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等了許久,易煊也沒有說話,他一直低着頭,右手捏着左手,像是突然從這個原本熱鬧的朋友相聚的場合裏置身事外了。
飯桌上的氣氛漸漸尴尬,張聰和路偉他們四個小夥伴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說錯了哪句話。
只有盛知煦神情淡然,輕輕晃了晃手裏的杯子,看着易煊說:“不想說啊?”
易煊聞言擡頭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複雜,像是生氣,又像是委屈,張聰他們沒看清,盛知煦離得近看得清楚,可他也沒什麽反應,只安靜地等着。
又過了一會兒,易煊才說:“沒什麽想說的。”
盛知煦還是沒什麽反應,張聰他們幾個卻都愣了。他們雖然沒和易煊讨論過畢業後的出路,但都覺得以自己對他的了解,他就是不想念書了而已。不想念書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何況在他們幾個人當中,易煊要算最沉穩最有主見的,他們都默契地認為,就算易煊選擇不讀書,也肯定是早就對未來做好了規劃,可現在易煊拒絕交流的态度,卻讓他們發現,事情似乎并不像他們以為的那個樣子。
是有什麽連他們這些朋友都不能說嗎?少年人一個個心裏犯着嘀咕,張聰更是有幾分委屈。
他們之中,要數他跟易煊的關系最鐵,可現在這樣子,易煊是連他都不肯說,這讓他有點傷心。但他的腦回路略有不同,他傷心歸傷心,眼珠子轉了幾轉,看看盛知煦,又看看易煊,腦子裏靈光一閃,得出個別致的結論:煊哥不肯說,是因為問問題的人不對,盛知煦跟他們這幾個朋友比起來那才幾天的交情?煊哥本來就是心思重的人,不像他們幾個沉不住氣的,盛知煦一問就竹筒倒豆叭叭叭地全說了,煊哥這樣不說才是對的,穩!
于是張聰暗自傷了幾分鐘的心,又雙目炯炯大為欣慰地看着易煊,心說:不急,煊哥,等兄弟空了單獨再找你聊聊,有啥心事你跟我說就得了!
路偉他們幾個也不知道各自想了些什麽,總之一個個都不出聲,沉默讓氣氛愈加尴尬,倒是盛知煦舉了舉杯子,說:“時間不早了,大家最後幹一杯,散了吧。”
張聰他們四個便乖乖地舉起杯子,易煊微微一愣,看看盛知煦,見他嘴角挂着淺淺笑容,并沒把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樣子,那無形中壓在他喉嚨裏的石頭便往下沉了沉,直墜到心裏去了。
各自回家。易煊和盛知煦騎車比路偉他們的電瓶車要慢一點,漸漸跟他們散了落在了後面。一路騎着,兩個人也不交談,月色溶溶,拉長了他們的影子。
易煊心事重重地騎得有些慢,沒多久,盛知煦就騎到他前面去了,月光下留給易煊一道潇潇灑灑的背影。易煊看了他一會兒,堆在心裏的那些東西似乎越來越需要個出口,易煊腳下一用力,猛踩幾腳加快速度追上去,騎到盛知煦前頭,車把一拐,攔在路中間停了下來。
他這一下突然襲擊打了盛知煦一個措手不及,還好盛知煦反應快,趕緊一捏剎車閘,自行車輪胎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嘯聲,幾乎是貼着易煊踩在上的腿停下。
盛知煦側身一腳踩地穩住身子,大聲責問:“你搞什麽?喝點葡萄汁你還上頭了?”
他挺生氣,小孩這一出吓了他一跳,也讓他壓着的那股莫名難言的情緒差點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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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為什麽要那麽問?”易煊直盯着他,憤憤不平地說。
盛知煦皺眉:“我問什麽了?”
易煊說:“你問……你問我以後打算做什麽。”
盛知煦一挑眉,不客氣地說:“問不得?”
