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握住盛知煦手的時候易煊的酒就醒了一半,聽到那聲“好看吧”,剩的那半也醒了。
他意識到自己恐怕不只是頭暈,是真的有點醉,不然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以這種暧昧的方式去握住盛知煦的手。
酒真不是個好東西。
可即使是這樣,他也沒松手,握住了,就舍不得。
盛知煦居然也沒有動,手就那樣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夾着煙舉到嘴邊慢慢抽了一口,頗有點自嘲地說:“我媽說我這手天生就是要彈鋼琴的,她對我有很多期望,可惜我全沒順她的意,歪得徹徹底底。”
易煊的酒雖然醒了,反應還是有些遲鈍,他緩緩擡起頭看着青年,過了好一會兒,才肯定地說:“不歪。”
盛知煦“呲”一聲笑,然後搖搖頭:“小孩,你不是好奇我為什麽來這兒,為什麽離家出走嗎?”
易煊還是那樣看着他,緩了一會兒,微皺起眉說:“不是轉車來的嗎?”
“哈哈哈哈……”盛知煦笑得似乎很是愉悅,笑完他沖易煊調皮地擠了擠右眼,“想聽故事嗎?”
易煊遲緩地點了點頭。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從那句“好看吧”開始,盛知煦就一直在給他遞臺階,他要是清醒一點,早可以順着這些臺階松開手,但是他沒有,卻也并非因為不清醒。
握得越久,氣氛就會越尴尬,可是,他也越舍不得。
盛知煦輕擡起下巴朝易煊另一邊身側的小凳子點了點:“我能坐下說嗎?”
這下就不得不松手了。
易煊低下頭,臉色微赧,兩手交握放在小腹,手心裏潮乎乎的全是汗。
盛知煦走過去把小凳子往旁邊拉開了一點才坐下,順手又摸了一根煙出來,就着手裏還沒滅的煙頭點着了,沒急着抽,就夾在指間,漫不經心似地,看青白色的煙霧袅袅升起,一點點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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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不知道看着哪裏,似乎有些走神,易煊微微側過頭看着他,覺得自己剛剛清醒了一點的腦子裏好像又開始酒氣上湧,暈乎乎,輕飄飄的。
“啧,”盛知煦彈了彈舌,像是有點煩惱,“從哪兒說起好呢?嗯……還記得我那個前任嗎?”
易煊一愣,緩緩點頭:“嗯。”
盛知煦也一點頭:“那就從他說起吧,離家出走跟他也有關系,不,這麽說不準确,應該說,是因他而起。”
當——
易煊感覺腦子裏像被什麽撞了一下,當一聲響,耳朵都跟着嗡嗡地像是耳鳴一般,他微微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麽,就聽盛知煦又說:“他跟相親對象逛商場,被我撞見了。”
當——
腦子裏這一聲比剛才更響,撞大鐘似的,易煊感覺腦子都要被撞蒙了。
他怔怔地看着盛知煦,盛知煦悠悠抽了口煙,沒再往下說。
就這麽沉默了一會兒,易煊腦子昏昏沉沉地等着盛知煦講後面的內容,可青年好像是忘了,垂着眼簾,連眼神都讓人辨不清。
“你們……你……”易煊艱難地開口,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或者該怎麽說。
盛知煦擡眼看看他,輕輕一笑:“我們啊,大概也算青梅竹馬吧。”
七歲的時候,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動,盛知煦跟着一家人來到上海,跟米家做了鄰居,也因此認識了跟他同齡的米華。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以為米華是個秀氣的小姑娘,後來才知道人家跟他一樣是個小子。
接下去的發展并沒有什麽新奇之處,兩家的關系越來越近,而他對米華的感情也漸漸升溫發酵,直到17歲的那年寒假,米華來他家一起做功課,他沒管住自己,把人壓在自己房間的牆角親,親得對方紅着臉喃喃地承認“我也喜歡你”。
只是他當然不能堂皇直白地跟易煊講這些,只簡單地說“17歲的時候開始談的戀愛”。
易煊交握在一起的手握得更緊,指尖死死地扣着手心,明明一片汗濕,卻冰涼得如在寒冬。
他覺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無力,郁憤,委屈,一些他一時分不清楚的情緒蜂擁而至堵在心口,讓他有想逃的沖動。
可他沒有逃,雖然艱難,卻還是控制不住地問:“是你的……初戀嗎?”
