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漫白霜
漫白霜
阮畫是一個很矛盾的女孩。心思敏感細膩,共情能力很強,同時又情感偶有遲鈍。
高中學習歸有光的《項脊軒志》,老師在講臺上抑揚頓挫地講解。他的年齡與作者增補最後兩段的時候,年齡差不多。也許是性情中人,他讀到最後當場哽咽。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班級中也有很多同學,面似凄凄,阮畫卻很迷惘,她對着這句話沒有強烈的共情感。
高三畢業典禮那天,學校組織畢業生們在操場旁邊栽一棵綠桐樹。
剛種下的時候,它還是矮矮的一株,阮畫還幫忙添過一鏟土。當時,她和區詩雨笑着閑聊,說不知道它能不能活到她們寒假回南錫的時候。
後來,阮畫工作第二年,有次休假回南錫,心血來潮和區詩雨約着去南錫中,看看母校這些年的變化。
校園內到處豎立起介紹牌,在操場悠閑散步聊天,阮畫看到了當年種下的那棵綠桐。
阮畫擡手指着綠桐的方向,問好友說道: “這是不是就是我們當年畢業典禮,一起栽下的那棵樹”
區詩雨早就忘了栽過樹這事,經阮畫的提醒,這才緩緩想起來。
南錫中特意給它挂上了樹銘牌,注明是第多少屆畢業生集體栽種。
“嚯,已經長這麽高了,和我記憶裏那個低矮的小樹苗,完全不一樣了啊。”
阮畫是在這一瞬間,突然感受到《項脊軒志》最後的那句話,冷淡白敘中的巨大悲傷和悵惘。
平淡無奇的時光中,陡然一筆,猝不及防,然後觸景傷情。
如果說時間是虛無的,那麽在這一刻,時間有了直觀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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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年過去了,它長得郁郁蔥蔥,挺拔參天。
它長得有多麽高聳,她就離最青春純粹的自己,有多麽遙遠。
它長得有多麽茂盛,池樾出現的那段時光,就有多麽模糊。
綠桐不會思念,它在晴朗微風中沙沙作響。
人的心口上有一道朱砂痕,歷久彌深。它始終發不出聲音,卻将思念訴說得振聾發聩。
暗戀,就是這樣了。
他不鑽進你的心裏,聽不見茂盛滂沱的愛意。
若是有一天他主動走進來,他才會明白,綠桐也會訴說思念。
只是走在路上的他,聽不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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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感知有延後性,也有預知性。如果說延後的感知,令人肝腸寸斷,驀然提前的預知,更令人觸目驚心。
蘇夢涵十分突然地宣布,她即将結婚的消息。
在省城公園相親角,她媽媽層層篩查後的人選之一。
起初她滿心抗拒相親,但随着年齡的增加,在周圍此起彼伏的催促聲中,她不得不妥協。
見了兩面以後,她和阮畫見面的時候,聊起相親對象。對方條件挺不錯的,市醫院青年骨幹醫師,父母是退休雙職工,有房有車待遇好。
阮畫聽了蘇夢涵的總結,躊躇半天還是問道: “你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好陌生,好像她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過了。
蘇夢涵似乎也對這個問話,感到十分陌生,她微愣片刻,在唇齒間重複了一遍阮畫的話。
“喜歡他嗎我也不知道,感覺他挺适合我的,這算是喜歡嗎”
阮畫: “心跳加速的感覺,有嗎”
第一次見面,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大腦會分泌多巴胺嗎
蘇夢涵果斷搖頭,說沒有,她甚至每次見面前都是反感的,只是見過面以後,心情會稍微舒暢一些。
“每次和他見面,我都像一個拿着放大鏡的偵探,在他的言行舉止中,找到能讓我喜歡上他的優點,從而說服我自己接受他。”
她本人是這麽形容她的這段相親經歷,風趣調侃的輕松口吻,可是阮畫卻心生難過。
也許因為蘇夢涵是她的朋友,所以她希望她擁有人人驚羨的美好愛情。
蘇夢涵最後和如阮畫說: “昨晚躺在床上,我還在想。高中讀書那時候,同學中有的人互相攀比,說誰誰誰喜歡的男生家更有錢,穿的衣服是什麽牌子,誰誰誰是單親家庭,或者他媽媽下崗沒有正式工作。我每次聽見這些話,總是嗤之以鼻。有時,忍不住都想去質問那個同學,你喜歡的是他家,還是他這個人啊。現在,我也成了我最瞧不起的那種人了……”
阮畫心裏難過,澀澀發痛,像濕漉漉的沙子從心口碾過。
“我安慰我自己說,對方其實也是這麽審視我的,或者說在相親角那裏,我已經被放在了物質衡量的天平上,被估價過一次,然後給了一個與我大致等價的人選。”
