23戈比/條
葡萄幹蛋糕16戈比/個
黑面包17戈比/條
面包圈5戈比/個
圓面包7戈比/個
旁邊熟食區的香腸價位如下:
煙熏臘腸4.7盧布/公斤
肝泥香腸46戈比/公斤
高級熟香腸2.6盧布/公斤
列娜叫店員幫忙拿足了一個星期的量。可當她付款的時候卻犯了難。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手裏的鈔票此時還沒有流通。不過慶幸的是她留有一張1961版的一百元盧布。那是1991年新盧布發行之初父親送給她的禮物,具有很大的紀念意義。
照理說她是舍不得的,但畢竟已經做出了承諾,她不想讓那個小男孩失望。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了自己的兩個孩子。所有人都說做母親是女人的天職。愛孩子也是。這些年來她獨自一人承擔着撫養孩子的義務,試圖做個“正常人”,可就是打心底不喜歡他們。
很難說清是否是出于對孩子的愧疚,還是在葉甫蓋尼的不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列娜抽出了那張紙幣。
老板還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面額,眼睛都直了。他仔仔細細地摩挲着紙幣好一會,确定沒問題後翻出店內的所有鈔票加在一起都不足以找開一百元盧布。無奈之下他只得出去借錢。老板娘見狀走上前來跟列娜搭話,言語間盡是試探她錢的來路。
列娜謊稱自己剛剛繼承了一筆遺産。至于其他的,一律按先前回答路邊織毛衣的老婦人的話講。
估摸着老板娘把自己了解的差不多了,列娜把話題繞到科斯傑科一家子身上。
“那家的男人死的早。都是母子倆相依為命。結果謝爾蓋那孩子去年溺水沒救上來,死的時候還不到十歲。”老板娘咂咂嘴,一臉惋惜。
列娜在心裏算了一下,她要找的謝爾蓋今年應該是七歲左右。這顯然和老板娘說的對不上號。
“他們家就一個男孩嗎?”
“不然呢?”老板娘反問,“要是還有個孩子,柳芭也不至于精神失常。她總是念叨着自己的兒子沒死,還把別人的孩子弄到家裏當兒子養。每次來買東西都謝爾蓋謝爾蓋的,我耳朵都快磨出繭子啦。”
把別人的孩子當兒子養,列娜覺得這事兒實在有些荒謬。
“她這麽幹那孩子的父母能同意嗎?”
“什麽同意不同意的?死人還能管活人不成?”老板娘湊近列娜耳邊,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的。
“那男孩的父親以前是個修地鐵的工程師。那天來了好幾個穿黑衣服的男的直接把他押走了。再也沒回來過。有去莫斯科辦事的人回來說是盧比揚卡發現他洩露機密,已經按叛國罪處決了。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孩子他媽受不了周圍的指指點點就上吊自殺了。”
“那男孩如今多大了?”
“七歲。跟我兒子同歲。”
列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忙問男孩叫什麽名字。
老板娘想了一下,有些猶豫地說道,“好像是叫葉甫蓋尼.斯捷潘。不過就當他是謝爾蓋.科斯傑科吧。你要是遇到了柳芭可千萬別在她面前叫那孩子的本名。她發起瘋來可是非常可怕的。我現在還心有餘悸呢。”
列娜心裏一陣激動。原來她剛剛碰到的小男孩就是她要找的人。原來穿越機真的會把她帶到關鍵人物的身邊。
這時老板娘沖簾子後喊了幾聲“阿廖沙”。片刻,一個小男孩怯生生地露出個腦袋。
“出來跟阿姨打個招呼。這可是莫斯科來的老師。你呀,好好學習考到莫斯科大城市去。聽到沒?來啊,別害羞,大方點,來,說阿姨好。”
老板娘大步走去,一把撩開簾子将男孩拉了出來。
男孩好奇地看了列娜一眼慌忙垂下頭,最後在母親的一遍遍念叨下羞赫地小聲說了句“你好”。
“你好,阿廖沙。”列娜露出微笑。輕聲問他是否認識葉甫蓋尼.斯捷潘。
阿廖沙剛張了張嘴就被老板娘搶了話。
“诶呀,問這個幹嘛。他們根本不熟的。雖然說那孩子是無辜的,但現在的zheng審嚴啊。咱們的孩子要是和他走得近,背後被人傳閑話,以後怎麽做人啊?那前途不就沒了嗎?”
