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話一出,茶室裏其餘三人都變了臉色,盛知勤略微鎮定一點,悄悄把盛啓明剛添上熱茶的茶杯挪遠了點,估計是怕他爸一怒之下拿杯子砸他的寶貝弟弟。
盛啓明沒注意到盛知勤的小動作,瞪着盛知煦說:“你怎麽跟你媽說話的?”
沒有回應,盛知煦微低着頭,理了理翻折上去的衣袖,擡手把領帶扯松了又解開兩粒衣扣,像沒聽見似的。
盛啓明咬了咬牙,腮幫子上的肉鼓起來硬梆梆的一塊,柳舒見狀往他胳膊上拍了拍,跟他使了個眼色,盛啓明硬生生忍住了沒有發作。
“好,既然你這麽說了,那今天我們談談吧,”柳舒說着,看了看盛啓明和盛知勤,“你爸和你哥不參與,只要你回答我幾個問題,行不行?”
這和想象中的不一樣,盛知煦看了眼柳舒,不禁又看了看旁邊的兩個男人,他哥臉上微有些吃驚,但他爸看上去好像并不意外,也許是柳舒跟他溝通過什麽兩人有了默契。
盛知煦點點頭:“你問吧。”
柳舒雙手放在茶桌上,她的手很漂亮,手指纖長,也是一雙天生就要彈琴的手。雖然上了年紀,但保養得宜,看着依然白嫩,十指都塗着朱紅色的指甲油,更顯出幾分貴氣。她兩手交疊,似乎斟酌了一番,鄭重地問:“你是不是改不了了?”
愣了一下,盛知煦就想笑,柳舒看上去那麽鄭重其事的,開口卻問了這個早在他出櫃的時候就回答過無數次的問題,看來在這件事上,他爸媽确實很難死心。
“這不是做題,你說我錯了,我拿塊橡皮擦一擦就能改,”盛知煦看向盛啓明,“爸是醫生,你知道的,這不是病,不是吃點藥做個手術就能解決的。”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姿态顯得是輕松又不羁,語氣卻十足地嘲諷:“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們沒送我去電擊,做什麽心理修正。”
盛啓明額上的青筋鼓了鼓,呼吸也明顯地粗重了幾分,眼看就要動怒,柳舒帶着警告的眼神瞥他一眼,他轉過頭去鼻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茶室的門突然推開,盛玲珑邁着小短腿一溜煙兒地跑進來,嘴裏嚷着:“小叔叔,小叔叔,快來陪我玩呀!”
陳謹追在後邊:“玲珑,你慢點兒!”
盛知勤站了起來:“小心點啊。”
盛玲珑朝着盛知煦撲過去抱住他的腿,仰起小臉笑眯眯地撒嬌:“小叔叔,陪我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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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知煦低頭看着她,在她頭上摸了摸,笑笑沒說話。
柳舒看向陳謹說:“把玲珑抱出去吧。”
陳謹應了一聲,抱起盛玲珑往外走。大概是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盛玲珑從陳謹懷裏扭過臉朝屋裏幾個大人臉上看了幾眼,噘着嘴沒敢再嚷嚷。
茶室的門重新關上,屋裏又恢複了安靜。柳舒看向盛知煦:“你現在這樣說,等以後年紀大了,不說別人,就看看你哥,你沒有個完整的家庭,你就不會羨慕嗎?”
盛知勤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又憋了回去,低頭喝了口茶。
盛知煦微微一笑:“什麽叫完整?對我來說,有一個我愛又愛我的伴侶就是完整,如果你說的完整僅僅只是指丈夫妻子和孩子,那只能說明我們對完整的定義有偏差,我不會為此批評你,你也不能因此就說我是錯的。”
盛啓明忍不住“哼”一聲:“你們連婚都不能結,也算家庭?”
盛知煦還是淡淡地笑着:“看來爸對家庭的定義就只是一紙結婚證書,和相不相愛,又或者有沒有孩子無關是嗎?媽,你和爸能不能統一一下口徑,不然你們一人一個定義,那我們永遠扯不完了。”
“你這是狡辯。”盛啓明氣哼哼地說。
柳舒不滿地瞥他一眼:“你別說話。”
“行行,我不說了。”盛啓明往後靠到椅背上,雙臂環胸,嘴角狠狠地往下撇着。
老兩口自己有了內讧的苗頭,盛知勤頗為乖覺地表現了一下存在感,他往柳舒的杯子裏添了點茶,說:“媽,潤潤喉嚨。”
柳舒沒碰茶,看着盛知煦繼續問:“你能保證你不會後悔?”