易煊呼吸有點重,胸脯明顯地起伏着,像在努力壓抑着什麽情緒,他沉默幾秒,說:“我告訴過你的,我為什麽不考大學,我的……都告訴過你的,我以為你都懂了,可你還在他們面前這麽問,你……”
他說不下去,胸口一脹一脹的,難受得很。那些往事,那些埋在他心裏的秘密,他只告訴了眼前這個人,可這個人卻滿不在乎,好像還想讓他當着他朋友的面再把他的心剖開一次,把那些血淋淋的過去再講一遍。
易煊心裏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怒和委屈,他真想能穿回昨天晚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個字都不要洩露。
盛知煦捏着車把兒看了易煊一會兒,松手,下車,走到他面前站定,眯了眯眼睛。
他經常做這個表情,有時候是表示心情好,有時候是心情不好,易煊現在熟悉了他的這個表情,敏感地察覺出現在的他心情應該不太美妙。
莫非他反倒生氣了?易煊想不通。
“昨天你跟我說的時候我挺心疼的。”盛知煦淡然地說。
易煊愣了:“什麽?”
盛知煦自顧自往下說:“我就想,這太他媽操蛋了,不就是出個軌離個婚,怎麽最後是這個小孩這麽想不通自己罰自己?我這人也沒什麽同情心,可我當時真的替你心疼。不過呢,我剛剛發現,你騙了我……”
他微微低頭逼近,烏沉沉地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易煊:“我本來不想提,我沒揪着你問個為什麽,你倒問起我來了?”
他語聲低沉,透着股森冷的氣息,易煊呆了一會兒,才急道:“我沒有騙你!”
這個罪名突如其來,讓他莫名其妙,也惶恐不安。
“我沒有騙你!”他又重複了一遍。
盛知煦站直身子,目光向下冷冷地看着易煊:“沒有嗎?你暗示我,你要留在這兒守着你爸爸留給你的家,所以你不能出遠門不能去念大學,可是你們本市不就有大學嗎?你那同學黃……什麽的不就上的你們本地的師範嗎?你為什麽不能去上?”
說着說着,盛知煦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讓易煊感覺特別紮眼,笑得特別的諷刺,他說:“我他媽還替你心疼,你不想上學就不上,編什麽故事賣什麽慘啊?好玩嗎?”
易煊驚呆了,愣愣地看着盛知煦,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
盛知煦低聲罵了句什麽,回過身,長腿一邁重新騎上車,自嘲地說:“我他媽就是閑的。”
說完腳下一蹬,繞過易煊就往前騎去。
易煊咬了咬牙,轉身喊:“你就沒騙我嗎?”
盛知煦剎住車扭頭看着他,冷冷地問:“我騙你什麽了?”
“你……”易煊腦子裏亂哄哄的,張了幾次嘴,才說,“你真像你說的那樣随便轉車轉到我們這兒來的嗎?”
盛知煦講的這段過程實在太不真實,易煊想象不出有人會這麽任性地決定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盛知煦看上去像是愣了愣,然後點點頭:“對,我騙你們了。”
可不等易煊說話,他馬上就接着說:“我不是坐了12站才下車的,車上有幾個小孩實在吵得要死,實際上我只坐了5個站就下車了,但除此之外,我對你說過的都是真話。”
易煊愣住,像是忘了如何反駁,盛知煦卻又搖搖頭,自嘲地一笑:“神經了,扯這些做什麽,我不過就是暫時住幾天的租客,我們之間除了遵守租房合約,哪有什麽多餘的信任好講。”
說完他轉回頭,再次一蹬地,騎着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易煊微低着頭站在原地,月光下他的臉色甚至有幾分慘白,少年的肩還略有些單薄,瘦削的骨架撐着T恤衫顯出一副不算脆弱卻倔強的身姿,在夜晚無人的路邊,孤零零地面對一連串讓他應接不暇的變故。
本來不是都好好的嗎?
