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鐘管家”三個字一入耳,如意腦海裏就出現了一個四十多歲中年男子形象,男子肥胖,眼睛小,卻還總是笑眯眯的。這是眉如意原來的記憶。
賈媽媽讓在前廳等着,又讓碧桃服侍如意更衣。
這兩日,如意吃得好睡得香,面色紅潤有光澤,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樣子,她忙往臉上塗了三四層粉,弄得一張臉慘白慘白的,恨不能一動就撲簌簌掉渣才好。
碧桃咋舌:“是不是有點太白啦?”
“白點才好。”如意對着不太清楚的銅鏡瞅了半晌,見還算自然,就扶着碧桃的手,一邊咳嗽着,一邊往前廳走。
進了門,果見一個胖嘟嘟的中年男人,小眼睛,笑眯眯的。
“小姐。”鐘管家一揖,垂着頭。
如意一步三晃,步履艱難,好不容易在榻上坐下,又一連咳嗽了好幾聲,半晌氣息才平複下來。
“鐘叔叔來了。”鐘管家在眉家的年頭長,比眉如意的年頭還要長。
鐘管家倒是也不拐彎抹角,雙手交握放在圓滾滾的肚子上,擡頭看了如意兩眼,複又低頭:“老爺聽說了,讓來問問怎麽回事。”
他來蔣家并未先去拜望蔣母或蔣聞山,是直接來的如意處,只因當初眉家不同意這門親,兩家鬧得很僵。不同意的原因有二,一是蔣母性子并不和善,恐寡母不好相處,二是眉家打聽得知,蔣聞山早就明言不肯娶農商人家的女兒,不知怎麽又來求親,恐怕是圖別的,不肯許這門親,偏偏當時眉如意吃了秤砣,要死要活,愣是把親老爹氣得起不來床,最後沒得辦法,只得應了這門親。
兩家雖鬧成這個樣子,眉如意的親老爹也還是疼女兒的,陪嫁了兩個經營狀況良好的藥材鋪子,銀錢也豐厚,但是父女之間卻生了嫌隙。
都說女兒肖父,這話是沒錯的,這父女脾氣都是倔得很,就跟兩只紅了眼的大白鵝,你不給我好臉色,我也給你眼藥上,婚後眉如意回過眉家三四次,每次兩人都是不歡而散。
父女倆見了面連人話都不肯說,就更別提什麽體積話,眉如意過得不好,就更不說,不願說,也不敢說,她怕說了受眉父的冷言冷語,她怕自己親口說出後悔了。
自從宋氏駕鶴西歸,原本性子平和的眉父就變了性子,成了個炮仗,一點就着,就像是得了更年期綜合征,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Advertisement
但從他往日的行事看,沈微倒覺得他是深切關懷着自己的女兒的,這兩天她鬧,也是想探探眉家的态度——她如果想從這泥淖脫身,必須有眉家的支持。
如意垂着頭不說話,這在鐘管家的預料之中,他家姑娘的性子如此,但看她的臉色看,想來那流言也有八九分的真切。
鐘管家看了賈媽媽一眼,賈媽媽會意,到門外守着,海棠碧桃也識趣地退了出去。
“姑娘的身子要緊嗎?要不要家裏派個可靠的人來瞧瞧?”
如意凄然一笑:“不用了,本也不是大病,養幾日就好了。”你真派人來,我不就露餡了。
鐘管家知道賈媽媽是真心對如意好的,方才見她神色還好,已放心大半,此刻聽如意這麽說,便安心,想了想,說:“老爺關心姑娘,說讓姑娘身子大好了,就回趟家裏。”
眉如意已經整一年沒回過眉家了,半年前鐘管家來過一回,也說讓回眉家一趟,但因上次回家鬧了個不愉快,她怄氣不肯回。
這次鐘管家再來,心裏也打鼓,怕她又因為怄氣不肯回去。
哪知如意卻小聲答應了。
這麽痛快就答應了,鐘管家那一肚子勸解的話就沒了用處,心裏又是高興又是複雜,只囑托了幾句,便不好多待,離開了蔣家。
賈媽媽得知鐘管家的來意,勸如意:“老爺就是脾氣急些,父女的情分總是在的,姑娘還是回去一趟吧。”
“嗯。”如意正在看蔣家的賬目,賬面混亂含糊,亂得一匹,看得她腦瓜仁兒疼。
“姑娘還是回去一……”賈媽媽眼睛睜大,海棠也放下了手裏的活計:“姑娘你答應了?”
