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秋

第2章 啊言呀語

啊言呀語

兩歲的小孩子能怎麽長大呢？大概是在那天晚上從路都走不穩，踉踉跄跄摔了又爬起來跑回家之後，開始獨自踉踉跄跄的長大。

秀水路的那些大人也不知道他害不害怕，反正從沒見過他哭，摔了不哭，餓了也不哭，說他媽媽不要他了也只是蹲在街角歪歪頭，肚子咕咕響，然後睜着雙大眼睛看着面前人。

噢，飯都吃不飽，怎麽會想其他的呢？估計都沒聽懂這話是什麽意思。

許是覺得無趣極了，那人就會從家裏端着碗飯菜遞給他。

小啞巴小手捧不了整個碗，就會找個臺階把碗放好，自己坐在地上吃，他似乎是有點挑食，從碗裏挑挑揀揀吃了一小半，也不知道飽了沒，把飯菜倒了，自己把碗洗幹淨，又送回了那戶人家裏。

又開始一個人亂晃悠了。

小啞巴都不用特意自己去蹭吃蹭喝，他每天都能得到好心人的投喂，他每天逍遙又自在，每天從街尾走到巷頭，又從巷頭走到街尾，他走累了就蹲在地上，他也不管這是什麽地方，這塊地是誰的家門口，多數時候都不需要蹲很久，就會有人捧着飯菜遞給他。

巷頭街尾的每個活着的生物都知道他是誰。

“小聞秋，吃飯。”

小聞秋不會說話，沒什麽反應，用兩只髒兮兮的小手捧着碗壁，避開了那人的手，把碗接了過來，餓極了就會吭哧吭哧地大口吃了，不餓的時候就磨磨蹭蹭，挑幾口來吃就倒掉。

他沒有浪費糧食可恥的意識，也沒有跟人道謝的習慣，別人也不在意，他每天重複一樣的生活，每天走一樣的路，這樣或許也挺容易長大的，畢竟餓不着，他看起來也沒有煩惱。

平平淡淡不用蹭吃蹭喝的日子一晃兩三年，他五歲了。

雙楠區是江城為數不多不算發達的地區，而秀水路在雙楠區算是最不發達的地方了，這是一條老街，很偏僻，雖不發達，但人還算多，小孩兒也多。

秀水路不止小聞秋一個小孩兒，而小孩兒的接觸大多都是沒輕沒重，打打鬧鬧磕磕碰碰很正常，但最要緊的就是沒輕沒重。

“小聞秋！”一道帶着稚氣的聲音響起，“你好髒啊！”

話音剛落，又響起更吵鬧的笑聲，全都沖着在牆角蹲着玩花草的小聞秋。

小聞秋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拔起，聽到聲音擡起頭來，歪着頭，看向那群結伴的小孩兒，然後把手裏的小花遞向他們。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們說的髒是什麽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媽媽說他是個小乞丐！”中間的那個男孩子笑着說，“小乞丐本來就是髒的！”

“咦惹！那全是細菌！”一個大點的女孩子十分嫌棄。

“什麽是細菌？”有人問。

“細菌多了就會生病，所以我們要幹淨。”

“啊！”有人驚呼一聲，“那小聞秋是個病人啦！靠近他我們會不會生病啊？！”說完還往後退了兩步，神色緊張地看着還拿着花遞向他們的小聞秋。

“不知道啊，反正我奶奶說不要跟他一起玩。”

“他真的好髒啊！他是不是從來不洗澡？”

“對啊，他頭發都炸開了，還那麽長，會不會有虱子？”穿着一條粉色小裙子的小女孩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辮子，“我媽媽說不洗頭的話會長虱子的，頭會很癢很難受！”

“啊？那小聞秋頭上肯定會有虱子的！”

“他那麽髒啊！髒了就會生病，生病就會痛痛！”

“他媽媽為什麽不給他洗澡啊？”

“他媽媽把他丢下啦！”

“他爸爸呢？”

“他沒有爸爸啊。”

“好可憐啊！他還不會說話呢。”

