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是這樣的……”蔣母硬擠出一個笑:“我年紀也大了,實在是做不動許多活兒,你能否看在我年老體弱的份兒上,把嫁妝留下一些,也好讓我們母子有口飯吃,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留給我們母子這處宅子總是可以的吧?”
因午間蔣聞山回去說明了如意的意圖,母子二人商量了許久,終究是沒想出其他的辦法來,只能退而求其次——留下這宅院。
如意起身退後兩步,反問:“你來害我,還要我可憐你們?”
蔣母沒想到如意這麽直接,當下一愣,複又悲哀可憐:“此事自然是我錯了,但你念在我是一個無知老婦,未讀得許多書,又一時糊塗,就大人大量原諒了我吧!”
“我心眼小,睚眦必報,原諒是無法了,只不過是一拍兩散,以後互不幹擾罷了。”
一看如意這般強硬,竟然一點情面也不給,蔣母心中自是十分惱怒,但因有把柄在如意手裏,便也硬氣不起來,只能強忍着心中的惱恨又嚎啕大哭起來:“造孽呀!我這老婆子怎麽就這麽糊塗!做了這等錯事!可是害了聞山了啊!”
如意看着蔣母演得熱火朝天,內心卻毫無波瀾,甚至覺得有一絲可笑。但演戲既是一個技術活,更是一個體力活,蔣母嚎叫了半晌,觀衆如意也沒有什麽反饋,蔣母的內心是崩潰的,內心崩潰了,戲自然就演不下去了,她往如意的方向挪了挪,意圖抓住如意的腳,奈何如意往後一躲沒抓住。
蔣母哪能死心,又往前一挪,如意又一躲,蔣母發了狠,猛地往前一竄,誰知如意忽然一跳,站上了椅子。
這有些驚世駭俗了,蔣母雖然不是個大家閨秀,但是也知女子的言行要謹慎,要得體,從她出生起,就沒見過女子蹦上椅子的,這太……粗俗粗鄙。
“你……你這太……”
“反正都要和離了,我粗俗我的,和你們也沒有什麽關系,您還是省些力氣。”如意挑眉,所幸一步跨上桌子,插着腰,有些像街面上的地痞流氓混混。
被如意一提醒,蔣母才想起自己來的主要目的是什麽,要解決的重要矛盾是什麽,立刻拍地捶胸,聲淚俱下:“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我二十多歲就守了寡,為了聞山的前程,為了讓他讀書,我吃了多少苦,我受了多少罪!眼看着聞山中了秀才,中了舉人,馬上就要進士及第,你知道這其中有多不容易,我難啊!我難了多少年才有了今天,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這個老寡婦嗎?啊?”
若說先前蔣母有演戲的成分,那麽現在卻也算真情流露了,她自從生下蔣聞山,便守了寡,兄嫂都讓她改嫁,将蔣聞山送進慈幼局裏去,但她與亡夫也算是有感情的,又心疼蔣聞山,硬是咬牙不肯改嫁,之後數年日子過得艱難,但她咬牙供蔣聞山讀書識字開蒙。
蔣聞山也算是争氣,又加上天資聰穎,一口氣考中了舉人,成為了泉州府裏的小名人。
想起往事,蔣母心中酸楚,她二十多年,含辛茹苦,對待如意确實是刻薄些,無恥些,卑鄙些,但是無論是對待亡夫,還是撫養幼子,她确實是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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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委頓于地的老婦,如意神色稍稍有一些變化。
而蔣母精确地捕捉到了這變化,滿含乞求:“求你把這宅子留給我們母子安身立命吧,你離開了這裏,自然還有眉家可回,我們若離開了這,就只能回鄉下去了,人們常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先前對聞山多好,多賢惠,如今你怎麽就能看着他流落街頭呢?”
蔣母知道,如今馮二在如意手裏,自己的名聲也在如意的一念之間,蔣聞山的仕途也在她手裏,要想留下宅院,又保他們母子安然無恙,就得哄得如意心軟。
如意蹲在桌兒上,樣子有些滑稽,蔣母忍者心裏的惱恨,滿眼含淚乞求道:“這宅子就留給我們,你就發發善心,好嗎?”
如意也在打量蔣母,然後緩緩搖了搖頭,呲牙一笑:“不好。”
這不是蔣母想聽到的答案,她也沒料到會被如意這麽幹脆利落地拒絕,差點氣仰殼。
如意又呲牙一笑:“你看,之前我對蔣聞山很好,但是他欺我、辱我,我盡心盡力侍奉你,你卻要毀了我。你們既然做出這樣的事,就不應該有臉來要我的宅子,更不應該有臉要我發發善心。”
“你想讓我發善心,那總要由‘善’開頭,你想沒想過,若是我真被你當中捉了奸,你手裏有我的把柄,你會不會讓我活?我還能不能活呢?”如意笑眯眯的,但笑意未達眼底。
若蔣母捉了如意的奸……
“你就不能原諒……”
“我不。”如意站起身,她本來就高挑,又站在桌上,眼皮耷拉着,冷漠地看着蔣母,一字一頓:“我不原諒,以德報怨,以何報德?我這輩子,只以直報怨,錯了就要承擔後果,不然公平正義何在?”