盛知煦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易煊就沉默了,緊緊抿了抿唇,胸口越發脹得疼。
初嘗戀愛滋味的盛知煦,17歲懵懂又無畏的好年紀,那時候他只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運也最幸福的人,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上哪兒找這麽好的事。
當然也知道這樣的感情是禁忌,他們沒有急慌慌地滿世界宣揚,兩個人偷偷摸摸地自己好了,當着兩家家長的面都裝作若無其事,桌子下面勾勾手指也能甜上一天。
那時候的他并不知道,曾經有多甜,後來就有多苦。
他太自信了,他的人生一直順風順水,想起來面臨過的最大的困境無非是擔心米華不接受他。何況在盛家他打小就受寵,父母哥哥都拿他當寶,所以他非常自信地想,家人都這麽愛我,我的對象也那麽可愛,他們一定會支持我們祝福我們的。
于是在他25歲這年,在偷偷摸摸玩了8年地下情,在米華的強烈反對下,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跟家裏出了櫃。
“出櫃?”易煊有點茫然地重複這個詞。
“啊,就是跟家裏人說我喜歡男的,坦白自己的性取向,”盛知煦淡淡地掃他一眼,“承認我是同性戀。”
易煊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沒有出聲。
盛知煦也沒有接着往下說,他彈了彈煙灰,嘴角勾起的弧度似乎像是個嘲諷,又很快淡去了。
他心裏湧上一陣煩悶,小孩連這個詞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跟他講這些?當初他米華打來電話時他跟小孩甩出“前任”這個詞,是有點負氣也有點作弄的心思,小孩的反應還曾經讓他以為小孩的接受度高,現在看來他還是有點太大意了。
到底還是個純情的少年啊。
然而故事已經起了頭,他不想半途而廢,畢竟,他并不是無緣無故地想要揭自己的傷疤。
“是不是……不順利?”沉默了一會兒,易煊問道。
盛知煦心頭有點吃驚,卻沒有表現出來,他以為少年會問個“後來呢”,或者就不作聲地等他自己往下講,少年卻像是……設身處地地預料到了事情的結局,語氣中還流露出對他的擔心。
他看了看少年,黑沉沉的眼睛裏斂去太多的情緒,不輕不重地“唔”了一聲。
何止是不順利,簡直是在盛家掀起了一場海嘯。
盛家父母是極聰明的人,對這些年兩個年輕人自以為的偷偷摸摸,在他們那裏并不是無跡可尋,只是他們寧願裝聾作啞也不願意去面對真相。
假裝不知道,就像能當這件事不存在。兩家人還能擁有表面的親近,各自的安穩。
可是盛知煦這個愣頭青,偏偏要去捅穿這層窗戶紙,撕掉所有僞裝和假象,明晃晃地向他們亮出底牌:我們就是在談戀愛,我們就是那犯了禁忌的人。
他為自己的勇敢而驕傲,而在一心想維持家庭美好和諧的父母輩那裏,他這樣做就是要毀了這個家。
盛知煦的父母确實非常寵他,從小他要什麽給什麽,可是,他們給他多少寵愛,也同樣給了他多少嚴厲的管教。
他從小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學琴學畫學書法,上各種課外輔導培訓班,而他也争氣,學什麽會什麽,在學校也一直是最搶風頭的學霸,樣貌又極出衆,怎麽看,都對得起父母對他的培養,不枉一直被當作父母最大的驕傲和希望。
他也做過很多叛逆的事。
比如既沒有像父親那樣學醫,也沒有像母親那樣成為一個音樂家,而是跟着他哥哥做起了生意,只把學過的那些琴棋書畫當作了閑情愛好,偶爾拿出來懷懷舊。
可職業由着他選,戀愛卻由不得他談,他沒想到出櫃會遭到他人生中來自父母最嚴厲的一次反對。
也引發了盛家最嚴重的一次家庭矛盾。
沒有任何預警,父母直接給他禁了足,他被軟禁了。
他本就在哥哥盛知勤的公司裏工作,連請假都不必太多曲折。
收了手機,斷了網線,隔絕他與外界的聯系。窗戶鎖死,窗簾釘死,米家在隔壁如何?讓你們連互通消息都沒機會。
盛知煦的性子一向吃軟不吃硬,父母一下子拿出雷霆手段并沒有吓倒他,反而激起他一腔熱血,越是反對他越是要對着幹。
軟禁是嗎?那就絕食好了,誰又怕誰。
于是他整整十天不吃東西,最後是他媽心軟了,盛知勤又幫着向他爸求情,才被送進醫院強制打了營養針。
回憶起這一段,盛知煦的臉色依然十分晦暗,他沉浸在回憶裏,直到一擡頭看到少年緊張不安的眼神。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長久的沉默只怕是讓少年更加的惶恐擔憂。
