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依
無依
黃無依,取自出生時,無布可包裹嬰兒,村子又被索虜占據,黃秀才嘆世道艱難,故為女兒取名無依,也有豈曰無衣,盼王師早日克複中原之意。
如今一語成谶,兒子十四歲夭折,只剩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與剛及腰的黃毛丫頭,可不是無依無靠?
又少一人手,家裏生計更艱難了,秀才白天做工,夜裏還要摸黑弄針線活,怕小孩紮到手,只教女兒在邊上看着。
“要是困了就睡吧。”
黃無依只是搖搖頭,見女兒如此乖巧,秀才心疼的撫了撫她月光下顯得髒兮兮的小臉。
“你也十歲了,長大後想做什麽?”
“當兵”黃無依想都不想的答“村頭的吳叔就當了兵,家裏有肉吃,兒子也跟着抖威風。 ”
小孩轉了轉眼珠子,沒注意父親僵住的表情,又道:“母親是女兵,我亦要當兵。既然女兒不能承父業,我承母業就是了。”
啪的一巴掌,在寂靜的黑夜中分外響亮,黃無依猝不及防,當即堕下淚來。
“阿爺何故打我?!”
黃秀才氣得胡子一翹一翹,背過打滿補丁的袖子,壓低聲音說:“你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看不到背後的兇險。索虜逼我等同胞豆萁相煎,強征就罷了,你還自願?你母親雖把你生在北國,卻始終是漢家兒女!”
“可是阿爺,阿兄已死,想讓咱家不再過苦日子,就只有立了軍…”
談及長子,黃秀才的肩膀耷拉下來,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貼上她被打疼的地方。
“…你覺得那能提拔我們家?那為什麽索虜只征我們漢人的女子,卻不讓他們自己的女人去呢?可想而知不是什麽好活。”
黃無依嘴唇翕動,想要反駁,卻答不出來。
轉眼黃無依就及笄了,上頭又來下軍帖,她被阿爺摁得擡不起頭來,感到頭頂胡人長官的視線淡淡的掃過他們。黃無依勉強擡起眼,大膽的與人對視。
時過境遷,黃無依還是想被選上,為此勤幹農活,鍛煉體魄,但凡她能在戰場上有那麽一兩個人頭功,能夠平安歸來,阿爺的下半生就有了着落…
“她訂親沒有”胡人長官指指黃無依說,她心中一喜,剛要回答,阿爺就把她壓得幾乎要埋進地裏。
“回大人,她訂了”黃秀才戰戰兢兢的和胡人對視,語氣堅定:“對方是獯鹿人,不信的話可以…” “行,走了。”
那長官理也懶得理,領着侍衛大搖大擺的前往下一村。黃無依這才從地上起來,呸呸土,一把推開他。
“阿爺!你瞎說什麽!我何時訂親了!”她大為不滿的叉腰。
黃秀才惟恐那群人走得還不夠遠,捂住她的嘴“你就是訂了!與縣令莫輿家…”
“唔唔唔!”黃無依反應激烈“他家大郎不是已經成親了嗎?你叫我去做小星?!”
見人走遠,黃秀才松開她,難堪的偏過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爾敢違背?!怎麽就小星了…是他家三郎。”
“什麽?!”黃無依花容失色“那個藥罐子!阿爺!阿爺!我不嫁!否則我一輩子都不理你!”
黃秀才閉了閉眼,狠心道:“不理就不理!”側身任由黃無依哭着跑了出去。
那縣令夫人,原是看中黃無依有幾分姿色,在莊裏種田,身強體健,小兒子病不久于人世,倉促娶回來想要留條血脈。誰知小兒子情況好轉,阖家全不感念黃無依沖喜,任意搓磨于她。
人生如白駒過隙,又過三年,豆蔻少女已為人婦,即将成為人母,忽然天地驚變,南朝大軍壓境,朝廷再下軍帖,老父赫然在列。
黃秀才七十有餘,兩鬓早已霜白,縱黃無依發誓此生不再與他說一句話,此時也難舍天倫之情,大着肚子跑近前。
“你…你…”黃無依語無倫次,四目相對,竟發現不知何時父親多了許多皺紋,風燭殘年之相,更覺心如刀絞。
他似早已料到,伸手想摸摸女兒的肚子,被她警覺的揮開。
“你好好過,為莫輿家生個一兒半女,立穩腳跟…”
話音未落,就被後邊的人推搡向前。黃無依反應過來,想再追上去讓他抱抱自己,就被一鞭子攔住了去路。
“你是誰家的婦女!這般不懂規矩!”