列娜尴尬地笑笑。正巧這時老板也帶着零錢回來了,幫她把面包和香腸裝進了一個大布袋裏面。袋子看起來很結實又能裝,列娜又要了一個把穿越機放了進去。她提着兩個袋子準備離開。出門前忽然想起小時候吃過的巧克力。于是她問老板娘這裏賣不賣巧克力。
“我們這兒有從莫斯科先鋒工廠進的高級巧克力。但根據規定只能賣你三塊。”
三塊就三塊。列娜妥協了。沒辦法,在物質相對匮乏的年代,一切都是限量的。
她又抽出兩張3盧布遞過去。巧克力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剝開一塊含進嘴裏。充滿牛奶的軟質巧克力味道在口腔中蔓延,但卻沒有過多的甜度。
啊。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列娜的臉上露出幸福的表情。但這種巧克力本身可不便宜——每個50克,要價3盧布。而1970年蘇聯人的平均工資只有65~90盧布。
回去的路上,列娜猶豫了。腦海裏一個聲音對她講:憑什麽要把食物送給你的殺父仇人?你不去打罵折辱他已經算得上是仁慈了。就叫他餓着吧,他那是罪有應得!
可另一個聲音卻反駁說,他現在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可憐的孤兒。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他完全沒必要為長大後的自己埋單。你要做的是用一種較為柔和的方式去改變他,就像你對待班級裏那些叛逆的孩子一樣。很多時候他們犯錯不過是為了得到關注和愛而已。
這兩種想法此起彼伏,誰也說服不了誰。列娜感到煩躁。她忍不住又将第二顆巧克力塞到嘴裏。
是的,她完全可以直接離開放任不管,可這樣一來她的穿越便起不到任何作用。父親還是會迎來死亡。
這不是我願意看到的,她心想。自己總得做點什麽。同時她也隐約感覺到她和葉甫蓋尼産生交集是不可避免的事兒。一切都是穿越機和命運的安排。
列娜加快了腳步。她回到那棟樓前,葉甫蓋尼果然還坐在臺階上等她。這讓列娜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見她提着兩個大袋子,小家夥立馬起身想要幫她。列娜拒絕了。畢竟無論如何讓一個瘦小的孩子拎東西她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本來她想就地讓他吃上遲來的晚飯,可現在天色暗了下來,又起了風。列娜決定換個地方。
“你願意來柳芭嬸嬸家裏坐坐嗎?呃,如果你不介意我……”
列娜知道他想說什麽立馬溫柔地打斷道,“當然。我很樂意。”
這回輪到葉甫蓋尼愣住了。他手足無措的模樣把列娜逗樂了。
“愣着幹嘛?我們走吧。”她笑着說。
葉甫蓋尼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最終只小聲說了句“好”,便領着列娜進入樓道。
這裏的牆壁塗着綠色的漆。還有那木制扶手的鐵欄杆,都給列娜一種親切感。他們走到二樓盡頭的門前。借着走廊微弱的小燈,葉甫蓋尼從校服外套裏摸出鑰匙,踮起腳開了門,又摸索着按下了門邊兒燈的開關。
房間裏一下子亮了起來。列娜環顧四周。典型的蘇聯風格,和她兒時切爾諾貝利的家的布局差別不大。只是家具擺設要相對差一些。
列娜徑直走到餐桌前拿出袋子裏的面包和香腸擺上去。葉甫蓋尼一下子看到這麽多食物以為自己餓出了幻覺趕忙揉了揉眼睛。
就在他擡手的剎那,列娜發現他的左手手背上紅了一大片。
“你的手怎麽了?”
