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蔣家,書房。
如意進去的時候,蔣聞山正坐在桌前發呆。他素日裏愛幹淨,但現今青衫有些皺污,頭發也不很平整,青黑的胡茬露了出來,有些頹然。
放下食盒,如意關上了敞開的窗戶,又撥了撥火盆裏的炭,蔣聞山還沒發現她,她心中暗罵一聲,只得又拿起剪刀,去剪屋內的燭火。蔣聞山的書房用蠟燭,雖然依舊不是很明亮,但已是這個時代最好的照明工具了,眉如意以前只用很小的油燈。
蔣聞山終于發現書房裏多了個人,他眼珠動了動,視線落在如意身上。
“你來幹什麽?”男人聲音粗粝沙啞,顯然今天滴水未進。
如意仿佛換了一個人,不再是白天那個聲色俱厲的如意。她笑意盈盈地站在燭火旁,身材高挑,比韓熙兒要高出半頭,肌膚很白,只不過五官太過明麗,不像韓熙兒那般婉約可人,不是蔣聞山喜歡的類型。
但是這一瞬間,蔣聞山恍然間覺得,白天可能是自己做了一個夢,一直傾心于自己的眉如意,怎麽會忽然轉了性子,怎麽會忽然要和離,怎麽會這麽無情冷酷。
“聽說你一天沒吃東西,讀書本就辛苦,怎麽能不吃東西呢?”如意笑盈盈地打開餐盒,将裏面的飯食一一擺好,又把碗筷遞給蔣聞山:“吃點東西,不然身體怎麽受得住。”
蔣聞山有些呆愣,兇神惡煞的如意和溫柔的如意來回在腦中交戰,讓他懷疑哪一個才是真的,或許如意一直是溫柔的,兇神惡煞的如意只是他做的一個夢?
若如意還是原來的如意,也很好罷……處處忍讓他,關懷他,敬重他,愛慕他,即便不是他喜歡的長相,即便不夠溫婉可人,但也很好的罷。
蔣聞山讷讷接過碗筷,吃了一口飯。身體和精神的麻木讓他沒什麽食欲,但是這米飯出奇的軟糯,菜肴都是他喜歡的,不知不覺竟吃了一整碗。
期間如意一直未說話,只是殷勤夾菜,溫柔可愛得很。
放下碗筷,蔣聞山擡頭,眼中神色複雜:“你到底想要幹什麽?”想和離是假的嗎?和離了你怎麽安身立命?
“我曾全心全意傾心于你,想過陪你度過這一生,無論窮苦還是勞病。”眉如意當時确是如此想。
“但自從你我二人成親,我如墜地獄,如入油鍋,你待我不好,滿心滿眼都是韓熙兒,世上又有哪個妻子可以接受這些?”如意直視蔣聞山的眼睛:“但是我接受了,我忍耐了,可是結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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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你辱我欺我騙我害我殺我!
蔣聞山無法直視這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把頭扭到了一邊。
“既然如此,不若好聚好散,日後你金榜題名與我無幹,我窮途末路也不來擾你,從此陌路罷了。”
聽到這句“陌路”,蔣聞山驀地轉回頭來,雙目赤紅,咬牙問道:“我确是一時糊塗,你為何如此決絕!當真就要和我成為陌路!”
蔣聞山的這個反應,不是如意想要的,她一愣,卻又想通了。蔣聞山清高自持,他若厭棄了眉如意,和離了也不會心存惋惜,但現在是自己提出來要離開,他大概有點受傷,萬分不甘,所以才激動。
想到此處,如意使勁掐了自己的大腿根兒,硬是擠出了兩滴辛酸淚,又倔強做作地把頭扭向窗外:“我何曾想過我們會走到這一步?”
蔣聞山見如意忽然落淚,心中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他猛地抓住如意的手,心中忽然熱烈起來:“如兒,我們能不能回到原來的樣子?”
