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盛知煦起晚了。
睜開眼睛看到外面大亮的天光,他拿過手機一看,果然已經早過了他平時晨跑的時間。眼皮子還有點沉,身體也還有點困倦,他望着天花板,內心掙紮了一番,還是翻身起了床。
打開房門,他伸着懶腰走到陽臺,往下一看,小院子裏昨天燒烤留下的那些雜亂狼藉已經消失不見,燒烤架已經收起,散落的空啤酒瓶也放回啤酒箱,院子中間堆着一堆垃圾,少年正拿着把大掃帚在掃地。
少年人果然有活力。盛知煦暗暗感嘆,也不知道小孩什麽時候起的,居然都收拾好了,他還以為照小孩昨晚那喝多了的樣子,今天肯定要睡過頭呢。
“早。”盛知煦懶懶地打了個招呼。
易煊的手抽了一下,顯然被吓到了,他擡頭看了一眼,迅速低下頭,眼神似乎有點閃躲,但很快他又擡起頭,對盛知煦笑了笑,說:“早,早飯在廚房,還熱的。”
“嗯。”盛知煦應了一聲,先去洗漱。
易煊低下頭,定了定神,把掃成堆的垃圾掃進簸箕裏拿去院子外倒掉。
他昨天其實睡得挺晚,看手機一不留神時間就過去了,一下子接收的信息太多,他像塊過載的芯片,身體雖然困倦,腦子卻興奮異常,閉眼睡了沒多久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幹脆起來搞衛生。
盛知煦下樓的時候一邊走一邊接電話,眉頭鎖着,看上去不是太開心。
易煊看過去,目光裏透着關切,盛知煦看他一眼,“嗯”了幾聲挂斷電話,神情頗為無奈:“童麗葉,讓我幫個忙。”
培訓中心門前停着輛中巴車,童麗葉站在車門邊焦急地等待,正張望着,她眼睛一亮,急忙迎上去:“盛老師,你來了,真是太謝謝你了。”
她又看向跟在盛知煦身後的易煊,微微有點驚訝:“易煊也去嗎?”
盛知煦往車上看了一眼,“嗯”了一聲,易煊還沒說話,童麗葉就說:“那快上車吧,能坐下,後面還空着呢。”
盛知煦和易煊上了車,車上已經坐了十多個培訓中心的小學員,還有一位帶隊的女老師,見到盛知煦女老師就招呼小學員們:“叫盛老師好。”
小學員們臉上都撲上了腮紅,小臉紅撲撲的,整整齊齊地喊:“盛老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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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知煦腳下一頓,擺擺手略有些尴尬地笑笑:“你們好。”
有小學員認識易煊,又喊:“易煊哥哥好!”
有人帶了頭,別的小孩子不管認不認識,也都跟着喊“易煊哥哥好”,嗓門又尖又亮,易煊愣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趕緊走到最後一排挨着盛知煦坐下。
盛知煦忍着笑,小聲說:“見識到小朋友們的熱情了吧?”
