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夜難眠。
這一晚上易煊做了無數個亂七八糟的夢,他也記不清都夢了些什麽,有無頭無尾的,有恐怖的,還有夢中夢,或是在夢之間穿越。早上強打精神起床的時候,易煊頭一次感覺自己也有起床氣,甚至感覺這起床氣能延續一整天。
無疑是起晚了。打開門就看到盛知煦坐在院子裏,青年的發尾微濕,看來已經晨跑回來,洗過澡換過衣服了。他姿态放松地躺在他最喜歡的那張涼椅上,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
易煊揉着眼睛往衛生間走,耳中聽到盛知煦笑微微地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想我了啊?”
少年猛地轉頭看向盛知煦,原本還有點迷糊的腦子瞬間清醒。
似乎聽到他的動靜,盛知煦轉過頭來,還朝他招了招手。易煊木然看了他一會兒,低下頭加快腳步進了衛生間,“砰”一聲把門關上。
盛知煦愣了愣,不懂小孩這無名的火氣是怎麽回事。
站在衛生間門後,易煊皺着眉,眼中還有未退盡的怒意,他不想聽,但耳朵還是自動接收到了盛知煦的聲音,那清朗略帶磁性的嗓音就像有魔力一樣往他耳朵裏鑽。
他聽見青年在說:“你是不是很閑啊,老想來找我?……別來,不想看到你那張臉……哈哈……還有一個多月吧……嗯,我不急啊……以前沒發現你這麽離不開我……行啦,回去你給我接風……”
聽上去,青年的心情格外的好。
易煊走到洗臉臺前,擡眼看到鏡中面無表情臉色黯淡的自己,伸手狠狠擰開水龍頭,自來水“嘩——嘩——”地流出,掩蓋了門外盛知煦的聲音。
出去時,盛知煦已經打完電話,轉頭看他:“沒睡好?”
“沒有。”易煊往廚房走。
盛知煦起身走到他面前,湊近了些仔細盯着他看:“臉色不怎麽好啊。”
易煊腳下一頓,讓過他,硬聲硬氣地說:“沒有。”
盛知煦也不惱,跟在他後面進了廚房:“現在做早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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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煊沒吱聲,走過去“唰”一下打開冰箱,然後就愣在那裏,好像打開門就忘了自己要做什麽,瞬間失憶一樣。
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看少年還一動不動地出神,盛知煦忍不住在他肩上拍了拍:“嘿,發什麽呆?”
沒想到他這一拍少年的反應挺大,一個哆嗦甩開他的手,往旁邊讓了一大步,把冰箱門都撞得“咣”一聲響。
這下盛知煦越發奇怪:“你怎麽了?搞什麽這麽心不在焉的?”
易煊垂着眼簾不看他,過一會兒才從冰箱裏拿出兩個雞蛋,甩手關上冰箱門,從盛知煦身後繞過去,淡淡地說:“煮雞蛋面,将就吃。”
盛知煦被他這不鹹不淡又像是被得罪了生悶氣的樣子給搞糊塗了,他看着少年接水燒水,打蛋打得碗“哐哐”直響,好一陣,才擠出一句:“随便。”
吃完面盛知煦在院子裏的水池裏洗碗,易煊站了一會兒就往外走。
“你去哪兒?”盛知煦一邊往水池裏接水一邊喊。
易煊頭也不回:“買菜。”
盛知煦便說:“等我一起。”
“不用了。”易煊說。
他往外走了兩步,又轉回來,推出那輛寶貝單車騎上去,那意思好像要把“我騎車,你去不方便”表達得更清楚些。
看着少年自顧自騎着車出了院門,盛知煦簡直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直到吃過午飯,易煊都一直一副“別理我煩着呢”的模樣,話也不多說,眉目間郁郁不樂的。盛知煦也不是一個話多的人,這一下氣氛就顯得格外的尴尬。
要是之前,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會感覺有種默契的安靜,現在,卻怎麽都覺得透着無話可說冷冰冰的距離感。
盛知煦暗自腹诽,這小孩不知道昨晚被誰招惹了,起床氣可真難消。
“我下午要去上課,你要不要去玩?”盛知煦決定以一個成年人的寬容,給這莫名其妙的小孩遞一個臺階。
“不去。”易煊幾乎想也不想地拒絕。
盛知煦一口氣噎在喉嚨,頓時覺得自己是孔雀開了屏。
像是終于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易煊擡眼看了看他,沉默了一會兒,解釋說:“我下午有事。”
“……哦。”盛知煦默默說服自己,再次拿出成年人的寬容,原諒了小孩的無禮。
易煊倒不是騙盛知煦,等盛知煦出門去培訓中心上課,他也出了門。
他換了裝備,穿上騎行服,戴上頭盔,騎上寶貝單車出了鎮子,去了上次他帶盛知煦走過的那段他最喜歡騎行的路。
上了國道沒多久,易煊就提了速,他弓着腰,上身壓得很低,兩條筆直有力的長腿飛速地蹬動腳踏,速度快得像要平地起飛。