許是太久沒人來把他的花接走，小聞秋手有些酸，就把花放下了，只是還蹲在原地擡頭看着不遠處說話的小孩兒們。

他不知道面前有多少人，他不會數數，有短頭發，也有長頭發，他們都在說着話，他聽不太懂。

他們都不靠近他，所以肯定是不想跟他一起玩。

小聞秋才不稀罕，繼續玩着花花草草，反正小花小草不會走。

小孩兒們說話的聲音時大時小，等小聞秋聽不見聲音的時候只是擡眼看了下，面前已經沒人了，不遠處的小狗沖着他汪汪叫，也不上前。

連小狗都不靠近他，肯定也是不想跟他一起玩。

沒關系，他也不稀罕。

圍牆上頭還趴着一只白貓呢，胖胖的，待在這兒很久了。

小花小草不走，貓貓也不走，都喜歡他，都想陪他玩。

小聞秋腳蹲麻了，坐在了泥地上，不厭其煩地用小手指觸碰這些花草，嘴角染着一抹笑意。

這些都是他的。

許是太沉浸在這歡樂中，當一盆涼水澆了滿身後也沒反應過來，只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水浸透，濕了個遍，冰涼的水讓他瑟縮一下，打了個噴嚏。兩三年沒修剪過的頭發粘膩在臉上，擋住了視線，有人用力扯着他的頭發，他終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咔嚓。”

面前的小孩拿着一把大剪刀，一縷頭發從他手裏落下，“他頭發好長啊！太髒了！”

“不剪的話長虱子啊！”

“狗哥你讓讓！”

剪頭發的小孩兒叫狗哥，是一個六歲的男孩子，他将聞秋的一撮頭發剪掉了，聽到聲音後往後退了幾步。

小聞秋眼睜睜地看着一盆涼水又朝他潑了過來，沒能躲開。

有人拿着一塊布擦他的臉，有人扒他的衣服，有人扯他的頭發，又有人往他身上潑水。

“哈秋！”

小聞秋又打了個噴嚏，身上很涼，頭皮很疼。

他們的動作沒有止住，反而愈發放肆。

他不開心了。

一把推開旁邊的人，抿着嘴揮着拳頭就往人臉上招呼。

“啊！”被人的狗哥手上的剪刀掉了，也揮着拳頭往小聞秋的臉上砸過去，“我們在幫你！”

小聞秋不知道什麽叫做幫，只知道他現在身上很疼，很冷，他很難受。

是他們弄的。

他真的很不高興。

那群小孩兒好心辦壞事，惹人不高興了，一堆人下手沒輕沒重，手邊有什麽就往人身上招呼，小聞秋完全就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讓他疼，他明明只是蹲在牆角玩花草罷了。

為什麽要讓他疼呢？難道蹲在原地就是錯的嗎？

狗哥他們越打越害怕，因為小聞秋不管不顧，人長得瘦小，那狠勁卻十足，誰碰他他就揍誰。

“救命啊！殺人了！”

“爸爸！小聞秋要殺人了！”

“啊啊啊啊！小啞巴！”

“媽媽！奶奶救我！”

小孩子的聲音嘹亮，離得最近的小聞秋被喊懵了，頓了一瞬，只是呆住的時候被人拿着小石子砸到了他的額角，他轉頭看向扔石子的人，還沒起身揍他又被人拿着紅磚頭砸到了身上。

“哎哎哎！幹嘛呢！？”

一個長得很高的半大小孩兒單手拎起小聞秋，“再打人我就打你們了啊！那麽多人欺負一個要臉嗎？!”

那群小孩兒被吓到了，連忙跑了，邊跑邊哭，還邊喊媽媽，“小聞秋打我！”

到底是誰在打誰呢？

打人的小聞秋沒打到那個砸他的人，還被拎到半空，氣得咿咿呀呀亂喊，擡腳就踹向拎着他的那人的肚子。

“哎喲！幹嘛！”

半大的小孩兒勁也不是特別足，拎着小聞秋也艱難，只能把小聞秋壓到地上，禁锢着他的雙手，雖然他雙腳不斷撲騰，但也沒事，反正打不到人。

小聞秋亂喊也只有幾個音節，嗯嗯啊啊的，雖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但能知道他此時肯定很生氣，眼眶都紅了，只是沒眼淚。