易煊低着頭笑了一會兒,嘆口氣:“但願路上別太吵。”
盛知煦笑笑,沒說什麽。
童麗葉也上了車,坐到司機後面的雙人座邊上,對司機說:“人齊了,師傅出發吧。”
司機應了一聲,一挂檔,中巴車慢慢開了出去。
這一車十多個小學員都是葫蘆絲班的,市群藝館在鄰縣辦活動,童麗葉通過關系也給安排上一個節目,這對培訓中心來說是個難得的宣傳機會。
本來這跟盛知煦沒有關系,他只教吉他,又是臨時幫忙,培訓中心的發展也好宣傳也好,都與他無關。但今天早上,原定的另一位葫蘆絲班的老師因為女兒突然發起高燒去不了了,童麗葉只好求助于盛知煦。
她找盛知煦也有兩方面的原因,一嘛當然是因為他今天沒課,能抽出空來,二嘛卻是因為他現在是培訓中心唯一的男士,外出表演有個男老師跟着,似乎更讓人放心一點。
易煊聽盛知煦說童麗葉要他幫的是這麽一個忙,就說他要一起來,反正在家裏沒事,就當出去玩。盛知煦一想也對,就讓他跟來了。
易煊沒那麽愛玩,他只是想跟着盛知煦而已。
今天要去的那個縣城離柳山鎮有點遠,去了之後還要先吃午飯,然後小學員們表演,緊跟着就要馬不停蹄趕回柳山,這一趟并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玩。
他只是想跟着。
如果說昨天他握住盛知煦的手是酒精作用下的情不自禁,今天卻是他在清醒狀态下的有意為之。
想跟着他,想離他近一點,就是這麽簡單。
上了路才發現,那縣城離柳山不只是遠,去那邊的路還不太好走,要繞過一座山,盤山公路一圈圈轉來轉去,本就叽叽喳喳興奮個不停的小學員們,随着車子拐來拐去的轉圈也變得更興奮,每轉一個大彎就發出一陣驚嘆的尖叫。
童麗葉和那位女老師壓根兒也管不住他們,幹脆就不管了,随他們高興。
易煊覺得耳朵都被他們叫疼了,想想平時盛知煦就要給這麽一班小鴨子似的小小孩上課,也不知道他怎麽耐得下性子,又或者他那身高冷凜冽的氣場足以鎮住場子,讓小鴨子們沒膽子敢“嘎嘎”亂叫。
易煊瞥了眼盛知煦,卻發覺他不太對勁。
青年右手握拳抵在胃部,臉色有些發白。
“你怎麽了?”易煊擔心地低聲問,一手撫上青年的額頭,手心下是一片冰涼。
盛知煦眉頭微蹙,沒說話。
易煊緊張起來:“哪兒不舒服嗎?”
盛知煦腮幫子咬得很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有點倒黴,多少年沒暈過車了,偏偏趕在今天。
也許是因為坐在最後排比較晃,也許是因為這盤車公路本就容易暈人。盛知煦只覺得胃裏一陣陣泛着惡心,一會兒覺得胃空得難受,一會兒又覺得早上吃的豆漿油條一個勁往上湧。
他聽到易煊關切的問詢卻不敢開口回答,怕忍不住吐出來。
“暈車了?”易煊從他的表現裏猜到了答案,不免有點着急,出門的時候沒想那麽多,什麽都沒帶,他往前面看了看,起身扶着車座走到前排,低頭跟童麗葉說了句什麽,童麗葉點點頭,從腳邊的箱子裏抽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他。
易煊拿着水回來坐下,擰開蓋子遞給盛知煦,盛知煦看了一眼卻沒伸手接,只是向後靠到椅背上。易煊想了想,起身一條腿半跪在座椅上,伸手托住他的脖子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把礦泉水瓶口輕碰到他的嘴。
盛知煦張開嘴,冰涼的水倒了進去,他咽了幾口,車子晃動,瓶子裏的水灑出來一些,順着他的下巴流下脖子,易煊用手背幫他擦去了。
喝了點水,盛知煦稍稍好一點,但依然難受,他彎下腰,頭頂着前排的座椅靠背,緊閉着眼睛。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仿佛發起了燒。
易煊手裏握着那瓶只喝了幾口的礦泉水,右手大拇指在左手的食指關節上都掐出一道印兒來。他看着青年蒼白的側臉,暗自咬了咬牙,把礦泉水瓶放到一邊,伸手攥住了青年的左手。
盛知煦側過頭,皺着眉不解地看他。
易煊用拇指在他左手的虎口處來回摩挲了幾下,像是在找什麽位置,然後一下下微微用力地按壓。
有點疼,但不是不能忍受,盛知煦只是不懂他在做什麽。
“這裏有個穴位,可以緩解一下,我嬸嬸教的。”易煊輕聲解釋。
盛知煦轉回頭,閉上眼睛沒說話,任少年在他手上一下一下地按。
直到下了山車子開上平坦的鄉間公路,盛知煦的臉色才好看了些,他仰靠着椅背,輕輕嘆了口氣:“別按了,好多了。”
易煊“嗯”了一聲,沒再按,也沒放開他的手。
到了地方先去吃飯,童麗葉事先就訂好了一個小飯館,剛安頓下,易煊就跑了出去,沒多久又風風火火地跑了回來。
童麗葉有些奇怪:“你上哪兒去了?”
