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啞巴
小啞巴
江城雙楠區秀水路街尾有一處小院子,又破又爛,地板是原始的土地,又髒又黑,這凹一點那凹一塊,牆壁是土磚砌成的,一碰滿身塵土,瓦屋頂上的瓦片東缺一角,西缺一片,這處院子被太陽直射時空氣裏随處都漂浮着可見的灰塵。
秀水路的街坊鄰居總擔心在某個暴風雨時刻這個殘缺不堪的房子會突然倒塌。
應該是擔心吧,畢竟破小的院子裏住着一個小啞巴。
小啞巴今年還沒滿五歲,還是個小孩兒。
房屋要是塌了,那小啞巴就要一個人睡在廢墟堆上了。
以天為蓋以地為席,夏天涼爽,冬天會死。
秀水路的民風說淳樸倒也不是多淳樸,落井下石也沒放到面上去,暗戳戳的。
說落井下石應該也不算,畢竟誰會對一個不到五歲又不會說話的小孩兒有這想法呢,太不道德了。但要準确的說,他們對這個小啞巴是什麽心态,大概就是看熱鬧罷了。
看這個小啞巴能不能在這條街上活着長大。
小啞巴從兩歲開始自己住,小孩兒嘛,沒人管,衣服衣服不會洗,穿破了就丢,又換一件不知道從哪個垃圾桶撿來的,還能穿的垃圾衣服穿上,吃飯饑一頓飽一頓,長得又瘦又小,髒兮兮的。
沒人喜歡他。
但目前狀況其實還算不錯,畢竟他還沒死。
雖說小啞巴是自己住,但秀水路的街坊鄰居嚼舌根時也不會說他是個孤兒,畢竟大家都見過他媽媽。
他媽媽是個外地人,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聽口音也聽不出她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她很年輕很漂亮,高高瘦瘦的,單身,懷着孕,來這兒住了半年後生下這個小啞巴。
小啞巴被她養在院子裏,除了看病沒出過門,沒接觸過外人,長得白白胖胖漂漂亮亮,兩歲的時候被他媽媽抱着出了門,小啞巴看什麽都新鮮,烏溜黑亮眼睛看什麽都帶着笑意,長得就跟治愈人一樣。
他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世界。
小孩兒軟乎乎的,誰都想上手抱一下他。
那是他第一次出門,他被他媽媽抱着,從街尾到巷頭,他們一路笑着遇見了很多人。
“這是我兒子,聞秋。”
那是那個女人第一次和善地跟人說話,她長得很英氣,平時面無表情誰都看不上眼,但看向她懷裏的小孩兒時,眼眸溫溫柔柔,像個母親。
“帶他出來認識一下你們。”她說。
小孩兒眼睛大大的,瞳孔黑亮黑亮的沒雜質,眼睫毛跟自帶眼線似的,自帶放大眼睛功能,玉雕似的小瓷娃,蔥白的小手抱着他媽媽的脖子,咯咯笑個不停。
“長得可真漂亮,兩歲了吧?”說話的男人食指微曲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小孩兒的臉,“真可愛啊。寶寶喊叔叔好不好?叔——叔。”
小聞秋不怕生,看有人碰他也只是笑,嘴角翹起,眼睛彎彎的,然後把臉埋在他媽媽的頸間處,跟人捉迷藏一樣。
“他還不會說話呢。”那女人說。
那男人頓住了逗小孩兒的動作,面上的好奇就算掩下去了也還是很明顯,畢竟面前的這個女人可是這條老街好幾十年來除了嫁到這兒的外地人,唯一一個在這兒無親無故,孤身一人來到這裏的異鄉人。
異鄉人在這兒生了個小啞巴。
沒人來找過她,她也沒出去過,花錢用最樸素的方式,用現金。她不像來這裏生活的,倒像是在躲着什麽人。
躲什麽人呢?為什麽躲人呢?她挺着個大肚子來到這破爛不堪的街道是因為什麽呢?她家裏人呢?知道她在這裏麽?知道她懷孕了麽?
