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如意想過和離後會過得很艱難,但沒想到這“艱難”來得這麽快。
蔣家東院,只留了崔媽媽和玉杏兩個,剩下的都送到莊子上找人看顧起來免得壞事。加上如意院裏的,統共六個人,在朦胧夜色中偷摸地回了眉家。
和離在此地畢竟不是光榮之事,眉家乃是泉州府的首富,自是丢不起這個臉面的,所以如意想,短時間內她是門也不得出,要失去自由了。
但她沒想到,眉家不只是想要囚禁她,而是想“流放”她。
眉彥端端坐着,容色默然:“這是你祖父的意思,也是他同意你和離的條件,我亦覺得去刺桐港小住一段時日對你來說是好事,若你留在眉家,待你和蔣聞山和離的消息散播開來,只怕風言風語你也受不住。”
我臉皮厚,我可以的。如意心裏想。
這院子是如意出嫁前住的,名叫平蕪院,取自平蕪盡處是春山,是如意母親宋氏在世時親自取的。如意出嫁後,這院子沒人住,但是打掃得卻幹淨,六人還未及收拾,眉彥端就來了,讓如意先別收拾了,免得明天還要打包——明天主仆六人要去刺桐港。
刺桐港是一個海港,雖屬泉州府管轄,但是位置偏遠,道路崎岖難走,從眉家出發到刺桐港,馬車需行一整日。三年後朝廷開始重視海運和對外貿易,刺桐港逐漸成為泉州一帶貨物集運中心,但現在那裏是個以捕魚為生的偏遠所在,人煙稀少。
“我不想去。”如意在眉彥端面前坐下,乖巧地把臉貼在他的手臂上,搜腸刮肚想要整些煽情的詞兒出來,奈何煽情能力有限:“我想陪在爹身邊,不想去刺桐港。”
眉彥端摸了摸如意的發頂,嘆息一聲:“我何嘗不想讓你留在我身邊,但如今這事兒雖二房三房還不知,卻也瞞不了多久,只怕他們知曉了便要來尋事,爹爹自然是有辦法應付,但你若留在這裏,是要受委屈的。”
如意搖搖頭:“女兒不怕受委屈,女兒只想留在爹爹身邊。”
從前,他們父女關系不親近,眉彥端不善表達,眉如意亦然,至親骨肉的兩人卻話很少,心裏有隔閡,從未像如今這般敞開心扉。
沉沉嘆了口氣,眉彥端狠了狠心:“你必須去刺桐港,在眉家別院裏住個兩三年,待泉州這邊風頭過去,我會接你回來,再給你尋個殷實可靠的人家。”
如意正在想措辭,崔媽媽卻慌慌張張進了門:“老爺,二房的睿老太爺來了!”
這也太快了!快到讓人懷疑這府裏得有多少二房的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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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兒你不用出去,為父去看看。”眉彥端起身,他其實很瘦,個子也不高,比同齡人要老一些,總是苦大仇深的模樣,但是很奇怪,如意在他身邊就總覺得很踏實。
眉彥端才走,如意就帶着海棠跟了上去。
*
眉家有三房,大房老爺眉公敏一心在尋仙觀裏修煉長生之術,二房老爺眉公睿、三房老爺眉公達皆已分家,不過二房住隔院,三房住隔街,實在是有些近。
正廳主位上坐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皮膚黝黑,陰沉着臉,看着有些兇,正是眉公睿。
下手坐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這中年人生着一雙虎目,身材壯碩,和老頭長得很像,是眉公睿的二兒子眉彥璋。
兩人都氣勢洶洶,一看就知是來興師問罪的。
“大房就是厲害,出嫁的女兒和離都不用知會我們一聲,我們雖是二房,卻也是眉家的,她和離了,眉家的其他女兒怎麽辦?”眉公睿冷哼一聲,也不用正眼看眉彥端。
眉彥端恭敬行禮,依舊是不慌不忙:“本是要去告知的,只因今日晚了,怕打擾二叔休息,所以才想明早去告知。”
“明早告知?你們大房有這等事,原是要和離之前知會我們,大家一起商讨才行,怎麽?和離完知會我們一聲就成了?大房自是有大房的威嚴,但也不應這麽蔑視我們罷!”眉公睿一掌拍在紅木桌兒上,吓了上茶的婢女一跳,手中茶盞一個沒端住,滾燙的茶水就潑在了眉公睿的大腿上。
眉公睿立時大怒,擡手便是兩個耳光,将那婢女扇倒在地,兩頰立刻腫了起來。
“狗奴才!伺候人都不會!這樣的奴才留着什麽用,明日就給我發賣了!”自眉公敏入了尋仙觀,眉公睿就成了實際上的大族長,來往各家,作威作福,沒人敢多說什麽。
那婢女不過十四五歲,在眉家已伺候了五六年,平日很是伶俐,哪裏料想今日闖了大禍,又聽要将自己發賣,立刻吓得話也說不出了。她不過是個下人,眉公睿若堅持,只怕眉彥端也不會為了她而再駁眉公睿的顏面。
那滾燙的茶湯威力不小,濕熱的衣服貼在大腿上火嚕嚕的,眉公睿就越發氣了,随手抓起空杯砸向那婢女,婢女來不及反應,茶杯正中額頭,“砰”的一聲,聽着就痛。
看見婢女滿臉是血,眉公睿才算是稍稍消氣,陰陽怪氣道:“我看侄子你管女兒不行,管下人也不行,管婦人亦……”
“二叔慎言!”眉彥端忽然大聲打斷了眉公睿想要說的話。
“哼!既然做出了那等事,如何又不可說不能說了?”眉公睿冷笑。
眉彥端臉色有些蒼白:“那事既已了結,二叔何必再提。”
“罷了,都是你心軟,卻反而成了我們的不是。”眉公睿忽然裝起了好人:“如意犯了錯,如今她的姐姐妹妹們都要受牽累,侄子你說怎麽辦?”