葉甫蓋尼仿佛上課溜號被發現般驚慌地把手背到身後。
列娜感覺不對勁。她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他說道,“讓我看看。”葉甫蓋尼這才不情願地把手伸了過去。這一看不得了,列娜吸了口冷氣。他的手背不僅異常紅腫還起了好大的水泡,本應該柔嫩的皮膚卻皺巴巴的。
“怎麽弄的?”列娜蹙眉。
“不小心燙到的。”葉甫蓋尼小聲說,神态完全是個犯了錯的孩子。他解釋說自己今天實在是太餓了,沒有力氣幹活才在放學後燒鍋爐的時候出了差錯。
列娜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她知道在70年代的少先隊員會被學校要求做義工。可左不過是些撿廢紙和廢鐵的活兒。怎麽到了葉甫蓋尼這兒就要去燒鍋爐了?那種體力活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完全是一種折磨。
列娜沒有追問他為什麽要幹那麽重的活。她猜測他父親的事情才是他受欺負的原因。而她不問也是為了保護孩子的自尊心。
“都怪我沒注意傷了手,這下子沒法做飯了。”
葉甫蓋尼一臉懊惱。他告訴列娜平時柳芭上夜班辛苦,都是他掌勺。但他個子又矮,需得踩着板凳才能夠着竈臺。而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挨餓了。柳芭的工錢還沒發下來的時候才是最為艱難的。他時常餓的眼睛發藍腿腳發軟。他也曾哭着懇求柳芭嬸嬸給他哪怕一戈比也好,但她身上沒有錢,他也只能餓着。
“而鄰居街坊都是不可靠的。爸爸出事後,他和媽媽的朋友都不見了。即便偶然碰到他們也會當我不存在。現在連我最好的朋友阿廖沙都躲着我。”
他的語氣變得低落。看得出他還是很在意這個朋友。
你恨他嗎?列娜想這麽問,但還是忍住了。依她的觀點看,像謝爾蓋這個年齡根本不懂什麽是恨。更重要的是,她害怕自己的話語起到負面的誘導性作用,于是換了種委婉的說法。
“你會讨厭他嗎?”
“不會。”葉甫蓋尼堅決地搖搖頭,“不僅如此,我原諒他。因為他媽媽過于強勢,而他又因為懦弱完全沒辦法反抗。”
他淡淡地說,“他媽媽有一次甚至當着我的面兒對他講,假如我犯了和我父親同樣的罪,她要他必須毫不猶豫地檢舉我。這樣做對他的前途有利。”
“雖然柳芭嬸嬸并不富裕,還時常犯糊塗,但她願意給我一個住的地方。我很感激她。而你是第一個願意主動和我說話的人。姐姐,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他看向她的眼神清澈而純真,列娜下意識錯開了視線。小家夥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躲閃,眼神瞬間黯淡下來。
列娜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握了下他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我叫達麗雅。葉甫蓋尼小朋友,很高興認識你。
葉甫蓋尼這才重新露出笑臉。不過他還是說,“叫我謝爾蓋吧。否則柳芭嬸嬸又該不高興了。”
“好。謝爾蓋,來吃飯吧。”列娜拉開椅子示意他坐下。拿了一塊葡萄幹蛋糕放在他眼前,又指了指袋子裏的香腸告訴他那個是熟食,不用加熱就能吃。
然而謝爾蓋只吃了一個面包便停了下來。即便列娜保證這些吃的都是買給他的,但他就是不肯再吃一口。還說餘下的要留着以後慢慢吃。
“可這些會過期的呀。這對你不好。何況你現在正在長身體。”
謝爾蓋卻表示能不挨餓就已經很幸福了。
真是個倔強的孩子。
她無奈地搖搖頭,習慣性地把手伸進褲兜裏,無意間摸到了最後一塊巧克力。只需一刻的遲疑,她便把它拿了出來。