“好了好了，行了啊！”那人也不知道這小孩兒看起來那麽小，怎麽這牛勁越來越大，“打架做什麽啊！剛我要是不把你拎起來，你的頭就開瓢了！知道什麽叫開瓢麽，就是你腦袋炸開了！”

小聞秋的手動不了，不停地在地上亂滾，本來身上就濕漉漉的，粘了泥地，更髒了。

太難受了。

“啊——”

“哎喲！行了行了，別撲棱了！你不動了我就把你放開行不行？”

“嗯啊——”

“你說什麽呀？”

“呀啊——”

“啞巴啊你？”

半大的小孩也聽不懂，最後只能雙手抱着小聞秋回到家求助大人，他站在家門口大喊了聲哥，“楊渠陽！出事兒啦！”

“怎麽了？出什麽事兒啦？！”

二樓窗戶“嘩啦”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探出半個身子，楊渠陽一眼就看見了他弟抱着的小孩兒，好笑道：“不是，你怎麽一回來就抱着他啊？”

“他被人打了！我拉架，還被他踹了幾腳，你快下來！想個法子啊，他跟泥鳅一樣動來動去，我抱不動了！哎喲——別打我啊！”

“等着！”

楊渠陽身體不太好，常年呆在家裏，人長得白淨，他跑下來後看着渾身髒兮兮的小聞秋也不介意，伸手就接過來抱着了，“好了好了，怎麽了怎麽了？誰欺負你了？跟哥哥說好不好？”

小聞秋擡手就往楊渠陽身上招呼一拳，“啊！”

小貓似的力度，楊渠陽手掌包着那小拳頭，也不知道他怎麽敢跟人打架，不禁發着笑，“好好好，哥哥等會兒就帶你去打他。”

“呀——”小聞秋又喊了聲。

“身上疼啊？”

楊渠陽笑着擡手輕輕揉了揉小聞秋的頭，又揉了揉他身上的幾個關節，鼓着腮幫子吹了吹，“還有哪兒疼？”

小聞秋被人抱着，一臉不高興的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有些細小的傷口，泥土粘上面，冒着血絲，“啊！”

“哎喲這小手，誰弄的？太欺負人了吧。”楊渠陽抓着那小手吹了幾下，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小朝，弄點熱水來，給他洗洗。”

楊渠朝今年十三歲，以前不在秀水路這邊住，昨天才被接回來，“哥，這誰啊？”

“隔壁家的小孩兒。”

“隔壁劉叔不是兒子嗎？什麽時候有個女孩子了？”

楊渠陽懷裏的小聞秋倒是不撲棱了，睜着雙大眼睛看着楊渠朝，惡狠狠地“呀”了一聲。

“誰跟你說六叔家了？”楊渠陽指了指右邊，“就這隔壁，他男的，帶把，你看他都不高興了。”

楊渠朝看了隔壁那破爛不堪的冷冷清清的院子，驚道：“這有人住？”

“他不是人啊？”

“哈秋！”

這時的小聞秋又打了個噴嚏，楊渠陽催楊渠朝去打熱水，“順便拿件衣服出來給換上。”

“知道了知道了。”楊渠朝邊走邊說，“我等會兒把你衣服拿出來給他穿。”

“随便你。”楊渠陽不在意。

“啊！”

“涼啊？”楊渠陽問。

“啊。”

楊渠陽把他放下，“站好了，哥哥幫你把衣服脫了。”

“呀。”

“好了好了，等會兒就不冷了。”

等楊渠朝拎着一個大盆出來，就看見他哥跟那只會咿咿呀呀嗯嗯啊啊的小屁孩說得有來有往。

“哥哥等會兒幫你打他！把他揍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讓他們長記性，下次不敢欺負小聞秋了好不好？”

楊渠陽說得義正言辭，小聞秋神情嚴肅重重地點了點頭。

楊渠朝剛想問他哥怎麽就能聽懂這小孩兒嗯嗯啊啊的意思，然後就看見這小孩兒擡手就給了他哥一巴掌。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