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之湄
之湄
一場天降大雨,才把戰場上燒了三日的火徹底澆滅,城門白骨露野,城內狼嗥鬼哭,不知今夜有多少人被破家滅族。
一個士兵站在城牆上,背對城內,看铠甲的精細度是個索虜的頭頭。城中的財寶早就被首批入城的士兵所掠,運回大營,餘下的都是在淫掠婦女,“他”見此景,唯有長嘆。
“黃偏将!”
兩個小兵拖行一名女子路過,往角落裏走,頭頭“哎”了聲,不知是惋惜還是回應。小兵們對視一眼,摸不着頭腦,女子來了力氣,又開始掙紮,一人給她一巴掌,抽得兩頰腫起,蒙頭轉向,片刻角落就傳出了女子哀切的哭泣。
這黃偏将正是黃無依,頂了去世兄長的名字從征,十八歲參軍,三十歲還只是個偏将。她麻木的聽着耳畔的殺伐,正因十二年來,從未見南朝得過大勝,才沒去投奔。
她剛入伍時,無時無刻不在想怎麽跑到對面去,然而還沒等黃無依做好準備,南軍已被殲滅,或是潰逃。
随後,便是這攻城拔寨,殺人放火的場面。黃無依見了不知多少次,看着那些慘遭淩虐的老弱婦孺,若她跑去南朝,恐怕早晚也是這般下場吧,黃無依兔死狐悲的想。
遠方傳來三聲號角,是集結的意思,黃無依這才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爬下城牆。
大營內,肥頭大耳的主将早就備好美酒,仿佛默認他們會贏。參軍極盡谄媚的誇贊他的功績,其實主将從未親臨戰場,黃無依和其他人在前方出生入死的時候,他還在大營裏摟着營伎醉生夢死呢。
将收集來的財寶賞賜與衆将士,黃無依也得了些,沒有參與狂歡,徑直走進一頂帳篷。
“屍突玲”黃無依叫,這是她在軍中,唯一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
“唉”小姑娘發辮還濕漉漉的,披着羊皮,衣衫不整的出來見客,看到風塵仆仆的黃無依,毫不驚訝,因為她守護着她最大的秘密。
“你受傷了嗎?等我一會,我穿好衣服就來”她是主将兒子小妾的堂妹,因為打仗,家裏死得只剩父女兩口人了,會吃奶就跟着父親上戰場,父親當兵,女兒就做軍醫,父女倆相依為命。偶爾黃無依會想,如果她和父親一塊從軍,大概就是屍突父女這般吧,不過...肯定是訓斥她忘了祖宗更多些。
屍突玲十歲時,靠着堂姐攀上了主将家,父親得以帶着她轉到這個營來,頗受優待。當時黃無依還未絕經,軍旅勞頓,常有不便之處,偶然一次,讓小姑娘發現了自己是女兒身,拿出這些年攢的所有家當,又是給她磕頭,小姑娘才被吓住,沒有揭穿她。從那以後,黃無依拿財寶給她,小姑娘給她看些不能與外人知的病和傷,就成了不成文的規定。
“我沒有受傷”黃無依用胡語回應她,從襟中掏出一個藏了許久包裹,在地毯上攤開“我只是來把這個月的交了。”
“哇,好多!”屍突玲眼睛一亮,盤腿而坐,撿起只玉镯套上手臂,她體态纖纖,一垂手玉镯就掉了下來,仍然很高興,咯咯笑道:“不錯,不錯。”
“我不喜歡漢人,你們漢人的首飾,倒是真的漂亮。”屍突玲往頭上插步搖說,又回頭問:“你的軍饷呢?”