易煊沒說話,把一盒藥片放到盛知煦面前,沒等盛知煦看清楚,他又收回去放進褲兜裏,說:“等下回去之前吃。”
童麗葉看看盛知煦:“盛老師怎麽了?”
盛知煦沒回答,對易煊說:“先吃飯。”
易煊坐下來端起面前的一碗飯扒了一口,才對童麗葉說:“他暈車。”
“啊?還難受嗎?”童麗葉忙問。
盛知煦搖搖頭,勉強笑了笑:“好多了。”
女老師站起來說:“我跟廚房再要個湯,胃難受喝點湯好一點。”
童麗葉點點頭:“去吧。”
她看了看盛知煦,心中感覺很抱歉,盛知煦一向冷着臉話也少,她根本沒發現他是不舒服。
小學員們的表演安排在下午活動的第一個,易煊陪盛知煦站在後臺等。所謂的後臺,只是搭起來的一個簡易棚子,能夠遮遮太陽而已。
“你好點沒有?”易煊觀察着盛知煦的臉色。午飯盛知煦只吃了小半碗飯,喝了點湯,看得出來胃口還是不太好。
“沒事了,”盛知煦微微一笑,在他肩上拍了拍,“謝謝。”
說完他往前站了一步,站到棚子邊兒上去,那個位置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舞臺。易煊卻莫名有種感覺,盛知煦這一步,似乎是想離他遠一些,像一個有意的回避。
他心裏頓時像被揪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失落。他看着青年的背影,想張口叫他,又倔強地抿緊了唇。
這時盛知煦轉頭看看他,朝他招招手:“過來,那邊容易擋着路。”
“哦。”易煊趕緊過去,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笑,剛才的難受失落也瞬間煙消雲散。
表演還算成功,小學員們完完整整地吹奏了一首《月光下的鳳尾竹》,觀衆們的掌聲還挺熱烈。
盛知煦早就過去等着帶小學員們離場,從舞臺上下來,要下一個一人高的樓梯,盛知煦和童麗葉一人一邊站在樓梯下,伸出手将小學員們一個個牽下來,易煊站在樓梯最下方指引下來的小學員們排好隊。
有個年齡最小的小男孩走在最後,不知是樓梯高了害怕還是被前面的小夥伴擋住了視線,腳下一絆,眼看要往前沖,這要撲下去,前面還在下樓梯的四五個小孩全得摔。
童麗葉叫了一聲,易煊張開了手臂攔在下面,盛知煦眼明手快已經一把将那個小男孩抱了下來。
小男孩明顯吓壞了,張着嘴發不出聲,盛知煦一手抱着他,一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嘴裏輕聲安慰:“別怕,下來了,沒事了。”
童麗葉趕緊過去伸出手:“盛老師,我來吧。”
小男孩揪緊了盛知煦的衣領不放,盛知煦說:“我抱吧,沒關系,出去再說。”
童麗葉就走到前面招呼排好隊的小學員們跟着她往停車場走,易煊走到盛知煦身邊,擡手摸了摸那個小男孩的頭,小男孩轉頭看看他,眼神裏還有些緊張,易煊沖他笑了笑,小男孩愣了愣,也露齒一笑,笑完害羞地偏頭貼着盛知煦的臉。
易煊一愣,悄悄伸出手去撐住小男孩的耳朵把他從盛知煦的臉旁邊推開,盛知煦轉頭看他:“嗯?”