可這段回憶實在太陰暗,他自己想起都還是難受,又怎麽忍心拿出來吓壞這個純情的少年。
盛知煦想了想,平靜地說:“不順利才是常态,沒有誰家的父母聽說自己兒子是同性戀還能坦然接受并且感到欣慰。”
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事實上,向家人出櫃只是他們向這個世界邁出的最艱難卻又最小的一步,他們依然要活在假面之下,小心翼翼地向世人僞裝着自己。
就算盛知煦可以不懼怕不在乎那些外界的目光,他也沒想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想得到家人的支持和祝福,但僅這一點,他也無法得到。
也許唯一的安慰,是從盛知勤那兒得了一張同情票。
“那,怎麽辦呢?”易煊問道。
盛知煦微覺有些異樣,少年的問題有點怪,就像剛才他沒有問“後來呢”,現在他依然是在認真地設身處地地為盛知煦想着如何解決事情本身,而不是只關注一個結果。
這種感覺讓盛知煦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滋味,他靜了靜,說:“我那時跟家裏的關系太糟了,所以,我前任去跟我父母深談了一次。”
易煊不禁挑了挑眉,似乎很是驚訝,又強自淡定下來,輕輕“哦”了一聲。
盛知煦的出櫃不只是在盛家掀起了一場海嘯,米家也同樣沒有幸免,但奇怪的是米家的風暴很快就平息了,完全不像盛家這樣慘烈。
所以當米華提出讓他去跟盛家父母談談的時候,盛知煦是既忐忑又期待的,那時候的他相信米華一定是有什麽秘方可以打動父母,改變他們的态度。
後來才知道這是多麽可笑又天真的一個想法。
米華确實是跟盛家父母長談了一次,然而他并不是要說服他們接受這份感情,而是跟他們達成了一個協議。
就像他跟自己父母所作的保證那樣,他向盛家的父母承諾,他跟盛知煦的關系不會公開,也不會一直維持,他們會各自娶妻生子,成立各自的家庭。這段時間不會太長,父母們只需要在這段時間裏假裝默認這段關系,而這段關系終将被時光掩埋,被遺忘,那只是年輕人一時的頭腦發熱罷了。
“去他的頭腦發熱,老子又沒病,一熱能熱八年?”盛知煦冷笑着說。
他手指微顫,快燒盡的煙頭在指間危險地閃着紅亮的光。
易煊直起腰,伸手過去從他指間将煙頭摘下,扔進了燒烤的炭爐裏。他其實更想去握住青年的手。像當初他回憶起童年那段慘淡的過往時青年安慰他那樣,握他的手,或者把他攬住靠在自己的肩頭。
可他不敢那樣做,摘下那個煙頭就像用盡了勇氣。
易煊想了想,試探地問道:“他,是想騙他們嗎?”
“不,是騙我。”盛知煦說。
易煊呆了,他怔怔地看向盛知煦,心底突然湧上不安的預感。
盛知煦看了看他,自嘲地一笑:“我也曾經以為他是騙他們的,這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後來才知道,這一切,不是騙他們,而是騙我。”
“什麽意思?”易煊輕聲地問。
盛知煦搖了搖頭:“也許一開始他說‘喜歡我’的時候就沒想過跟我有什麽以後,也許從那時候起他就在騙我,他早就想好了退路,他是真心實意想去結婚生子。”
他長籲一口氣,無所謂似地聳聳肩:“後面的故事就很無聊了,我撞見他跟一個女的親親熱熱地逛街,後來才知道,當初我以為好不容易争取來的出櫃成功,不過是大家聯手編織的一個騙局,所以我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了。”
他看着易煊,嘴角極輕地扯了一下,扯出一個看似自嘲卻讓人心裏發苦的微笑,他說:“所以呢,不要覺得盛哥多酷多傲,盛哥也很慫的,沒那麽風光,遇到這種事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逃跑。”
易煊半垂着眼簾,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盛知煦心裏暗暗嘆息,自己真是不會講故事,看吧,把小孩給講成啞巴了。
他站起身,手在易煊頭上微微用力按了一下,順勢又揉了揉他短短的發茬,說:“洗洗睡吧,天晚了,這些等明早再起來收拾,晚安。”
易煊坐着沒有動,卻也并不是沒有感覺。他聽到盛知煦上了樓,聽到他去洗澡,聽到他回房間關上了門。
他一個人在院子裏坐了很久,直到周圍除了蟲鳴再聽不到別的聲音。
他起身慢慢走去關上院門,再慢慢洗了個澡,回到房間躺下。
他心裏湧動着太多情緒,也有太多的疑問,猶豫了很久,他拿起手機,打開網頁,在搜索欄裏輸入了那代表着禁忌的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