“這些夠了吧,你要餓死我嗎”黃無依擡下巴指了指那堆金玉。随着年齡增長,屍突玲也愈發精了,要黃無依從戰場上收集珠寶,給她“上供”不說,還要收她一半的軍饷。即便黃無依是偏将,手下也常有因為她是漢人而不服的,要知道她是女子,還不得把她活撕了。
屍突玲把視線從首飾上移開,淡色的眼睛幽幽的盯着她,點了點頭,黃無依雖詫異于她怎會如此好說話,又怕這小妖女反悔,拔腿就走,屍突玲突然朝她丢東西,黃無依沒有回頭,反手一抓,展開手心。
“那镯子太大了,不适合我,你自個留着吧。”
“這是為何?”黃無依沒有感到半點輕松,轉身看向她,擔心對方不為自己守秘密了。
“怎麽,你還不樂意呀?我已經攢夠嫁妝了”屍突玲歪了歪頭,手指繞着自己的辮子玩“而且,我訂親了,阿爺讓我少跟你混在一起,畢竟你表面上還是男人嘛。”
“我懂我懂…什麽?你訂親了?!”黃無依一個滑跪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那,那,你不在了,我找誰看病啊,還會來女軍醫嗎?”
屍突玲看她這副樣子覺得滑稽,拍了拍黃無依的頭,說:“我不知道。我當然會訂親,我都十六歲了,你還當我是十歲嗎?所以給你留點錢,讓你找個老實點的漢女照顧你。或者我給你開服假死藥,你離了軍隊,自去遠方嫁人。”
“你這個月的軍饷也不用給我了,對自己好點吧”屍突玲站起來,拍拍手“托你的福,我這些年也攢下了不少錢,要是缺的話,我可以借你一點。不過要快哦,估計打完這場,我和我阿爺就要回京去享福了。”
意識到她并不是在給自己選擇,而是宣告,黃無依內心五味雜陳,有恨她自私的,有羨慕的,有迷茫...最終握緊了拳。
“我知道了...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話音剛落,又是三聲號角。黃無依趕緊來到大帳,地圖前,衆将皆已就位。
“爾等可知趙之湄其人?”主将見人都到齊了,不緊不慢拿着羽扇驅蚊,開口道。旁邊一位小将出列,說:
“我知道,大将軍,此人乃南朝宗室,上任漢人皇帝之子,現任皇帝是他的哥哥。不知何原因,未曾封王,卻把他派出來與我們打仗,僥幸讓他贏了幾次,乳臭未幹,不足為懼,重點是...聽說他長得傾國傾城,需戴上面具,士兵才能忍住不看他,十八歲,正嫩着呢。”
那将領揶揄的看了主将一眼,兩人對視,猥瑣的嘿嘿笑了起來。
“呃,咳!黃偏将,你有什麽見解啊。”主将看向黃無依說。
要說他沉緬酒色,還能統率大軍,除卻他出身勳貴八姓外,便是知人善任,只要好用,管他漢人還是獯鹿人。因此黃無依官職雖小,主将也時常會問問她的看法。
趙之湄嗎…作為南朝少有的勝将,黃無依早有耳聞,可她并不覺得單一人就能挽救整個南朝的頹勢。物力,兵力,資歷,都是他無法短期內拉近差距的。
那便讓她試上一試,若黃無依敗了,也算因果報應。
“末将願領兵前往。”
“哦?好,好啊。只是黃偏将也是漢人,不會對同胞手下留情吧?”主将玩笑似的說,臃腫的眼皮半斂寒光。
“不會”黃無依面無表情,若她勝了,她會…親手将趙之湄的頭顱斬下。
從方才主将與将領的對話可以窺見一斑,他男女通吃。黃無依認為,戰士有戰士的尊嚴,雄鷹就不該在關金絲雀的籠子裏死去。
初出茅廬的趙之湄終究難敵身經百戰黃無依,她承認他是有點小聰明,不過,主将早就在周圍布下天羅地網,只為一嘗他的滋味。随着步兵逐漸逼近孤立無援的面具人,黃無依嘶吼一聲,突然發狂似的沖了上去,把他扯下馬,用大刀撥開他的僞裝。
面具斷裂,烏發如雲朵一樣綻開,黑色的眼睛像小鹿般無措的盯着黃無依,真漂亮,她想,然後高高舉起刀,對準了他白淨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