如意的內心是崩潰的……
她抽回自己的手,偷偷在裙子上蹭了蹭,卻也是哭得梨花帶雨,然後在蔣聞山熱切的目光中,緩緩搖了搖頭。
蔣聞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下從極度渴望與希望中,墜入了絕望裏,他委頓在椅子上,不肯再看如意一眼。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的人心。眉如意全心全意對蔣聞山好的真情,他是不稀罕的,一點也不。
如意心驚膽戰的,努力不刺激眼前這大哥,免得他又抽風:“今年春闱因益州民亂誤了,但我聽來往行商說,益州的民亂已經快平了,想來科考不過就在眼前,你我的緣分雖盡了,但我總希望你好的(才怪),蔣郎今年必能高中,登天子堂,從此蔣家門楣光耀,祖宗有靈。”
蔣聞山呼吸停了一瞬,到底科考對他才是最重要的,若他一朝登科,什麽妻子他得不到?什麽宅院他住不了?想到此處,蔣聞山忽然覺得壓在身上的擔子輕了。只要他能考中。
但他并不知,上一世益州民亂雖然平了,但是科考卻并未在當年舉行,第二年又逢別的大事,亦是耽誤了,所以直到兩年後,宋國的省試才得以舉行,蔣聞山高中,次年又經殿試,得到皇帝看中,并未外放。
他一朝得勢,納了韓熙兒為貴妾,韓熙兒進門後兩人雙宿雙栖,眉如意氣得夜不能寐,又躲不過韓熙兒的明槍暗箭,蔣母的風刀霜劍,半年後就死球了。
今天如意來,目的有二,第一就是順利把婚離了,第二就是努力消弭一些蔣聞山的怨恨,萬一這一世他再次高中,也免得他将來挾私報複得太狠。
如意又說了些安慰鼓勵的話,見蔣聞山神色平靜了許多,才盈盈起身一福:“你我夫妻緣盡,但祝蔣郎金榜題名,前程似錦。”
如意一出門,就看見在門外焦急搓手的碧桃。
“姑娘你可算是出來了,我還害怕他說些好話,把你說心軟了呢!”碧桃性子像小孩,見如意面色如常,立刻就把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如意又把手在裙子上蹭了蹭,呲牙一笑:“走啦走啦,收拾東西去 。”
*
蔣聞山妥協了,蔣母也沒了主心骨,只能悄悄請了蔣家族長來。在蔣家族長和眉彥端的見證下,辦好了和離,蔣家原有的幾畝田産由蔣聞山帶走,宅院和嫁妝歸還如意,自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收好和離書,如意讓小厮去找了一輛馬車,又付好了車錢,對蔣聞山一福身:“你我緣盡,自此一別,祝君金榜題名,祝蔣夫人身體康泰。”
說罷,如意又拜了拜,那是十分得體大方有風度,讓蔣家族長都有些佩服了。自古女子離了夫家,即便是和離,也難免心中生了怨憤,這眉家姑娘竟然還能這般豁達,實在是少見。
往日風流倜傥的蔣聞山,此刻有些落魄,但眼中卻并無恨意,只有些許的後悔遺憾,但于事無補,只受了如意的禮,轉身上了馬車,他默默在心底發誓,今年定要高中!讓眉如意後悔去吧!
蔣母也換了一身樸素的衣裳,眼中還有一些希冀:“我聽說你也是要回眉家住的,這宅子……真的就不能……”
“蔣夫人好走。”眉彥端肅然開口,做了個“請”的姿勢。
蔣母碰了一鼻子灰,窩囊得很,但如今她已經明白了:只要如意和蔣家再無關系,眉家就不會給她一點臉面。
車夫揚鞭,馬車緩緩駛遠,帶走了灰頭土臉的蔣家母子。如意這才回身,對蔣家族長一禮:“今日之事實是我們小輩的錯,此宅我欲變賣,所得銀兩交于蔣氏義莊,也算是我一點心意。”
“這如何使得?不可不可!”蔣家族長忙道。
如意低着頭:“我本想将這宅子直接贈與,但又恐蔣夫人和蔣郎鬧将開來,所以方才未說,但将這宅院變賣,銀子捐給義莊,也是我的一點微薄心意,希望您切勿推辭。”
她說得誠懇,又加上蔣氏義莊确實很缺銀子,那族長便簡單推辭幾句,受了這饋贈,另外還誇了如意“高義”雲雲。
銀子誰不喜歡呢,但是如意有自己的考量。要把和離的影響降到最低,勢必要留給好名聲,只要蔣家不說她的壞話,事情就算成了。其次,若蔣聞山将來真的還能高中,也必然要忌憚宗族的,和蔣氏族長搞搞關系還是有必要的。
如意的東西都已收拾妥當,鐘管家帶着家裏的小厮裝好車,問如意:“可還有什麽要帶走的?”
“都沒什麽用,留下吧。”留下的不過是眉如意不如意的一生,她的倔強,她的絕望,還有她的癡望。如意看了良久,忽轉頭對鐘管家笑道:“只是這宅子要快點貼個布告賣出去,價錢合理即可,銀子給蔣氏族長送去,與蔣家的事就算了了。”
宅院院門緊閉,院內的玉蘭也被如意叫人砍了,留下一地雪白。
當天鐘管家就貼了布告,有了買家上門。因為這宅子賣得便宜,買家生怕房主反悔,當天就找了保人,簽了契書,當日湊齊了銀錢送來。
鐘管家親自将契書和銀錢都送給了蔣家族長,又把事情回禀了如意。
蔣家、蔣母、蔣聞山便都成了前塵。
鐘管家是看着眉如意長大的,知道自家姑娘是個什麽性子,便寬慰道:“姑娘如今也算是脫離了蔣家的那火海,應該高興的。”
如意不知何意,卻是呲牙一笑,沒心沒肺的:“晚上吃點啥?”
鐘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