看到巧克力的一瞬,謝爾蓋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再三确認是給他的後才小心翼翼地接過,剝開包裝紙将巧克力送進嘴裏。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真甜啊!”他小聲驚呼。又有些窘迫地向列娜表示這是他第一次吃這麽好吃的東西。可仍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
列娜突然覺得一股酸澀湧上心頭。明明只是一塊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巧克力,但對他來說卻像是天邊遙不可及的月亮。如果他的童年過的沒有這麽苦,或許他也不會成長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此時的謝爾蓋還沉浸在巧克力帶來的快樂中。完全不知道列娜的心思。
“姐姐你從哪裏來呀?”他揚起小臉問。不再像剛見面時那麽拘謹。
“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
列娜摸了摸他柔軟的金發。心情複雜。她教了十多年的書,什麽樣的孩子都算是見識過的。她認為葉甫蓋尼的本性并不壞:懂事,忍耐力強,過早地看透了這世态。這些品質任何一樣放在一個孩子身上将來都一定錯不了。但倘若走歪了路,那便是顆不定時炸.彈。
這邊謝爾蓋的巧克力已經吃完了。他戀戀不舍地舔了舔嘴唇,似乎還在回味。片刻,他打了個哈欠。這給了列娜靈感。
“我給你講睡前故事吧。”她說。在哄孩子睡覺這塊她可有不少經驗。
謝爾蓋指了下客廳的舊沙發。那便是他睡覺的地方。列娜走去坐了下來。沙發很硬,并不舒服。趁這功夫,謝爾蓋進屋換上了他的睡衣。睡衣的尺碼要比他大上幾號,袖子長出一大截。衣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很顯然是別人留下的舊衣服。
在睡前故事開始前,列娜特意提到自己在來的路上差一點喪命。聽她這麽說,謝爾蓋的小臉立馬繃的緊緊的。
“幸好一個叫謝爾蓋.安東諾夫的人救下了我。答應姐姐好不好,如果你遇到他,一定不要傷害他。”
她用一種哄孩子的語氣和他商量。
謝爾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列娜見他這副模樣頓時覺得這麽做實在是不靠譜。但眼下也着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謝爾蓋察覺出列娜似乎并不信任他,特地取來鉛筆,在鐵質的筆盒上留下了稚嫩的筆跡:謝爾蓋.安東諾夫。
列娜被他認真的模樣弄的哭笑不得。她打心底希望他能記住這個承諾,雖然她對此并不抱希望。
列娜的嗓音柔和,講的童話故事也是天馬行空。謝爾蓋很快在她的陪伴下睡着了。
列娜看着他的睡顏,越看越覺得和歷史書上謝爾蓋.科斯傑科的照片像。不過他現在的五官還沒長開,太過稚嫩。
突然一陣急促的“嘀嘀”響起,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的大——吓了她一跳。她立馬去看謝爾蓋。可能是白天幹活太累了,小家夥睡的很熟。他的手握成拳狀,巧克力的包裝紙被他攥的緊緊的。那上面繪制有蘇聯的卡通人物,顏色明亮,也難怪他睡覺都要握在手裏。
到底是個孩子啊。
列娜笑笑。輕手輕腳地走去餐桌旁拉開袋子取出穿越機。聲音正是從這裏源源不斷發出的。同時屏幕上出現了倒計時。
“7、6、5、4……”
沒有時間了。列娜最後望了一眼熟睡的謝爾蓋。下一秒熟悉的吸入感撲面而來。等列娜站穩腳跟她已經回到了廢品回收站的街口。而不遠處,克格勃紀念館正聳立在那兒。
列娜先給父親的手機打了個電話但沒人接通。她又來到路邊的免費公用終端輸入了父親的名字。各種關于爆炸的事故報道擠滿了視線。
什麽都沒有改變。
她的心中升起一股無力感。不過她自我安慰道,誰能指望一個七歲孩子記得住什麽呢?