熊腰虎背的長官惡狠狠道,黃無依轉身就跑。事發突然,夫家也都哭喪着臉,見黃無依來了,忙止住話頭,冷冷的看着她。
“大人!我阿爺已過古稀之年,不能再出征了啊!求您救救他吧!”黃無依撲通跪地。
公公嘆了口氣,無奈道:“此乃國君之意,我如何能阻,你有着身子,先…”
“賤貨!我大哥二哥都上戰場了!怎的就想着你阿爺!還膽敢阻礙大軍出發!”夫君一巴掌打來,縣令夫人忙擒住兒的手,心疼的吹吹。妯娌中黃無依出身最低,夫君平日裏沒少挨兄長冷嘲熱諷,先前見黃無依被長官呵斥,更覺面上無光,惡向膽邊生,全然不顧黃無依懷有身孕,一腳踹向她肚子。
“我打死你個賤貨!”
“啊!”黃無依身下立即見了血,叫苦不疊。忙活一夜,在鬼門關走了遭,好不容易生下個男胎,卻弱得像個貓兒,沒撐到黎明就去了。
那夫君看到血,驚悸不已,竟一病不起,不出三日,也跟孩兒着走了。
黃無依躺在床上,渾身污漬,也無人照料。連遭不幸,整個人恍恍惚惚,外面又傳,黃秀才被用來填路,已經陣亡。
她原以為自己沒力氣,聞訊哇的一聲嚎啕不止,宛如新生的嬰兒。兩個婆子走進房扇了她兩個耳光,堵住嘴拎出去。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婆母見到黃無依,絲毫沒憐惜她形容憔悴,往她面門一唾。
“呸!你個災星!”
“把父兄夫子都克死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讓你進我家門!”
“把她燒了!給我兒償命!”
縣令夫人一聲令下,仆人忙把她鎖進柴房。黃無依心力交瘁,不思反抗,合眼,靜待死亡的降臨。
月隐于雲中,漫天飛雪漏進柴房,黃無依又冷又餓,像條死狗一樣癱在地上,恐怕不需要火烤,就将命喪今宵。眼前閃過光亮,黃無依誤以為是夫人來拿她了,本能地往後爬。
“無依,無依!還活着嗎?是我們吶!你睜開眼睛看看!”
花大娘的聲音近在咫尺,有人給黃無依單薄的身軀裹上棉衣,握着她的手哈氣。
“花大娘?劉大哥?宋先生?你們…”見是漢人,黃無依心放了一半。
“該死的索虜!”宋先生見狀,恨恨道。握筆的手緊攥成拳,缺一條腿靈活的跳到她面前跪下。
“莫怕,黃老先生自知命不久矣,托我等關照于你,如今你有難,我們又怎能作壁上觀。我幫你僞造了一份出關的文書,一路往南跑,就回家了,知道嗎?自己機靈點。”
“給,這是幹糧,你拿着路上吃…好好的丫頭,怎麽就被摧殘成這樣了呢!”花大娘把包袱塞她懷裏,淚眼婆娑。四周兵戈聲起,道是被家丁發現了,衆人忙簇擁着黃無依出去。
一路南逃,其中辛苦自不必說,可到了邊境,卻發現兩朝對峙,都嚴防死守着。黃無依掏出文書,早就被一路來的血汗浸得透透的了。
絕望之際,黃無依瞥到上街采買的索虜大兵,她當時什麽都沒來得及帶走,只有父兄的符牌,手忙腳亂中不知道被誰塞進了她懷中,留個念想。
路上常需要假充男兒,黃無依為圖方便,更是将滿頭秀發割了,兩腮無肉,也看不出個公母。咽了口口水,賭戶部還未寫上她兄長已死,上前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