或者說,她有家人麽?
沒有人知道,也沒人敢問。
在秀水路這兒的人都挺多八婆的,有人嚼舌根嚼到她面前,她也沒多大反應,該買菜買菜,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沒主動跟人打過招呼交過朋友。大家都以為她性格怯懦好欺負,後來更加肆無忌憚,待在人家門口,嗓門大得很,什麽話都說,什麽都猜測。
直到有天中午,緊鎖的院門被人從裏面推開,“吱呀——”一聲,不常出門的女人挺着個大肚子,穿着一身睡衣,睡眼惺忪地擡手打了個哈欠,另一手拎着根粗大的擀面杖,她一句話沒說,走到人家面前直接就一棍子往剛說話的人嘴巴上敲,那人嘴巴出血,牙齒碎了一地。
“你有病啊?!”那人捂着嘴巴哭嚷着說,嘴巴疼得厲害嚷嚷的話也不清不楚。
誰也沒反應過來,女人懶洋洋地擡手又朝那人的嘴上狠狠敲了一棍,聲音是不似這年紀的啞,飄渺無着落,“難聽,捋好舌頭再說話。”
“你幹嘛呢?!”一堆嚼舌根的人忙着上前扶起摔倒在地的人,沖着那女人嚷嚷,“把人牙齒打碎了還想讓人好好說話?!聞溪!有你這樣的嗎?!講不講理啊!”
只是話音剛落,就見聞溪拿着棍子朝向她,說話的人躲閃後棍子還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哎呦!”那女人疼得眼冒金星,捂着肩膀躺地上疼得直打滾,“救命啊!”
“講理?”聞溪輕輕地笑了一下,擡腳就往那人的嘴巴狠狠地一踹,“也不是不行。”
“啊——”
聞溪手腳毫不客氣,一點都不留情,“可老娘只跟死人講道理。“
那群人八卦八得多,知道很多亂七八糟的人,但誰也沒想那瘋子會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救命啊!要死了!”
“夠了夠了!別打了啊!”
瘋子打架也不顧後果,那些人吓慘了,找來些身強體壯的男人拉架,只是拉半天也沒敢不知輕重地強硬扯着聞溪離開,畢竟她是個孕婦,只能盡最大可能讓她不要打得太狠。
“聞溪!別打了啊!”
嚼舌根的那群人最後誰也沒落下,都挨了聞溪的棍子,受傷最嚴重的是嘴巴,門牙都沒了,血順着嘴角流下。
她打人的那天是她第一次正式跟鄰裏接觸,她長得高,一米七五,面上倨傲,冷眼看着面前的這群嚼舌根的人。
像看死人。
“還沒死呢。”她聲音淡淡的,帶着閑聊時的無趣,“那來吧,講講理。”
沒人敢跟她講理,但要是因為嚼舌根只落得個深受重傷的下場,那也很慘。
受傷的人捂着嘴巴,疼得說不了話,只哭嚷吵鬧,聞溪煩得“啧”了一聲,“媽的,還是死人比較好聊。”
棍子才剛擡起,在旁拉架的人忙着說,“你把人家打成這樣,好歹也得賠醫藥費吧?”
聞溪眼皮一掀,看向那說話的男人,眼神裏帶着無法言語的冷漠,也像在看死人,那男人硬生生地吓了一哆嗦,不說話了。
聞溪沒多大反應,随手将棍子扔回了院子,她單手将指骨掰得啪啪響,留下一句等着。
轉身進了門,沒多會兒就出來了,将一張銀行卡扔到地上, “密碼六個一,自己分。”
這兒嚼舌根的人大多都是趨利又小氣,見人肯賠償也不再說什麽,幾人爬着将銀行卡撿起。
她半垂着眼眸看着這群人的動作,像在看笑話,嘴角也帶着淡淡的笑意,只是聲音卻帶着不可忽略的警告,“嚼舌根可以,別影響到我。當然,不聽勸的話我可以陪你們玩,最慘也不過是現在的下場。也別想着在背後給我搞小動作,不就是你死我活或者一屍兩命嗎?據說沒出生的孩子死了會陰魂不散,你們別怕就行。”
冷血又不顧一切。
她一個人,怕誰呢?
