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東院,主屋內傳出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依舊是蔣家母子在屋裏。蔣母哭了半晌,用帕子擰了擰鼻子:“如今家裏出了醜,只能把眉如意留下,熙兒那裏也要暫且放一放。”
蔣聞山如今哪裏還能顧得上熙兒表妹,自己的前途都要毀光了。
“我只怕……她不肯。”“她”指的自然是如意,蔣聞山可是還記得今早如意單獨和他說的話:一起下地獄吧。
蔣母一聽這話,眼睛立刻就瞪了起來:“她不肯?她有什麽不肯的?難道她還真想離了蔣家?真能離了蔣家不成!?她一個婦人離開了夫家,靠什麽生活?我們不追究她的錯,她倒還有臉不肯?”
蔣聞山不過說了一句,蔣母就發了瘋一般,弄得蔣聞山也無趣,又不知如何同蔣母說自己的感受,最後只得沉默了。
也許是憤怒支撐起了蔣母的脾氣,她又變成了原先那個傲氣的蔣母。末了,她一拍桌子:“她不過是個依靠你存身活命的婦人,你倒還害怕起她來,你只要去安撫她幾句,說幾句好話,她自然服服帖帖的,先前你不也是那樣哄她的?怎麽現今卻不會說不會做了?就算她不識好歹,你打她一頓還不老實了?哪個男人不打老婆?”
如意和蔣聞山成親之前,蔣聞山連書院的束修都拿不出,又加上讀書是要花銀子的,最後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眼看科舉無望,這才動了歪心思,特意去偶遇了眉如意,大抵是銀子大多數時候比面子重要許多,那時蔣聞山倒也确實很有創造力,說了很多撥動眉如意春心的情話。當時蔣聞山穿的那身長衫,都是向同窗借的——畢竟穿着打補丁的衣服,會減少很多風流倜傥。
但是成親之後,眉如意豐厚的嫁妝,讓蔣聞山過上了公子哥一般的日子,他已經很難想起之前的寒酸生活,甚至經常覺得自己本來就是如此富貴人家的少爺,所以對于眉如意的存在,就越發的不能忍受。
她時刻在提醒着他:你以前很寒酸。
從東院出來,蔣聞山覺得自己親媽說的很有道理。人有時候很奇怪,你心知是錯的,但是這事于你有利,你就能說服自己,這是對的,是絕對正确的。
此刻已是晌午,平日此時,他若不在書房讀書,就是在茶樓和人坐而論道,暢談詩詞歌賦。
但今天他進了如意的院子。
小院不大,早先離開時被翻得狼藉不堪,但此時已收拾得整齊幹淨。院內種着的玉蘭開得正好,是當年他們搬進來時,兩人從城外茂山移栽過來的,當年沒有開花。
如意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旁邊是一個小幾,小幾另一面放置着另外一張藤椅,正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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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聞沒言語,在藤椅上坐下。
如意身材高挑,舒展地坐在藤椅上,有一點慵懶,她的眼睛明亮清澈,氣質幹淨,隐隐透出一絲堅毅,并不是蔣聞山喜歡的類型,她提起紫砂壺給蔣聞山倒了一杯香茗,複又躺回去,一字未言。
“今日之事,是我沒能勸住母親,早先亦有許多事是我對不住你。”蔣聞山看着院中玉蘭道。
如意也看着那株玉蘭:“你還記得這棵玉蘭嗎?”
蔣聞山不知何意,只得回道:“記得,是前年從茂山移栽過來的。”
“我喜歡玉蘭,你就把家裏都種上了玉蘭,那段日子我很快樂。”如意忽然轉頭看向蔣聞山,眸子清澈,并無一絲怨憤:“當年這棵樹并未開花,第二年也未開花,直到今年,才終于開花了,我嫁給你整兩年。”
蔣聞山聽得如意話中并無恨意,似是還十分眷戀兩人的過往,忽然就吃了定心丸:母親說的果然未錯,眉如意離開蔣家離開他,是無法生存的,她不會離開蔣家。
只要她不離開蔣家,一切就有轉機。
“确實已經兩年,這兩年是我慢待了你,但也是為了科考,你若能體諒,也是你賢惠有德。”蔣聞山坐得直了些,言語之間有些倨傲。
如意端詳蔣聞山神色,眯眼笑了笑,又忽然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亦有錯,我不該……”
“你自然有錯。”蔣聞山沒讓如意把話說完,他皺着眉頭,不知道如意有什麽可笑的:“你錯在入了蔣家,卻不能一心一意侍奉婆母,心裏更沒有想着蔣家,前些日子更為了給蔣家義莊捐銀的事頂撞母親,若你日後還是如此,蔣家便真容不得你了。”
如意睜着清亮的眸子,仔細打量着蔣聞山,忽然又笑了,眼睛眯了起來,然後一字一句道:“我的錯不在這些,這些我沒有錯,我錯在根本就不該嫁給你。”
蔣聞山本以為如意既然已經服軟了,自然要忍氣吞聲,這才有了方才那一番豪言壯語,哪裏知道如意會說出這樣的話,當時腦中一片空白:“你說什麽?”