“你有沒有後悔呢?”盛知煦說,“你和我爸這幾十年婚姻裏,有沒有過心生後悔的一瞬間?”
他這話問得太尖刻,柳舒和盛啓明都不由沉了臉,盛知勤忙瞪他一眼:“說你自己,別扯爸媽,注意下自己态度。”
盛知煦無所謂似地攤了攤手:“成年人該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你們不是一直這麽教育我的嗎?不過我倒是想過,要是我真為了所謂的體面或是顧忌別人的眼光就去結婚生孩子,那将來的某一天,我一定會後悔。”
“你又怎麽确定?”柳舒沉聲問道。
盛知煦深深地看了眼柳舒,點點頭說:“我确定,因為我一定會後悔我欺騙了自己,錯過了真正的愛人,還傷害了另一個無辜的女性。”
他往前探了探身,直盯着柳舒的眼睛:“媽媽,您也是女人,您能接受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生活一輩子嗎?如果您有女兒,會願意看到她過這樣的生活嗎?”
柳舒垂下眼簾避開了他的視線,像是掩飾什麽似的端起茶杯淺抿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盛知煦心頭突生一陣荒謬感。當初他向家裏出櫃的時候,也曾想和他爸媽坐下來好好地溝通,可他們沒有給他機會,而是選擇了直接用強硬的手段鎮壓。
于是這些本該早就談過無數遍的話題到今天才攤在桌面上,然而如今他的心境跟當時已經全然兩樣,對溝通的結果已經不抱期待,只有時過境遷的唏噓。
柳舒抿了抿唇,似乎平複了心緒,盛知煦看到她嘴角已經有了明顯的下垂的細紋。她說:“如果你的事被曝光,被親戚朋友,被同事同學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比如?”
問的時候盛知煦就在心裏作了假設,猜測柳舒也許會說,有沒有想過這事對盛家的影響,他爸怎麽面對醫院的同事和員工,她又怎麽面對學生,會有多少流言蜚語指指點點嘲笑或疏離。
但柳舒靜了靜,說:“比如,你要是在上海都待不下去了該怎麽辦?”
盛知煦一愣,他沒想到柳舒會這麽說,立刻地就想反駁說他又不是什麽大人物,一點私生活而已怎麽可能待不下去,但他很快地醒了神,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好的回答。沉默片刻,他淡淡一笑,說:“世界那麽大,哪兒不能去。”
這個答案顯然也并沒有讓柳舒滿意。
她看着盛知煦,緩緩說:“是,世界那麽大,你哪兒都能去,你也可以抛下父母遠走高飛,可以出國,去那些同性婚姻已經合法的國家,可是你也知道,即使是那些國家,歧視也依然存在,一旦你身上貼上了這個标簽,就一輩子無法擺脫,它會影響你一生,你的工作、生活……你現在還年輕,當然覺得無所畏懼,可以後呢?你真的認為自己可以一直無所畏懼嗎?”
她的神情嚴肅中透着擔憂,語氣溫和甚至懷着哀憫,盛知煦有些恍惚,這是第一次,在談到他的性向時,柳舒表現出了一個母親的柔軟和慈悲。
難道他媽媽真的發生了什麽他意想不到的轉變?盛知煦不禁看了眼他哥,盛知勤極輕地搖了搖頭,顯然也在狀況外。
盛知煦沒有馬上回答,他想了想,看着柳舒認真地說:“有人陪我一起勇敢,我就會一直無畏下去。”
柳舒像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搖頭問道:“就憑你那個剛念大一的小朋友?”
盛知煦愣了一下,也笑了:“對啊,別看年紀小,可以養我啊,有車有房,沒在怕的。”
說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走了神,嘴角的笑一直沒有收回去,反倒越笑越開心似的,一個人沒出聲地笑了好久。
在旁邊好長時間沒說話的盛啓明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狐疑地看看他,又看向柳舒想讓她解個惑,結果柳舒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麽根本沒注意到他。
盛啓明只有轉頭去看自己的大兒子,想從他那兒得到些提示,沒想到大兒子也是一臉的茫然,他只好重重呼了口氣,繼續沉默。
等盛知煦笑得差不多了,柳舒看着他問了一句什麽,盛知煦沒聽清,一邊斂了笑一邊問:“你說什麽?”