*
眉彥端在觀外站了一個時辰了,去報信的小道童還沒有回來 ,讓人懷疑這小道童可能是迷失在這袅袅仙氣之中了。
嘆了一口氣,眉彥端發在臺階下的石頭上坐下。他已經不年輕了,十幾年的孤寂足以摧毀一個人的身體和意志,更何況他一早從蔣家出來後,就馬不停蹄兩個時辰,一身骨頭都要跌散了。
又過了半晌,觀門從裏面拉開,小道童揉着眼睛出來了:“進去吧進去吧,真人讓你進去了。”
眉彥端看了看小道童的惺忪睡眼,嘆口氣進了門。
這道觀眉彥端是很熟悉的,如意五歲時,眉公敏就立志離家修道,遍尋泉州府地界,也沒有合适的所在,最終選了這尋仙觀,當時這道觀破爛不堪,外面下大雨,道觀下小雨,在這觀裏修行的道士也就三五個,也是三天打魚兩日曬網,卻美其名曰下山游歷。
是眉家出資修葺,說是修葺,基本上卻是重建了。建好當年,眉公敏就大包小包搬了進來,但若眉家有事需要眉公敏出面,眉彥端都是要過來請的,所以很熟。
但他覺得看門的小道童或許有點大了,是時候換個小些的罷。
過了山門,穿過走廊,眉彥端進了主殿。
一個清瘦的老者背對殿門而坐,他身着青色道袍,正閉着眼小聲誦讀經文,眉彥端就沒說話,安靜束手立在一邊。大概過了一炷香,誦經聲停止,但老者依舊沒正眼:“何事?”
眉彥端這才上前一禮:“如意要和蔣聞山和離。”
眉公敏這才睜開眼,他坐在蒲團上,轉頭斜眼看着自己的兒子:“她又要鬧什麽妖蛾子?”
這不怪眉公敏有偏見,用有色眼鏡看如意,實在是兩年前為了嫁給蔣聞山,眉如意作天作地作大妖,給眉公敏留下的陰影有些嚴重。
“這次不怪她,是蔣家欺人太甚,蔣王氏……”
“停停停!休說那些污糟事,恐損了我的修行。”眉公敏雙手急忙捂住耳朵。
眉彥端只得作罷,又道:“蔣家這事,應是能善了的,只恐家中二房三房不允。”
他們父子長得像,只不過眉公敏的臉上皺紋多一些,比眉彥端更厭世更沒耐心一些。
“你那不省心的丫頭是真的要和離,還是只想用和離吓唬吓唬蔣家人?別你為她籌謀好了,她又不舍得了,都說三歲看到老,她的性子從小就倔,只怕不肯輕易放手的。”
起先眉彥端也有這方面的顧慮,但今早和如意談過後,這個顧慮便打消了。
“應該不會,她是徹底傷了心,跟我說要把陪嫁的鋪子和宅院都收回來。”
眉公敏挑眉:“她真這麽說?”
“确是這麽說的。”
“既然是和離,嫁妝自然要都收回來,我們眉家雖是商賈,但家財也是一文一文積攢的,不能便宜了旁人,左右蔣家這個梁子都結下了。”
“這事,父親您同意了?”
“你去辦吧,二房三房先瞞着,等事情辦妥了,再尋個機會告訴他們便罷了,否則……”眉公敏看看蔣聞山,眼裏有些戾氣:“你二叔三叔還能讓你好過?”
“是。”
眉公敏又閉了眼,漠然道:“你那丫頭就是個拎不清的禍害,當年不顧你有多難,也不顧眉家,留在家裏裏遲早要惹大事的,和離了也好,把她送到刺桐港去,終身不準再回來。”
張了張嘴,眉彥端把話又咽了回去——此時并不是和眉公敏求情的好時機,況且蔣家的事了了,讓如意去刺桐港避避風頭也好,過個兩三年,再接回眉家,對如意也未必不好。
“是。”
*
蔣家,書房。
如意進去的時候,蔣聞山正坐在桌前發呆。他素日裏愛幹淨,但現今青衫有些皺污,頭發也不很平整,青黑的胡茬露了出來,有些頹然。
放下食盒,如意關上了敞開的窗戶,又撥了撥火盆裏的炭,蔣聞山還沒發現她,她心中暗罵一聲,只得又拿起剪刀,去剪屋內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