昨天他還把盛知煦當作可以傾訴心底秘密的一個溫暖的存在,今天這個溫暖的存在就狠狠潑他一頭冷水,說我們有什麽多餘的信任可講。
易煊站了很久,他擡起頭,看見盛知煦騎車遠去的身影已經模糊成一圈朦胧的影子。他咬咬牙,握緊車把兒,蹬動腳踏追了上去。
鄉間的路,哪怕是修得平坦筆直的公路,到了夜晚也像和白天換了副模樣。盛知煦自顧自地埋頭往前騎到一個岔路口時犯了難,他分不清該往哪邊走了。他停下來,微眯着眼睛,借着月光仔細辨認哪一個是白天經過的路口。
身後傳來辚辚車聲,那是單車車輪碾過水泥路面發出的聲音。
盛知煦沒有回頭,他現在誰都不想理,當然也不怕誰來惹他。
易煊騎着單車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盛知煦聽到他輕輕地說了聲“這邊”,他看着少年的車拐向了左邊那條岔路,稍遲疑了一會兒,他沉默着跟了上去。
這次誰也沒有要争先,易煊在前面不緊不慢地騎着,盛知煦就落後半個車身的距離在後面跟着。只是都沉默,誰也不理誰。
騎了一段路,易煊突然說:“市裏就一所師範學校。”
盛知煦愣了愣,他以為少年不會再跟他說這些,誰知道又主動向他提起,他心裏不怎麽舒服,微皺着眉,嘲諷地說:“怎麽,你還瞧不上?”
易煊平淡地說:“我媽媽也是那裏畢業的。”
吱——
一聲刺耳的銳響,盛知煦猛地捏下剎車急停下來,易煊卻沒有停,他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依然保持着不緊不慢的速度往前騎去。
盛知煦直直望着他的背影,臉色難看極了,過了好一陣,他重重在車把上拍了一記,低聲罵道:“操。”
一路騎回小院已經快九點,遠遠地,易煊看着院子門口蹲着個人,他凝神看了看,驚訝地說:“小叔!”
單車溜到那人面前停下,蹲着的人影也站起了身,正是已經離開快一周的易德昌。
“小叔你……你怎麽不給我打電話?”易煊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你怎麽在這兒蹲着啊,你的鑰匙呢?”
易德昌正要說什麽,聽到聲響,轉頭一看,盛知煦也騎着自行車過來了,他便笑了笑說:“我不是把鑰匙給孫老師了嗎?”
易煊愣了愣,明白過來,卻也懶得糾正他又叫錯了人,拿鑰匙打開院門進去。
易德昌跟盛知煦點頭打招呼:“你們這是上哪兒玩兒去了?”
盛知煦沒說話,淡淡地跟他點個頭,把自行車靠門邊一放,大步流星就上了樓。
易德昌有點茫然:“喲,這就不認識了?”
易煊不想扯這些無謂的話題,着急問:“小叔你怎麽不打我電話?小鋒呢?小鋒好了嗎?”
“哦,手機沒電了,反正我也要回來,打不打電話也無所謂,省點電話費。”易德昌一邊說一邊朝院裏張望,二樓盛知煦的房間亮起了燈,他又朝二樓望了望。
易煊見他走神,只得又加重語氣問:“小鋒呢?他的病怎麽樣了?”
易德昌這才回過神,擺擺手說:“沒事了沒事了,查了,心髒沒問題,他這孩子啊,就是身體太虛,醫生說可以出院了,我想着再住兩天保險一點。”
易煊聽了松口氣,易小鋒才15歲,真要心髒出了問題那可太遭罪了。
“沒事就好,”易煊說,“那叔你今天過來是……”
易德昌說:“哦,我回來拿點換洗的衣服,小鋒出院了我想過去陪他住幾天,不過你知道的,你嬸嬸……她反正看我不順眼,總能挑出我的毛病來,唉。”
易德昌和劉英結婚也快20年了,劉英是個性子要強的女人,易德昌呢又有點得過且過的,劉英看不慣他不求上進只知道守着個小煙酒店,為了易小鋒又不好鬧離婚,這些年兩口子一直是半分居的狀态。劉英在隔壁另一個縣工作,自己也有房子,易小鋒平時基本都跟着她,現在易德昌想過去陪兒子,時間短還沒什麽,多住兩天,劉英就少不了擺臉色給他看。
“所以我回來是想跟你說,你明天跟我一起過去,小鋒跟你親近,你去陪他幾天,跟他說說話,他精神好些,病自然也就沒了。”易德昌說。
易煊一愣:“我去……住幾天?”
易德昌點頭:“啊,我就去住兩天,時間長了你嬸嬸要找我茬,你就住久一點。”
易煊不由得看向二樓那間亮着燈的房間,心想,那盛知煦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