眉彥端自然是知道這個二伯的性子,也不多做解釋,只是直起身:“如意和離的事父親同意了。”
眉公睿面色一冷,倏地又暴怒道:“端兒你越發不敬長輩了!竟敢随意欺瞞!”
他把桌子拍得震天響,恨不能把烏木的桌子拍碎了才解恨一般。眉公睿恨罵了兩句,才算是稍稍順氣,指着眉彥端道:“如意是今日才和離了的,之前無論是你們大房,還是我們二房,都沒聽到消息,大哥住在城外尋仙觀裏,一來一回少說需要半日,你怎麽可能有時間通禀大哥?你莫不是诓我?”
眉彥端束手而立,并未質問為何大房裏的事眉公睿都知曉,只說:“騎快馬,兩個時辰足矣,侄子不敢撒謊。”
眉公睿長出了一口氣,似乎也覺得糾結這個問題不會有什麽結果,即便事情鬧到了眉公敏處,他也是要回護自己兒子的。
如意和海棠偷躲在偏廳,把正廳裏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眼看自己老爹這戰鬥力太渣,想要幫忙,又怕出去反而添了亂,一時間急得在屋裏亂轉。
忽然,如意的目光落在一盆植物上——這植物一尺多高,葉子油亮,最怪的是植物上面長着細長的果實。
如意有些不敢自信,她指着那盆植物問:“這是什麽?”
海棠順着如意的手指看過去,面色奇怪:“這是番花呀姑娘,別碰別碰!這番花看着好看,但卻不能觸碰的。”
如意的眼珠轉了轉,她沒聽海棠的警告,伸手摘了一顆狹長的果實,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笑得十分詭異。
“你去取一套老爺的新衣,褲子要深顏色的,快。”
這“番花”不是別的東西,正是辣椒,如意的最愛,顯然在這個時代,辣椒還未走上餐桌,只停留在觀賞的階段。
不多時,海棠小跑着進了門,雙手托着套衣裳,深色的。
“姑娘,拿老爺的衣服幹什麽?”海棠一進門,就看見如意手裏拿着一把“番花”果實,心中納悶。
如意趕緊把深色的褲子找出來:“解救我爹,不然要被欺負死了。”
把褲子內裏翻出來,如意把辣椒掰開,然後仔細地塗遍了褲子內裏的每一寸地方,尤其是某個不可言說的部位。
如意正在偏廳忙着,卻忽然聽見正廳有個少年吊兒郎當的聲音:“二爺爺,這事兒你們找正主去說,在這裏耍什麽橫。”
這聲音有些熟悉,但又不是很熟悉,一時間如意竟然想不起這人是誰,但他既然叫眉公睿二爺爺,那就應該是……眉彥端小妾春姨娘的大兒子,眉承廷。
在眉如意的記憶裏,眉承廷就是個混世魔王,并且這混世魔王的潛質在他還是個幼童時就顯露出來。比如半月內氣跑六個乳母,五歲時拔光眉家園中名貴花卉,七歲時頑劣,把眉家一年賬冊點了,被眉彥端吊打,如此雲雲,不勝枚舉。
如意快速塗抹好了辣椒汁,就焦急地在空中抖動褲子,希望快些幹。她透過紗窗看過去,只能隐約看見一個少年的影子。
“啪啪啪!”
眉公睿拍着桌子怒喝道:“你教出的好兒子!不過是個小妾生的,就這般嚣張!這般目無長輩!”
眉彥端也是臉色一變:“住嘴!回你娘的院子去!”
眉承廷正要說話,卻被眉彥璋搶了先:“兄長管教子女未免太松了些,忤逆長輩這樣的行事,竟然不責罰,若是被外人知道了,眉家的家風只怕是毀了。”
眉承廷如今十二歲,但個頭卻已不小,平日又常在市井混,所以雖被斥責,面上卻無驚惶神色。
“璋叔怎麽又生氣了,我娘是個小妾,但我怎麽說也是眉家的人,只不過說幾句話,就壞了眉家的門風了?”眉承廷平生最恨別人說些嫡出庶出的蠢話,庶出的又如何?那眉如意倒是嫡出的,結果怎樣呢?
為了嫁給蔣聞山那個靠不住的,把親爹氣病了,如今沒過兩年,就又和離,還不是累得眉家給她擦屁股!
“你确實是疏于管教了,去祠堂罰跪。”眉彥端面容冷肅。這些年和二房、三房的交鋒中,他從來都是吃虧的,不是他大度,實在是争來争去,他也沒争過,二房今日過來,不過就是圖謀些資財,給了他們,也清靜些,但若眉承廷再牽扯進來,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眉承廷雖然年紀不大,但卻出奇的早熟,從小到大,他看了無數次二房三房來占便宜,他爹眉彥端卻仿佛放棄治療,幾乎是來者不拒的,讓他覺得他爹窩囊到家了。
“我不去!憑什麽又讓我跪祠堂!”眉承廷把眼睛一瞪,眼睛刀子一般看向眉彥璋:“從小璋叔就願意告我的狀,明明是璋叔家的承業闖了禍,誣告是我闖的,爹就來打我罰我!如今我不過說了兩句實話,璋叔一挑唆,爹就又要罰我跪祠堂!我不去!”
到底是小孩子,只知道橫沖直撞。
眉彥端也從來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尤其是這幾年,越發的冷寂沒耐心起來,聽自己的兒子這樣無禮,當下怒火攻心,揚手就要打。
“睿太爺,衣服濕了,換身衣服吧。”屋內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忽然被打破,衆人擡頭一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鬟,雙手捧着一套男子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