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真假假
真真假假
沈翮如颠似瘋,穆奚只感覺自己的腕骨都要被他生生捏碎,正要出聲,忽見一雙指骨修長的手柔柔放在了沈翮小臂上。
沈屹用他那僞裝的女音輕聲說:“大哥,冷靜些。”
“好了好了,這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既然都回到家裏來,那就還是沈将軍的孝順兒子。”
穆夫人充當起和事佬的角色,由她帶頭,穆家不少人都蹦出來幫腔,愣是把先前的“私奔丢死人”,婉轉成了“兄弟情似海深”。
沈将軍的老臉在今日丢了大半,他将刀往地上一丢,朝沈翮厲聲斥令:“還不快滾回去!”
準親家一走,院裏就剩了些穆家的女眷。
穆夫人拉下臉,神情頗為不屑,便是在眼神中流露出譏諷:什麽大公子哥兒,怕不是在外頭吃不了苦,沒幾天就夾着尾巴往回縮。
啐罷狠剜了一眼穆奚,礙于沈屹在場,難聽的話到底沒說出口,輕飄飄撂下一句:“安分為重。”
站在一旁自始至終沒能擠進來的蘭姨,到此刻才有了說話的機會,替穆奚答:“曉得,阿奚有分寸。”
上下十幾號人就因為一出私奔來回跑了兩三次,穆奚将蘭姨略有淩亂的鬓發整理好,道:“蘭娘,你先回去歇息吧,我再和沈……三姑娘說說話。”
蘭姨面露倦色,再囑咐了幾句就往自家院落裏去,邁過月亮門時,她見到了跪在外面的雲老管家,想勸說幾句奈何沒有立場,只能嘆息着離開。
這群人演大戲跑場子似的,呼啦來嘩啦去。
穆奚按了按太陽穴,沈屹與她一同走到雲管家跟前,将老人扶起,穆奚柔聲寬慰:“沒事,阿雲現在應該在外頭避風頭,咱們再商量商量,以後給他安排個去處。”
用後腦勺想也知道,沈翮方才那句“殺了他”不過是虛張聲勢,在場沒一個當真。
可憐的阿雲,被渣男無情抛棄,指不定現在還指望相好的會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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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奚已經想好了尋到阿雲後,她該如何勸說,畢竟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大渣男,跟着主角混,實在不利于身心健康。
雲管家仿佛瞬息間老了十歲,平日裏的利落精幹蕩然無存,穆奚心裏也不好受,這位老人在原書中雖與女主交集不多,卻是在她幼年時給過些憐憫和鼓勵。
“只要人還在,咱還怕有什麽邁不過去的坎兒?”這是老者的原話,穆奚再次說與他聽。
管家幾度張嘴,幹裂的唇顫動不止,偏不能講出半句,老來淚淌了滿臉,他緩慢搖頭,哽咽道:“沒人了……沒人了……”
“什麽?”沈屹追問:“什麽人沒了?”
“阿雲……”雲管家搖搖欲墜,沈屹與穆奚上前攙扶住他,老者泣不成聲,“方才,沈公子私下和我說……阿雲埋在離城門三百米的枯樹下,讓我、讓我去将他收拾了。”
穆奚瞳孔一縮,沈屹眼疾手快,扶住管家的同時拉了她一把。
他低聲道:“不要慌,是真是假,我們現在就去看看。”
直到馬車外的冬風吹進衣袖,穆奚還有些魂不守舍,沈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丈夫斷袖了都沒見你怕成這樣。”
“我有點不好的預感。”穆奚搓搓手,他們匆匆出門也沒帶個手爐,這天氣越發冷了。
沈屹漫不經心般說:“要閨中密友給你暖暖不?”
穆奚怔怔看着他,末了竟扯出一絲笑來:“好呀。”
便将手繞到沈屹脖子後,又伸進他的大毛毛圍脖下。
沈屹飛速縮了縮脖子,穆奚似乎緩過來了勁兒,打趣道:“南方人的取暖秘技,掀開帽子圍脖,裏頭最是暖和。”
“哪裏來的歪門邪道。”沈屹嘴上這樣講,卻也沒坐開,就任由穆奚在毛領下捂着。
“你覺得雲謹之真的埋在樹下?”穆奚問。
沈屹沉默,穆奚見他慢慢皺起眉,說:“喂,我剛回過勁兒來,你怎麽又低落了?我們都想開點,萬一是假的呢?”
然而沈屹眉頭不展,穆奚想着他經歷過亡國之災,怎麽也不該是怕出人命的性子。
再一琢磨,家破人亡定然給沈屹留下濃重的心理陰影,自己還憂心忡忡往最壞處想,全都是要命的橋段。
這不是明着在刺他的痛處麽?
實在是怪對不住他的,穆奚牽住沈屹,來了招“閨蜜手拉手”。
她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随着年齡的增長,沈屹的性別特征逐年顯現,早先穆奚就發現“三姑娘”總是喜歡蜷着手指,以為這是“她”心裏在搞些小算計,現下看來,只是為了不讓人看出僞裝的破綻。
他的手這樣好看,穆奚想。
“從前,一只漂亮的小白貓不小心掉到了河裏,路過的黑貓把它從救起來了,你知道白貓會對黑貓說什麽嗎?”
