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老爺屋裏來了位客人,姑娘在偏房稍坐,一會兒老爺那邊完事兒了,我再來叫。”
如意以為是哪個管事來禀事,應該用不了多久,誰知這一等就是半天,眼看着到了晌午,如意有點餓了。
她本來還想裝裝大家閨秀,但她等了又等,又急着知道眉彥端的态度,那小屁股就像是長了個尖兒似的,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長,晃得碧桃眼暈。
“姑娘別着急呀,要是老爺那邊事罷了,鐘管家就好來了。”
如意雖然滿嘴答應,卻還像腳底生瘡一般,來來往往走個不停,末了一跺腳,推開門往外走:“不等了,過去看看!”
路她是熟悉的,眉如意出嫁前倒也每日來請安,但這父女情感淡泊,沒什麽話說,就是尬聊。
眉如意說:爹爹這幾天身體還好吧?
眉彥端說:好着呢,你身體好嗎?
眉如意就說:我也好着呢。
然後尬聊結束,相顧無言,總結來說,就是:你好我好明天見。
從偏房出來,如意直接去了前廳,還未進門,就聽見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續弦的事兒就別再提了,鄭家姑娘芳華正好,與我這等半截入土的人不相配。”
“诶诶诶!表兄這說的是什麽話,正春秋鼎盛的好時候,怎麽就半截……半截入土了呢!且表兄膝下沒有嫡子,總歸不是長久之計啊。”
如意從窗縫往裏看,見廳上正坐了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男人清瘦,神色萎靡,正是眉彥端。
他左手邊坐着個年紀稍輕的男子,樣子看着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這人是眉彥端母親的庶妹的庶子,原是七拐八繞的親戚,平日不上門的。
聽這意思是要給眉彥端說親的,鄭家姑娘是誰如意卻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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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彥端搖搖頭,站起身:“我今日還有事,說親的事不必再提了,表弟若平日閑了可常來喝茶。”
沈煦眼見着在這磨了一個上午,也沒能讓眉彥端有一句話,心裏油煎火燒一般,恨不能掀開這老鳏夫的腦殼,看看裏面裝的什麽玩應,怎麽就是說不通了!大姑娘好着呢,那老鳏夫怎麽就不動心?
但又怕逼得太急,把這老鳏夫給惹火了。
他急急上前拽住眉彥端的袖子:“表兄你別走呀,鄭家的姑娘性子急好,也并不覺得兄長太長,正是極好的姻緣吶!”
這鄭家姑娘是沈煦親娘二大爺的外孫女,也是七拐八繞的親戚,但因鄭家答應,若說成這門親事,就要送個院子給沈煦,所以他才這般賣力。
眉彥端本來就是個臭脾氣,被沈煦磨了一上午,已經是極限,每每起身要走,沈煦就死活拽着不讓走,跟狗皮膏藥一般,實在是難纏,已然到了忍耐的極限,他一把甩開沈煦,擰着眉:“沈表弟不用再說,我還有事,就不送了!”
沈煦一看這老鳏夫真急了,也怕他發起火來,但又怕鄭家許的院子飛了,一時間那腳也不聽使喚了,屁股也夾緊了,像是尿急,又像是便秘,如意決定做個好人,咳嗽了一聲,進了門。
沈煦看見如意一愣,反應了半天才想起她時誰來,又想到自己剛才死纏爛打給她找後媽的事,一張臉是五彩斑斓,賊雞兒好看。
如意呲牙笑了笑,壞心眼兒地問:“那鄭家姑娘,美嗎?”
“诶……鄭家姑娘……诶诶诶!”