他全神貫注,每一塊肌肉都繃緊,感受着風從臉上、胳膊上、腰間、大腿銳利地擦過。
那感覺像是追逐着風,拼盡全力捕捉風的足跡,又像是已經穿進了風裏,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眼裏只有前方無盡的路,三公裏、五公裏、六公裏……
此刻他心無旁骛,安靜,孤獨,專注,也自由。
這樣騎了不知道多久,易煊放緩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終于在拐過一個大彎道之後停在了路邊。
他下了車,摘下頭盔,取下車架上的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手一揚将水從頭上澆下。
水澆在被陽光曬得發燙的皮膚上帶來一陣清涼,然而他感覺這樣還不夠,他仰起頭張開嘴,讓水灌進喉嚨,水順着他的嘴角蜿蜒過頸側,在胸前濡濕一大片衣襟。
一瓶水倒完,易煊看上去整個人都像濕了,他臉上分不清是汗還是水,頭頂短短的發茬上頂着細碎的水珠,迎着陽光閃閃發亮。
少年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裹在速幹衣裏的身體在陽光下挺拔修長,像一棵抽條拔節的小樹,勃勃有生機。
易煊慢慢将瓶蓋擰回去,用食指和中指夾着瓶口輕輕地晃着,他站在路邊,望着遠處層疊起伏的綠色山巒,呼吸漸漸平緩,胸口的灼熱卻并沒有減輕。
這一路瘋狂飛速地騎行沒能驅散他腦子裏那些令他無措的念頭,剛澆下的那瓶水也不能澆熄他身體裏躍躍欲試的小火苗。
少年望着遠方,嘴角抿成一條倔強的線,眼神卻充滿了迷茫。
他就那樣在路邊沉默地站了許久,才重新上了車,掉轉車頭,慢慢騎上回程。
明明嘴硬說了不去,可是回到鎮上,易煊自己也不知道怎麽的,騎着騎着,就停在了培訓中心門口。
他擡頭看了看陽光下閃着光的簇新的招牌,下了車,解下頭盔拎在手裏,走過去推開了培訓中心的門。
前臺姑娘已經認得了他,一見他進去就微笑着主動跟他打招呼:“是來找盛老師嗎?還沒下課呢。”
“哦。”易煊有點猶豫地止步。
前臺姑娘卻朝上指了指:“你可以上去等他,這節課應該沒多久了。”
“……謝謝。”
一樓的大廳大概只作排練和展示用,上課的教室都安排在二樓,易煊一邊上樓,就聽到樓上傳來一陣陣說不上雜亂,可是也絕算不上整齊的吉他彈奏聲。
他循着琴聲走到第二間教室,剛到門口就看到了盛知煦。
教室裏大概有十來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疏落有致地圍着盛知煦坐着,各自低頭抱着吉他在練習,而青年正側對門口,在指導一個年齡看上去偏小的男孩。
也許是因為初學,小男孩按弦的左手看上去非常僵硬,手腕拗出一個不自然的弧度。盛知煦站在他身後,握着小男孩的手腕幫他放松,他耐心地握着小男孩的手輕輕轉圈,再輕輕晃了晃小男孩的胳膊。
活動開了,盛知煦又手把手,将小男孩的手指一根一根按到正确的弦上,并讓小男孩試着用右手撥弦,熟悉兩只手分工操作的感覺。
青年的臉上依然冷冷淡淡的沒什麽表情,可他的聲音、動作,都透着股難言的溫柔。
易煊一直安靜地看着青年沒有出聲,他覺得胸口仿佛曬傷了一般火燒火燎的,燙,熱,有點疼,也有點說不出的難過。
低頭輔導的盛知煦像是感覺到什麽,突然擡頭看向門口,易煊來不及回避,落進青年的眼睛裏。
盛知煦眼睛一亮,直起身張口正要叫他,易煊卻猛地轉身跑開了。
他頭也不回地跑下樓,也沒理會前臺姑娘的好奇目光,直接跑出大門,匆匆騎上車飛快地離去。
那樣子慌張得,像身後有洪水猛獸追來。
回到家,易煊去洗了澡換了身衣服,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發呆。放在床頭的手機一直在響,可他沒有動。
今天的運動量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可他就是不想動,好像連手指頭都被抽走了力氣。
也不太想接。
不管是誰打來的電話,他現在都不想接,不想說話,不想做任何事。
打電話的人也是執着,堅持等到鈴聲響到自動斷掉。
等了一會兒,鈴聲沒有再響,易煊翻身抓過手機,解鎖屏幕一看,居然已經有七八個未接來電,點開再一看,全是盛知煦打來的。
易煊坐起身,只覺得平複了一點的心又猛跳起來。
他握着手機,握得很緊很用力,就像在跟自己較勁發狠,不肯讓自己去點下那個名字。
手機屏幕乍然一亮,易煊還在愣怔,鈴聲再次響了起來,來電顯示依然是“盛知煦”,看樣子他要是不接,盛知煦就會一直打過來。
易煊咬了咬牙,固執地等鈴聲又響了一會兒才點了接聽。
“終于接了,”剛接通手機裏就傳出盛知煦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松了一大口氣,“你做什麽呢?怎麽不接我電話?”