沈屹臉色并沒有好轉,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回答:“多謝?”
“不對。”穆奚搖頭:“白貓會說:‘喵——’”
“嘔——”
“我靠,不至于吧!”穆奚眼見沈屹竄起來趴到車窗邊大吐特吐,立即懷疑起自己冷笑話的實力。
不好聽,也不至于惡心吧!
沈屹面無人色靠回馬車內,解釋着:“不是,我一坐馬車就這樣。”
還很做作地掩袖低眉,掩飾其反射弧十分之長,“喵?哈哈,很好笑,哈哈哈哈,嘔——”
“……”
馬車颠簸不止,沈屹終于把早飯吐光了,白着臉喘氣。
總是端莊冷漠的三姑娘也有葛優癱的天賦,撒開手腳癱在車內,穆奚見他完全放飛自我,必然是難受的厲害,正尋思該如何讓他好受,趕馬車的雲管家探頭道:“六姑娘,三姑娘,到了。”
“來,我扶你下去。”
沈屹下了車,兩指捏了捏鼻梁,還是不大舒服的樣子。
而他再看向穆奚時,卻輕聲笑道:“喵啊,多謝。”
大魏出城拿文書,登記名姓,這大冬天除了跑買賣的商賈也沒什麽人要往外去,于是越近城門越荒,四野空曠,寒風自如來去。
吸進肺裏的空氣泡滿了嚴冬的肅殺,好不容易在馬車內積攢起的暖意被驅散殆盡。
枯樹孤零零立在城門前,顏色烏黑就像讓天雷劈過,枝梢如同動物細細的爪子。
穆奚看了眼那樹,心中還是不相信沈翮真的會将雲謹之殺死。
或許他只是在暗示老管家去看一看失戀的兒子也說不定。
直到鐵鍬一鏟一鏟将枯樹下的黑泥挖走,露出草席焦黃的邊角,一切辯解都變得無力。
穆奚不暈車,現在卻正苦苦壓抑着從胃部翻湧而起的酸味,這時候沈屹提前清胃的做法就顯得極其明智了,眼下他只是臉色差,沒見着有什麽其他反應。
雲管家挖到一半沒了力氣,又不肯讓兒子在冷冰冰的地下躺着,只一寸寸往外拉。
草席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響猶如烏鴉沙啞的啼叫。
沈屹脫了大絨毛的風衣,卷起袖子幫雲管家一起拖,他們将草席從土坑挪到平地,沈屹上前将席子一揭,穆奚再也忍不住,轉身幹嘔起來。
雲謹之雙目緊閉,穿着他平日裏喜歡的青色衣衫,雙手平放兩側,下腹部紮了把刀。
刀刺得很深,僅留了柄在外,嵌了寶石的刀柄上墜了塊玉。
那是沈翮的刀,那是沈家的玉。
雲管家跌坐在地,穆奚的指甲掐在肉裏,事态驟變,劇情從原本的權謀走向玄幻,再由玄幻變成了懸疑。
此時此刻穆奚完全不能把這一場景當成小說中的情節。
阿雲是文章中最讨人喜歡,留給觀衆心疼的男二,但更重要的是,不久前他還和她講過話,溫溫柔柔的一個人,就這樣被草草埋于泥土。
通過文字讀到,和親眼經歷,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穆奚開始反複告訴自己,不要暈,不要暈,這不是什麽輕松的走向,這涉及到人命。
“雲謹之不能在這裏躺着,也不能立即下葬。”沈屹異乎尋常地冷靜,“雲管家,阿雲死的不明不白,我們要把真相查明。”
“還有什麽不明不白!”雲管家咆哮,雙手重重捶在地上,“什麽公子少爺!這才幾天,我的阿雲就——”
“幾天?”穆奚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下壓咽喉阻斷嘔吐的沖動。
她捕捉到雲管家的話:“什麽幾天?阿雲究竟失蹤了幾天?”
“八天,八天了!”雲管家怒吼道:“沈家有人和我說了,他們八天前就跑了!”
老人悲切又憤怒,手指摳着地上鋒利的石子,“前陣子阿雲說要出門見個朋友,要走八九天,我還奇怪他在哪裏認識了那麽遠的好友,可哪裏有什麽好友!必然是被沈翮拐了去!”
也就是說,沈家單方面隐瞞了他們具體出走的時間,這很大可能是沈夫人的主意,直到紙包不住火,沈将軍逼問出了事情的真相,這才鬧到了穆家。
“八天……”
穆奚看向沈屹,“七天前沈家才過來商量婚期,我以為他們的出逃是因為我的緣故,但既然八天前阿雲就已經離開……”
沈屹接着道:“那麽他們為什麽要走?”
“……這個我可以告訴你們。”
穆奚一愣:“我是不是悲傷過度,好像聽見阿雲的聲音了?”
“難不成我也悲傷過度?”沈屹回問。
“啊!明明是我這個當爹的發了癔症,阿雲——”雲管家大哭。
雲謹之雙目直直望着蒼穹,無限感慨道:“咳,咳,你們再悲傷下去,我就要見雲家祖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