“你還恨我們嗎?”柳舒認真地問道。
盛知煦一愣,下意識看向盛啓明,盛啓明剛松開環抱的胳膊,表情透着一絲緊張,盛知煦再看向柳舒,柳舒的眼裏似乎也有些什麽藏得很深。默了默,他說:“我不恨你們,只是,我也做不到像從前一樣跟你們親近……信賴……”
盛啓明的肩似乎有些垮,柳舒也再次垂下眼簾無聲地嘆了口氣。
“我很抱歉。”盛知煦說。
茶室裏再度陷入安靜,壺裏的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地響,騰騰冒着蒸汽,可是誰也沒去管,也沒有人說話。
盛知煦等着柳舒的下一個問題,可等了一陣兒,柳舒擡手順了下鬓邊的頭發,說:“就這樣吧,你們都回去吧。”
在地下停車庫要分開時,盛知勤安慰自己弟弟:“別擔心,今天這樣,我感覺是個好兆頭。”
盛知煦笑笑沒說話,跟哥嫂一家告了別,他沒有開車回家,而是來到易煊的學校外,給易煊打了電話。
“盛知煦?”易煊聽上去很驚喜,也有些氣喘。
“在哪兒?”盛知煦問。
“在跑步。”易煊說着像是停了下來,喘得更明顯了些。
“出來,老地方。”
盛知煦挂了電話,下車靠在車門邊,手裏拿了個東西一下下抛着玩。
今天他回答柳舒的那幾個問題,也許是解答了他爸媽心中部分的疑惑,但對他來說,卻有着不同的意義。
他一面回答,一面也用同樣的問題去揣摩易煊會有什麽樣的答案,然後他發現,在易煊堅持了一年考來上海追他這個事實面前,所有揣摩出的答案都蒼白無力。
可有一個問題的答案卻越來越清晰,他從不懼這條路上會遇到的困難挫折鬼怪妖魔,而易煊這個熱烈純粹的少年比他更勇敢。
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這段日子以來的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拿不起又放不下,那些讓他感覺自己都不像自己的猶猶豫豫裹足不前都是因為什麽。
上次出櫃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有全世界最可愛的對象巴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而這次,他知道自己有全世界最可愛的愛人,卻又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又想把他藏起來好好保護他。
他曾經知道什麽叫喜歡,現在知道了原來還有更喜歡。
太喜歡了,所以才會害怕,怕易煊在這段感情裏受傷,怕他還沒做好準備,怕他後悔。
可就像他給柳舒的回答那樣,“有房有車,沒在怕的。”
玩笑一般的話語,卻像有魔力般打開了一個心結,山高水遠,荊棘窮途,一起走就是了,怕個蛋。
相比那些外來的未知的風風雨雨,他的猶豫不決暧昧不明才是對易煊更大的折磨和傷害。
想通這些,盛知煦真覺得整個人都輕松了,仿佛走出一段迷宮,豁然開朗。
跟之前一樣,沒讓盛知煦久等,易煊跑着出來了,他本來就在跑步,帶着一身亮晶晶的汗,還有跟之前一樣的亮晶晶透着歡喜的眼睛。
遠遠地他就看到了靠在車門邊的盛知煦,白襯衣袖子挽上去露出修長堅實的小臂,領口敞着露出平直漂亮的鎖骨,領帶松松地挂在脖子上,晚風吹揚起他鬓邊散開的頭發,一雙長腿看似懶散卻又有力地撐在馬路牙子上,真是要多性感有多性感。
易煊在離盛知煦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微喘着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好像再走近一點,就會打碎了這個美得不真實的夢。
十天,他們有十天沒見了,卻感覺比一年不見都還漫長,想念在胸膛裏瘋長,随時都能掀起一個狂潮将他吞沒。
“接着。”盛知煦說着,揚手向他抛來一樣東西。
易煊忙擡手接住,低頭一看,是一枚鑰匙扣,上面孤零零地挂着一把鑰匙。
“這是什麽?”易煊不解地看向盛知煦。
盛知煦沒有答,他慢慢朝少年走來,嘴角微微含笑,眼角眉梢都帶着風情似的,直走到少年面前足尖快要抵着足尖才停下。
他盯着少年英俊的眉眼眯了眯眼睛。
易煊沒來由的緊張,不覺握緊了拳,手裏的鑰匙硌得他掌心一陣刺痛。
“想我沒有?”盛知煦輕聲地說,不等易煊回答,他在少年的唇上親了親,聲音裏帶着寵溺的笑意,“我的小男朋友。”
易煊驀地睜大眼睛,盛知煦笑着在他緊握的拳頭上點了點:“收了我家的鑰匙,你要不要來跟我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