易煊咽了咽唾沫,感覺喉嚨有點幹,他說:“我……沒帶手機。”
“到家了?”
“嗯。”
“剛才來了怎麽招呼都不打就跑了?”盛知煦埋怨道,“我正要叫你呢,你跟火燒屁股一樣就跑,跑得還快,我追到門口連影子都沒看到,你急什麽啊?”
易煊腮幫子繃得極緊,默不作聲,盛知煦埋怨了幾句就也沉默了,電話兩頭好像在較着勁的比誰更固執。
“我回來洗澡,騎車出了一身汗。”終于還是易煊先松了口,雖然這回答避重就輕,有點答非所問。
“……哦,”盛知煦低喃,“吓我一跳,以為路上……”
“什麽?”易煊禁不住問,青年的聲音太低了,他聽不分明。
盛知煦像輕嘆了口氣,說:“沒什麽,你現在再過來吧,童麗葉說晚上請我們吃飯。”
“我們?”易煊不太确定,也有點疑惑。
“嗯,我們。”
易煊想拒絕,老實講,他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不太适合長時間跟盛知煦待在一起。但還沒等他把拒絕說出口,盛知煦就說:“她男朋友也來了,我又不熟,你就當來陪陪我。”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漫不經心,也像帶了一絲絲懇求。
易煊嚅了嚅嘴唇,終于還是說:“好。”
晚飯在一家離培訓中心不遠的土菜館,童麗葉訂了一個小包廂,易煊先去培訓中心等他們下班,再一起走去土菜館,到包廂裏坐了一陣,童麗葉的那位男朋友才姍姍來遲。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下午有個會開得晚,路上又有點堵車,一路緊趕慢趕的,沒遲到太久吧?”男朋友一進包廂就一疊聲的道歉,接着一連串的解釋,簡直不給人插話的機會。
童麗葉站起來接過他手中的包,關心地說:“趕不及就來個電話,安全第一。”
“怕你等急了。”
易煊打量這位男朋友,個子不高,估計比他還矮一點,倒是白白淨淨挺斯文的。
童麗葉轉向盛知煦和易煊,介紹道:“這是我男朋友,李建,這位是盛知煦老師,這個小兄弟是我們家親戚,易煊。”
李建看向他倆:“哦,你們是……”
易煊微微一愣,還沒說什麽,盛知煦站起來,伸出手,淡然地說:“你好。”
這一來,就把李建關于他倆關系的疑問給岔開了。
李建伸出手跟盛知煦握了握,摸出名片來給盛知煦和易煊一人遞了一張,名片上印着“XX文化公司總經理助理”的頭銜。
客套完了,李建招呼大家坐下,好像這才得了機會,重新認真地打量了盛知煦,轉頭看看童麗葉,笑着說:“她說要回來開培訓中心我開始是不贊成的,雖然她有自己的原因,但你們也看得出來,柳山這裏的硬件條件各方面都不适合,可她很堅持,我也沒辦法,不過……”
他話鋒一轉,看向盛知煦,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更加有了內涵:“現在看來她是對的,沒想到在這小鎮子上,居然也有盛老師這樣的人才,真是太讓人意外了,怪不是她要堅持。”
易煊眉心一跳,看了李建一眼,又瞥了眼坐在他左手邊的盛知煦,微微皺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