蘇夢涵一字一句加重聲音說道,好像想要從泥濘沼澤中掙紮着逃脫,然而身體下陷得更快,只能等待被徹底吞沒的命運。
“我明明很讨厭這種方式,卻被親人和同齡人推着向前,一步一妥協,有時悲憤,想要抗争。有時竊喜,對方條件人品還算滿意。阮畫,我現在都看不懂我自己了。”
阮畫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安慰蘇夢涵,這時的她好像一個旁觀者,或者說是臺下的觀衆,在看舞臺上的人在演一出戲。
她置身事外,又感同身受。
兩人聚餐以後,站在路邊告別,望着川流不息的城市馬路,蘇夢涵忽然輕嘆了口氣,聲音中含着淺淺笑意,好似在追憶往昔,又仿佛在感慨唏噓。
“之前讀書的時候,每次聽別人感慨青春,我都感覺矯情,如今自己也忍不住矯情起來,時常将青春二字放在嘴邊……”
阮畫也不由勾唇微笑,說道: “我一直特別讨厭一句話,就是‘沒有人可以永遠擁有青春,但永遠有人正當青春’,我每次想起這句話,都在心裏罵說這句話的人。”
蘇夢涵聽了開懷大笑,伴着笑聲說道: “我也讨厭類似的話,這話說得很對,但就是不喜歡。”
“也許等到哪一天,我也可以對這句話釋懷,但是我現在釋懷不了。”阮畫兩手交錯抱着手臂,望着路上的車流,聲音沉重幹澀。
從她的聲音中,可以聽出她是真的讨厭這句話。
蘇夢涵笑着轉頭看向她。
阮畫笑說: “失去了青春的人,被丢到人間這所大學讨生活的人,現在很小氣,釋懷不了。”
這句話越對,心裏就越讨厭。
讨厭它,才能讓失去了青春的自己,心裏好受一點。
“為什麽青春難忘”
“因為那是真正為自己而活的日子。”
當我和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對面坐在裝修精美的餐廳,我對他毫無心動,但仍然和他談論最私人的問題,我的工作,家庭,職業規劃。這個時候,我會總會有片刻的恍惚。
那個一筆一畫寫着表白情書的我,好像是前生的我。
當我和見過一次面的男人,一起坐在電影院看最新上線的電影,我強迫自己沉浸在劇情之中忽視他的存在。他坐在我的身邊,我想起我讀大學時,鼓足勇氣約上一級的學長看電影。
那時是我認識他的第二年,我才敢第一次開口。為了邀請他看電影,我在心裏打了一個月的腹稿。
我痛恨極了快餐式的愛情,而如今我卻飲鸩止渴。
當我和認識了兩個月的男人,和我父母一同吃飯,我害怕我的父母對他不熱情,又害怕我的父母太過喜歡他。
我擔心我的父母給了我退路,讓我這段時間的心理建設全部作廢,我對現實處境的妥協,其實很不容易。我擔心我的父母不給我退路,他們和我一起把我自己逼上婚姻的死路。
我站在酒店門口,看着他告別的身影,我确定我正在說服自己愛上他,我想和前生字字斟酌寫情書的我,說聲對不起。
我沒能給她一個期待的愛情結局。
我這才明白,為什麽青春難忘,那些為小情小愛而或喜或悲的我,才是鮮活的我啊,為我自己而活的我。
所以,我難忘的從來不是青春,而是那個鮮活的我。
……
蘇夢涵的婚禮在老家舉辦,她已經辭掉省城的工作,婚後準備留在宜邑發展。
身為大學同窗兼多年好友,阮畫義不容辭地請假參加她的婚禮。
阮畫這些年已經當過很多次伴娘,有點頭之交的同事,也有中學時候的好友。結婚是一生中的大事,但凡有人和她開口,她總是将心比心盡量不拒絕。
蘇夢涵說她當了不少次的伴娘,這次就讓她躲一次,阮畫感動地給她包了一個大紅包。
也正是因為坐在宴客席,阮畫才更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清醒。
臺上主持婚禮的司儀,擎着話筒聲情并茂地高聲背誦道: “在今天這個獨特又重要的日子,我們的親朋好友們齊聚在此,共同見證兩位新人的愛情。”
蘇夢涵穿着潔白精致的婚紗,站在她丈夫的身邊,兩人的臉上都泛着笑意。
“如果說愛情有模樣,我想就是他們的眼睛望着對方的樣子。”
婚禮司儀說到這裏,蘇夢涵和丈夫對視彼此微笑。
這一瞬間氣氛很甜蜜融洽,可是阮畫卻有片刻的恍惚。她不再有坐在臺下看戲的置身事外感覺,室內溫度正好,她卻冷得不禁顫栗了一下。
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站在蘇夢涵的那個位置,身旁的男人不知道是誰,她看不清他的臉。
那是五六年後的自己。
相差無幾的婚禮和臺詞,千篇一律的笑臉和人生。
她根本不是臺下人,她只是比蘇夢涵晚了幾年。
阮畫內心湧起恐懼,她忍不住想要從這裏逃跑,卻發現自己無處可逃。
她想起蘇夢涵在夜晚的路邊,和她講過的那番話,然後心中泛起更深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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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歸有光《項脊軒志》
還有一篇池樾和阮畫從機場離開後的甜蜜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