“沒什麽。”易煊無辜地說。
盛知煦一直将小男孩抱到停車場才放下。
小學員們在童麗葉和女老師的指揮下一個個排隊上車,易煊拉了拉盛知煦,把暈車藥遞了一片給他:“先吃藥。”
盛知煦愣一下,直搖頭:“不用了吧。”
易煊說:“回去還要翻那座山。”
盛知煦就有點為難了:“我從來沒吃過這個藥。”
易煊不再說話,直接另一只手把水也遞了過去。
盛知煦看看他這只手的藥片,又看看那只手裏的水,最後擡頭看着少年,無奈而認命地拿起藥片丢進嘴裏,一邊拿過水喝一邊說:“你啊,真是……”
易煊還好脾氣地問:“真是什麽?”
盛知煦搖搖頭:“上車上車。”
暈車藥的藥效不錯,一路回去盛知煦果然沒再暈車,只是這藥的副作用也明顯,盛知煦上車沒多久就打起了瞌睡。
他倆依然坐在最後一排,窗簾拉上擋住了刺眼的陽光,盛知煦靠向窗子一側,頭随着車子的前行一點一點的,想睡又睡不踏實,眉宇間顯出幾分煩躁。
迷糊中他感覺肩膀被人帶了一下,身體就往另一邊偏過去靠到一個溫熱的懷抱。
盛知煦微微睜了睜眼睛,下意識地想說你不怕人看見?
然而他實在太困了,又覺得這句話似乎哪裏不太對,他內心略微掙紮了一下,便順從了真實的意願,靠着這個溫熱而踏實的懷抱,安心地睡着了。
中巴車開回培訓中心已經快到晚飯時間,李建居然在門口等着。
童麗葉跳下車,很意外:“你來怎麽不提前告訴我?”
李建笑笑:“不是想給你驚喜嗎?”
盛知煦和易煊最後下車,李建一愣,很快又滿臉笑容:“盛老師也去了啊。”
盛知煦才剛醒沒多久,随意地點了點頭,對童麗葉說:“沒事我們就回去了。”
童麗葉忙說:“好的好的,今天多謝你,辛苦了。”
盛知煦無所謂地擺擺手,轉身和易煊一起往家走,易煊看看他,不太放心似地問:“你好點沒?”
盛知煦嘆氣:“我沒病啊,現在這是藥的副作用,困得我……”
他忍不住捂住嘴打了個哈欠,兩手使勁搓了搓臉。
易煊說:“回去早點休息吧。”
“嗯,”盛知煦有氣無力地,“我懷疑我可以再睡一天,啊……”
說着他又打了個哈欠。
盛知煦還真沒說錯,他回去簡單吃了點東西就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這才感覺睡透了,起床以後神清氣爽的。
他去洗了澡才下樓,易煊也已經早早起來,做完早飯在擦他的寶貝車。
“今天要出去嗎?”盛知煦問他。
“不了,天兒不太好。”易煊說。
今天的天兒确實不太好,早上就悶熱,天邊積着厚重的雲,也沒有風,看樣子會有一場大風雨。
從盛知煦來這兒之後就沒下過雨,已經快一個月了,在這樣炎熱的盛夏,确實需要來一場酣暢的大雨解一解暑熱,但風雨前的悶熱潮濕也格外令人焦灼。
院門被人輕叩兩聲,易煊和盛知煦擡頭看去,意外地看到童麗葉。
童麗葉站在門邊沒有進來,神情略為尴尬,她朝他們點了點頭。
易煊先回了神:“葉姐,有事嗎?進來坐吧。”
童麗葉搖搖頭:“不了。”
她看向盛知煦:“盛老師,能出來一下嗎?我有事想跟你說說。”
易煊看看盛知煦,又看了眼童麗葉,心裏突然閃過一絲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