如意假裝沒注意到她們的驚詫:“回去後,蔣家的事你們一句也不要說。”
三個人應了,如意就又借着燭火看賬。原先這院兒是不用蠟燭的,一直用燈油,蠟燭都是留着給蔣聞山夜讀用的,但燈油不亮累眼睛,燒起來還有一股子怪味,如意就讓屋裏全換上了蠟燭。
可惜沒有電燈啊……
蔣家的賬目一直是一團亂麻,說不清楚。蔣家往上數六七輩,倒是出過一位尚書大人,但到了蔣聞山這一輩,蔣家已沒落有了年頭,蔣父早逝,家中只剩幾畝薄田,糊口尚且不夠,蔣母還得在西廊橋上賣漿水,才勉強供着蔣聞山讀書。
眉如意進門時,蔣母逼要了幾回嫁妝,因為賈媽媽攔着不肯交出去,加上那兩家藥材鋪的掌櫃都是眉家人,一時要不過去,家中入不敷出,蔣母就把管家這燙手的山芋丢給了眉如意。
除了起初置辦物件花銷多些,平日開銷倒也正常,但那幾畝田從無進賬,全是眉如意自掏腰包來貼補,有的時候記賬,有的時候不記賬。
看了半宿,如意得出一個結論:這破賬沒雞兒救了。
早點洗洗睡了吧。
蔣聞山大哥今天依舊沒過來,其實除了剛成親那幾日兩人睡在一處,蔣聞山見肥肉到嘴,心中也厭棄眉如意,就懶得再演戲,直接搬到了書房去住,眉如意開始還懷着癡心,日日精心準備了夜食送過去。
可後來蔣母借口耽誤蔣聞山讀書,死活攔着不讓去了,兩人見面次數也少得可憐,簡直就是守了活寡。
如意想了這其中的緣故——蔣聞山早早中了舉人,只要再苦讀兩年,中了進士,就是功名加身,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若是命兒好,被皇帝看上還能弄個驸馬當當。
他心氣兒肯定高,若不是錢帛動人心,生活的窮苦,加上蔣母的撺掇,他肯定不肯娶眉如意的,也因如此,成親之後,他就越發的厭棄眉如意,原是耽誤了他當驸馬。
如意躺在硬木板床上,想着以後的日子怎麽過,眉如意這具身子戰鬥力-20,她那身武藝算是廢廢了,就算不廢,她也不能靠那身武藝吃飯了。
那吃飯的問題咋解決?靠眉家?只怕靠不住啊……愁人,可是愁死個人了呀……
*
經過上次流言風波之後,蔣家母子倒是安生了一段日子,韓熙兒也許久不來,在家躲風頭,如意也休息好了。
平日蔣家母子對如意從不關心,出門不出門的也不在意,往日出門也從不通禀,所以她尋了個空從側門走了,只留下海棠留守。
眉如意對泉州府的記憶很模糊,她極少出門,街道都是模糊的,這是如意第一次認真觀察這個世界。
泉州臨海,今年泉州的刺桐港口還未開放,海外貿易還未開展。
西廊橋雖然叫“橋”,卻包含橋和一條長街,是泉州最繁華的長街,早上有早市,夜裏有夜市,日間更是有無數的商賈小販在此謀生。
酒肆、茶坊、瓦舍勾欄應有盡有,道路兩邊更有賣小食的,賣糟鴨的,賣果子的,賣新鮮蔬果的小販,來往人流不絕。
街上抛頭露面的也有女人,比如在橋頭提着大銅壺賣熱湯水的那個中年婦女,又比如街尾當垆沽酒的小媳婦。
既然這些女人都能抛頭露面,那麽日後如意也能想法子養活自己。
如意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眼睛也不敢眨,想要好好了解了解這個世界。但這樣子被賈媽媽看見,心裏就不是滋味,她以為如意在忐忑,害怕回家見眉老爺。
“姑娘回去可要好好跟老爺說,畢竟是親骨肉,可別沒說幾句又吵起來。”
如意點點頭,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外面瞅,眼見着要到眉家了,如意才把腦袋瓜兒縮了回來。
那門房一見這馬車,又加上鐘管家前幾日的叮囑,就知道是自家大姑娘回來了,忙迎上來:“小姐回來啦,快進門!”
眉家累世商賈,在泉州是數一數二的富戶,眉宅自然也是豪宅,且不止豪,還很有些年頭底蘊。
主仆三人被引着往內院兒走,一樹一花一草都是熟悉的樣子,畢竟是生活了十六年兩輩子的地方了。
眉彥端性子淡漠,不喜熱鬧應酬,自宋氏離世,就搬出了兩人同住的院子,移居偏僻的沐英院,平日家裏的生意也都是交給掌櫃管事們,他也不大管,若是身子好時,就在院子裏種點小菜,要是身子不舒服,就在屋裏躺一天。
這些掌櫃管事們都是老人了,平日沒有大事,自然不會來打擾,如意以為來了就能見到人,誰知離沐英院大老遠,滾胖的鐘管家就迎了上來,面色有些古怪。
“老爺屋裏來了位客人,姑娘在偏房稍坐,一會兒老爺那邊完事兒了,我再來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