她開車回到父親的家,簡單複盤了她和謝爾蓋相處的短短幾個小時。列娜認為謝爾蓋的不幸源于他的父親,導致他日後性格扭曲,變得冷漠又嗜血。随後又通過俄聯網搜索到兒童心理形成的誘因與成長環境和家庭有關。
列娜決定弄清楚謝爾蓋父親的事兒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可當她輸入“工程師、地鐵、斯捷潘”這些關鍵詞,卻沒有查到相關人物。
列娜并沒有氣餒。她聽丈夫提過,莫斯科檔案館裏留存着很多上個世紀的機密檔案。然而擁有查看權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列娜翻看了手機的通訊錄,很快便有了主意。她再次驅車來到莫斯科警局直奔安德烈的辦公室。
安德烈看到她先是一驚,随即變得慌亂。
“警官,好久不見。一直沒有接到你的電話,想必一定是我的手機壞了。”她嘲諷道。心裏已了然,蘇聯抛棄了它的公民,即便她不願承認這一點。
“就因為我簽下了免責協議你們就打算叫我在那個充滿戰亂的國家自生自滅嗎?”
安德烈自知理虧,趕忙安撫道,“我們這邊當時出了點問題。實在派不出人來。好在現在你安全回來了,我們會給你一些相應的補償。”
列娜直截了當地表示她要去檔案館一趟,要安德烈給她查看權限。
而當安德烈詢問她在美國的經歷時,列娜避而不談。
“案子的事情別問我了,我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現在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
雖然她相信巴沙但也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所以她既沒說出巴沙一行人的位置也沒有說看到了他們的屍體。
臨走前她半是威脅地說,“最好快一點。否則我會把警察抛棄公民的事情曝光給媒體。”
這番威脅起了作用。當天晚些時候列娜就收到了安德烈發來的電子通行證。不過她的查看權限只有二級,這是他作為一個警官能申請到的最高等級。
雖然列娜不是很滿意,但還是決定試試看。第二天一早她來到莫斯科檔案館。迎接她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資料員。他向她介紹說這裏的檔案分兩種,一部分是已經解密了的,另一些則是永遠都不能公開的。
“我要去哪兒查詢我要找的東西呢?”列娜問。
資料員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這裏。”
列娜了解到,機密文件上傳雲端會有被黑客攻擊和入侵的風險。正因如此,檔案館的所有文件都紙質化保存在館內。而擔任資料員的人都必須記憶力超群并要對自己掌握的信息守口如瓶。
根據列娜給出的關鍵詞,資料員帶她來到了三樓的一個擺滿資料架的房間開始翻找起來。
約摸半個小時後,他把一份文件攤開擺到了列娜面前。
上面是一張男人的黑白照。眉眼間和謝爾蓋很是相似。他名叫波波夫.斯捷潘,是一名工程師。自1963年起負責莫斯科地鐵二號線的改建項目。于1969年在盧比揚卡被秘密處決。這些是僅有的信息。
“他犯了什麽罪?”列娜扭頭問。
資料員一愣,吞吐道,“大概是因為二號線吧。你知道的,那曾是國家級的機密。何況他又是總工程師,注定是活不了的。”
傳說莫斯科地下有一條神秘的地鐵,最開始由斯。大林于二戰前下令修建。線路從克裏姆林宮出發,連接國家總參.謀部、國.防部、外.交部、信息部地堡等地,用于運輸物資和重要人物。如今官方承認了二號線的存在,并把它改造成了博物館。列娜還曾去參觀過。
資料員又找來一張表單。上面的一串串數字看的列娜毛骨悚然。在這份死亡統計裏只有數字,沒有名字。而數字背後則是一個個像謝爾蓋父親這樣的人。他們是真真實實死亡了的無辜者。
列娜明白,就國家建設而言,個人的犧牲是有必要的。但她心裏還是很難過。
“為什麽不恢複他們的名譽呢?難道他們的子女就活該背負父輩們不存在的罵名?”
“你不要命了!就算你真的這麽想也不能說出來呀!你這個年齡段肯定有孩子對吧?要是被人知道你的言論,你的孩子未來可就毀在你手裏了!”