“蔣聞山,你知道你自己很無恥嗎?你的聖賢書都讀到了狗肚子了去了?”如意還是笑眯眯的。
“你……你說什麽?”
“我說你們蔣家母子都無恥至極,那馮二我已經審過,是你熙兒表妹的老相好,被她勸說來毀我清白,還是和你母親合謀,你不阻止就是幫兇,你們蔣家出了這樣無恥之事,你竟還能不知羞的來數落我的不是?天下之大,只怕再也沒有你這樣的斯文敗類呀!”如意冷笑着起身,俯身看着面色鐵青的蔣聞山,心中頓覺暢快。
“你說我無恥?”蔣聞山在泉州府裏可是名人,最年輕的舉人老爺,泉骧書院的金字招牌,從未有人說過他無恥,他更是以清高自我标榜,如今他親老婆說他無恥?
如意認真的點點頭:“對,我說你無恥。”
她上前一步,居高臨下看着蔣聞山:“你因財聘我,心思不純,并非君子,此為其一。”
如意又向前一步:“我衷心敬你,将此生托付于你,你卻待我不善,你非善類,此為其二。”
她又向前一步,附身看着蔣聞山:“你家風不正,心思歹毒,此為其三。”
蔣聞山一動不動,甚至一句辯白的話也說不出。
如意端起小幾上的茶杯,聲音平靜:“你我之間,有如此杯。”
“啪!”
白瓷的杯子墜落,碎得四分五裂。
蔣聞山的喉頭動了動,聲音有些啞:“那你到底想怎樣?你難道真要和離不成?離開了蔣家你将沒有依靠。”
“我為什麽不能和離?依靠?依靠就是被你們蔣家吸血不成?”如意嗤笑一聲,直起身來:“你們所謂的依靠,所謂的名聲,在我眼裏不值一文!與其在這宅子裏被你們母子磋磨死,不如就此一刀兩斷,往後活得好,活得不好,都是我的命,即便是活不下去,也比在這強千倍萬倍!”
蔣聞山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害怕了。
現在馮二在如意手裏,他是個舉子,和離會影響他的仕途……他還能不能科考了……
若眉如意真的走了,他科考用的錢誰來出?萬一眉如意将蔣家的醜事宣揚出去,他們母子還怎麽在泉州府生活?
“若我不同意,你……你又能怎樣?我不同意你離開就算私逃。”蔣聞山咬着牙問。
“不同意嗎?你好像對我有點誤會,對自己也有點誤會。”如意指了指東院廂房方向,笑着說:“若你今天不同意,我明天一早就去擊鼓鳴冤,勢必讓整個泉州府的百姓都知道蔣家的醜事,一定要讓你們母子在泉州府無法存身,你既然不給我好過,咱們就一起不好過。”
“我不過一介弱女子,不像夫君,是前途無量的舉人老爺,撕破了臉,也是你的損失大一些。”
蔣聞山的牙都要咬碎了,卻發現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是恨毒了如意:“你這個毒婦。”
如意搖搖手:“和婆母夫君比,我還差得遠呢。”
蔣聞山咬牙站起身來,他現下實在想不出什麽法子,只想冷靜冷靜,卻被如意叫住。
“對了夫君,你也知道,和離之後我一介女流存身困難,這宅子既然是我嫁妝買來的,我也要帶走的,另外凡是我帶來的,我都要收走的。日後婆母和夫君的日子肯定要難過一些的,你們要看開些。但我走了也有很多好處,比如夫君可以再去尋一位符合婆母要求的妻子,更可以和熙兒表妹雙宿雙栖,如果……她願意和你一起吃苦的話。”
這幾句話,句句紮心,蔣聞山氣得頭皮發麻,險些就要怒氣沖冠,如意抓了小幾上的茶壺,心想若他要逞兇就可勁兒削他!
但他只是站了一會兒,就頭也不回地出了小院。
傍晚時分,蔣母來了。能看出來她梳洗過,但是雙眼腫得像核桃,想是哭了一天。她進來什麽也不說,“噗通”一聲跪在了如意面前。
“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鬼迷心竅的!”蔣母緊緊抱住如意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如意沒說話,只讓海棠守着院門,靜靜看着蔣母。
蔣母哭了好半晌,發現如意竟然什麽反應都沒有,心中難免有些惱恨,但此時只能忍着。她擡起頭,期期艾艾道:“今天的事是我錯了,你就念我年邁糊塗,不要追究了。”
“和離,今天的事我此生不再提起,蔣聞山也可以繼續科考。”如意直視蔣母的眼睛。
“你真的不再提起?”
“永不。”
蔣母努力想從如意的神色中找出些蛛絲馬跡,她是不相信如意的,但此時此地,她不信也要相信。
“是這樣的……”蔣母硬擠出一個笑:“我年紀也大了,實在是做不動許多活兒,你能否看在我年老體弱的份兒上,把嫁妝留下一些,也好讓我們母子有口飯吃,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留給我們母子這處宅子總是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