沈煦舌頭打了結,他畢竟也是個讀書人,臉皮子還是薄一些的,這屋子再也呆不下去,簡直是落荒而逃。
屋裏就剩下如意和眉彥端。
眉彥端不看如意,退回到椅子上坐下。
在眉如意的記憶裏,自從十三年前宋氏離世後,有許多不同的人來給眉彥端介紹女朋友,比如泉州府某位官員的小女兒,又比如臨州某位富戶的庶長女等等。
眉老爹還是很搶手的。最開始兩三年幾乎每月都有人找上門來保媒,但眉彥端一概不應,怎麽說都不應,過了幾年,別人也就冷淡了下來。
宋氏只生了眉如意一個女兒,還已經出嫁了,十二年前眉彥端倒是納了個妾,生了兩個兒子,但是畢竟不是嫡出的兒子,按照眉家祖宗定下的規矩,庶子是不能繼承家業的。
外面的人看得清,只要嫁給眉彥端,生個兒子,眉家長房的萬貫家財就沒個跑了,所以才一個個都想把女兒塞進眉家去。
眉彥端清瘦,眼睛微凸,還都是紅血絲,一張臉也煞白煞白的,只黑眼圈很嚴重,像是長期失眠的樣子。
他精神還不錯,只是四十多歲的年紀,頭發已然全白了。
這對父女的相處模式一直有問題,幾乎是不溝通,也無法溝通,眉如意性子倔不肯服軟,眉彥端更上一層樓,話都不好好說。
如意來之前就一直在想怎麽整,但見眉彥端端坐着,一副不肯先開口的樣子,她心裏有了些主意。
她在眉彥端下手的椅子上坐下,婢女小跑着來上了茶,又小跑着出去了,廳裏又只剩他們父女二人。
端起漆黑的茶盞,如意的眼淚“啪嗒”一聲,掉進了乳白的茶沫裏沒了蹤影。
是的,如意當起了嘤嘤怪。
她偷偷看了眉彥端一眼,見這位老爹壓根就沒看見,不禁有些心疼自己方才的真情實感。
她又“啪嗒啪嗒”掉了兩粒金豆子,抽泣了兩聲,餘光就看見眉彥端滿是血絲的眼睛擡了起來。
可能是眉如意會在他面前哭太過驚悚,眉彥端就這麽睜大眼睛看着,半天也沒個反應。
如意一看,決定使點力氣,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眉彥端這時才反應過來,漆黑的眼珠顫了顫,站起身似是想要安慰如意,卻又收回了腳,最後只是在原地晃了晃,就跟個不倒翁一樣一樣的。
如意的嘴角不聽使喚地抽動了一下,心想這便宜老爹怎麽這麽磨叽,就聽便宜老爹說:
“你……你這是受了什麽委屈……”
如意擡起頭,眼淚嘩啦啦地又湧了出來,聲音哽咽:“蔣聞山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他是為了陪嫁才娶的我,自從我入門就對我極不好,我的婆母也處處為難我……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父親救命啊!”
如意若想離開蔣家那個火坑,最好的辦法就是眉家出面,眉家雖是商戶,在泉州府卻極有威望財勢,如果眉彥端出面要求和離,蔣聞山和蔣母必然不敢亂來,成功的可能性還是極大的。
眉彥端對蔣聞山這個女婿也确實不滿意,但想着只要嫁妝豐厚,眉如意過去怎麽也不會吃太多的苦頭,他畢竟是讀書人。
但沒想到前兩天竟鬧得滿城風雨,又是說要納妾,又是說把如意氣死了,他心裏焦急,立刻讓鐘管家去看看,想來蔣家的事在蔣家也不好說,鐘管家也沒帶回什麽有用的消息來,只說如意精神還好。
但今天一看,竟瘦了許多,也沒有什麽精神,又兼着這一頓掉淚哭訴,事情竟然到了這個地步,蔣聞山那個禍害,現在只不過是個舉人就這麽對如意,将來若是做了官,恐怕更會得寸進尺,無法無天了。
他正這麽想,就聽如意又說道:“他如今還未金榜題名就這樣對我,将來他當了大官,女兒恐怕更沒有活路了!女兒到時若離了泉州府,只怕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父親!父親救命啊!”
眉如意平時性子倔犟,是打掉牙齒和血吞的性格,更是從不肯在眉彥端面前流露絲毫的軟弱,如今性子大變,倒也讓眉彥端覺得驚吓,驚吓之後則是心中無窮無盡的酸楚——她得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這麽不管不顧了!
你們蔣家欺人太甚!
眉彥端本來就是個急脾氣,想到此處,氣得在屋裏走來走去,罵道:“蔣聞山當初說不娶農商女,我就說他娶你沒懷好心思,他如今且靠着你養活,還對你這般,若是日後飛黃騰達,就更不用說了!”
“誰說不是呢父親,女兒當初實在是糊塗,被豬油蒙了心,才沒看出蔣聞山這小人的嘴臉,入了這火坑,如今可怎麽辦啊父親!”如意哭得一抽一抽的。
眉彥端渾身一震。
他那倔驢一般的女兒方才服軟了,認錯了,他沒聽錯?是不是耳朵不太好,聽錯了?
眉彥端同志這輩子大概都沒想到,那和自己一樣倔驢般的女兒,有朝一日竟然回低頭服軟。
他竟然真的等到了。
他愣愣上前兩步,手臂僵硬地擡起,像是忘了上油的牽線木偶一般,不太熟練地拍了拍如意的後背:“爹……爹給你做主。”
如意這次來只是給眉彥端做做心理建設,并不期待一次事兒就能成,她正想着怎麽接這話,屋裏卻一暗。
“當初既然是你自己非要嫁去蔣家,如今又回娘家哭什麽,且你既為人婦,豈能與他人說自己夫君的是非?”
這聲音尖酸刻薄,如意擡頭一看,就看見一個肥碩的身子聳在門口,擋住了廳裏一半的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