秀水路的人都沒見過瘋子,那天過後就再也沒有在人家門口嚼舌根了,畢竟人家不是性格軟綿好揉搓,只是懶得搭理。
而且那張銀行卡裏有三百萬。
他們從沒見過這麽多錢。
看在錢的面子上,他們當然可以當這件事情從來沒有發生,況且人家并不介意嚼舌根,只要別影響到她就行。
大家對聞溪其實沒什麽好印象,她人很孤傲,看誰都像是在看垃圾,她巧舌如簧口齒伶俐,罵人打架她從沒敗下風過,不管做什麽,從來都是一副唯我獨尊高高在上的樣子。
她抱着小聞秋出來這天是她第一次友好地跟人交流,秀水路八卦多,不用多想都能知道她懷裏的小孩兒會有一個怎樣的未來。
那人收起回憶的思緒,也沒在意這小孩兒是不是個啞巴,問:“wen qiu是哪兩個字?”
“聞秋,門裏有個耳朵的那個聞,秋天的秋。”
“跟你姓?”
那人這話一問出口就知道自己太八卦了,欲蓋彌彰地換了個話題,十分心虛地裝作沒問過一樣,“怎麽想取這個名字呢?”
幸好今天的聞溪格外好說話,她說,“原本以為他會是秋天出生的,我沒什麽文化,就取了個秋字,只是沒想到出生早了。”
小聞秋是夏天出生的。
“你看着不像沒文化的。”
所有的人都覺得她不像個沒文化的,她長得好,但聞溪年紀看起來實在是太小了,她剛來那會兒像未成年,只是挺着個大肚子。
大概八卦一直繞在心頭沒法散開,那人終于還是問出了口,“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多了。”
不是未成年,但肯定是未婚先孕。
聞溪簡單聊完之後抱着她兒子慢悠悠地走,八卦傳得快,許是知道今天她出門是做什麽,家家戶戶都把門開着,但她也沒想進人家門,只是在門口敲了幾下,等主人家出來後才介紹。
“這是我兒子聞秋,帶他出來認識一下你們。”
小孩兒什麽都不知道,只待在她懷裏咯咯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出來的人也不計較聞溪以前打人的事兒,大多都會笑着誇這孩子長得真好看,讓他喊叔叔阿姨。
“他還不會說話呢。” 聞溪說。
她在這生活了兩三年,從來都沒求過人,現在放下身段說着她平時不會說的話,“以後給他口飯吃就行。”
“放心,餓不死。”
所有的人都這樣跟她說,聞溪也不會想着她以前跟街坊鄰居的恩怨會不會落到這個小孩兒身上,她一戶一戶地敲響門,說着重複的話。
“以後給他口飯吃就行。”
懷裏的小孩兒咯咯笑着,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麽,小手抱着他媽媽的脖子,許是對外面的世界太新鮮了,那天的他很精神,沒有犯困,乖極了。
直到他們走到了巷頭路口,小啞巴用那只軟乎乎的小手指向某處笑,咿咿呀呀好幾聲,也不知道是想表達什麽。
“貓貓。”
小孩兒聽到聲音,在媽媽懷裏晃個不停,他好開心。
“喜歡啊?”
聞溪笑着吻了吻他的臉頰,“那是汽車,以後媽媽給你買。”
崎岖不堪的破水泥路上停着一輛開了門的車,聞溪把他放下,轉身走向那輛車,關上了車門。
車開走了。
把他媽媽也帶走了。
他從白天等到晚上,天太黑了,他有些害怕,自己一個人跑回家了。
自此,街尾那處破小的院子裏住着一個小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