資料員喝止她再繼續說下去。他還說,上一個資料員醉酒後說了一些侮辱英烈的話已經被關進監獄了。
列娜走出檔案館。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卻高興不起來。甚至于她開始悲觀地認為,也許學校裏學的那些被稱之為歷史的東西不過都是騙人的把戲。以前這樣,以後也将如此。
當天傍晚,列娜回到了她和丈夫的家。特地挑了兩個孩子還在幼兒園的時間。她知道丈夫的配.槍通常放在書房的櫃子裏。對于即将迎來的穿越,這一次她準備的更加充分。除了謝爾蓋父親這一線索,她認為不讓謝爾蓋當兵成為克格勃才是改變他的人生軌跡的關鍵。雖然這種做法很不人道主義,但作為第二備選方案,列娜暫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列娜到家的時候浴室傳來流水聲。正是絕佳的時機。她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帶上門,從櫃子裏拿出丈夫的配.槍。雖然她并不會用,但槍沉甸甸的拿在手上給她莫名的安全感。列娜準備離開,餘光瞥見桌上擺着一份文件。她拿起來一看,發現丈夫一個星期前向法院申請宣告她死亡。但由于列娜目前失蹤不足三個月,法院駁回申請,只作了失蹤宣告。
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列娜想走已經來不及了。好在進來的人是她的丈夫,腰間圍着浴巾,手裏端着個保溫杯。而後者看見她,臉刷的一下白了。
“你……你還活着!”他伸出手顫巍巍地指着她。
“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列娜揚了揚文件,心情大好。
“怎麽會呢?看到你回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話雖如此,丈夫的笑卻很牽強。
突然一道女聲插.了進來。
“亞歷山大,發生了什麽?”
一個身着浴袍的女人走了進來。
“你就是這麽關心我的?”列娜挑眉,揶揄地看着面前的一對男女。
“不然呢?你一個多月沒消息,孩子全讓我帶。這合理嗎?我給孩子們找個後媽又有什麽錯?”
丈夫理直氣壯的模樣把列娜氣笑了。她走上前去一把拍掉了他手裏的保溫杯。頃刻間,褐色的液體灑出來流了一地。
“天啊!我的、我的——”丈夫忙蹲下身試圖把地上的可樂聚攏在一塊。但這顯然不可能做到。他擡起頭,怒目圓睜,仿佛下一秒要把列娜撕碎。
“你發什麽瘋!你知道現在這玩意有多貴多難買嗎?”他沖她吼。
而列娜只是輕蔑地看着他。
“我沒有去舉報你是為了不讓孩子在同學面前因為有一個私藏違.禁.品的父親而擡不起頭。記住,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下一次你就不一定這麽走運了。”說罷轉身。
“等等!你是不是拿了什麽東西?”丈夫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身為克格勃反恐中心的一員,他的直覺還是很敏銳的。列娜心裏咯噔一聲,索性也懶得裝下去,直接從口袋裏抽出槍對準了丈夫。
“讓我走!否則我不介意喪偶。”
“你真是瘋了……”
丈夫氣的直哆嗦。旁邊的女人也面露驚恐之色。
片刻,丈夫換了副語氣,“別沖動,娜娜。咱們還有可愛的丹尼爾和薇拉呢。如果只是安娜的出現讓你嫉妒的話,我可以……”
“你不會真的覺得你對我來說特別重要吧?”列娜不耐煩地擺擺手,對僵硬在門口的女人說道,“再堵在門口就先殺了你。”
“亞歷山大,讓她走吧……我害怕……”女人哀求道。
丈夫看看女人又看看列娜。最後極不情願地向後退去。列娜奪門而出。她一口氣跑到樓下,踩下油門直奔切爾諾貝利。
到達廢品回收站的時候天已經漆黑一片。列娜特地在上次穿越的位置站了好一會兒機器都沒有反應。
該不會是壞了吧?
她再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産生質疑。又繞了幾圈,穿越機的屏幕還是暗的。列娜感到一陣頭疼。她剛剛鬧了那麽一出,現在回去的話一定免不了争吵。她已經受夠了這種日子,并發誓就算是死也不要再和那種人渣繼續做夫妻。
萬般無奈下列娜把車停在克格勃紀念館旁邊的一條岔路上,打算和着外套在車上湊合一晚,明天再想辦法。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進入夢鄉沒多久,穿越機的屏幕再度亮起。伴随着熟悉的噪音。
“嘀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