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易煊不是個容易七情上面的人,但也從來不曾在他眼裏看到過如此多如此沉重的情緒,看得盛知煦心裏一抽一抽的。他握了握少年的手,感覺這樣似乎還不夠,于是他站了起來。
原本他坐在易煊對面,站起身後他把椅子挪到易煊身邊挨着少年坐下,不由分說地伸手攬住少年的肩膀往自己身邊一拉,同時擡起另一只手将少年的頭摁到自己肩上。
“不哭不哭,盛哥抱抱。”
他的動作實在說不上溫柔,但聲音卻很溫和帶着哄孩子般的寵溺。
易煊的身體明顯僵了,一動不動,話也說不出來。盛知煦也不管這個,攬住肩膀的那只手用力在少年肩頭揉了揉,另一只手就非常順手地在少年的頭頂摸了摸。
易煊剃着很短的寸頭,頭發茬兒紮在盛知煦的手心刺刺癢癢的,有種奇怪卻舒服的手感,盛知煦沒忍住,摸了又摸。
易煊就那麽僵硬地靠着盛知煦任他摸了好一會兒的頭毛,才悶聲尴尬地說:“我沒哭。”
“嗯?”盛知煦愣了下,松開胳膊偏頭看看靠在自己肩上的少年的臉,少年眼簾低垂,嘴角抿成一道緊張地線,但整張臉幹幹淨淨的,确實沒有哭的跡象,盛知煦想了想說:“想哭嗎?”
易煊很不好意思,眼下這種情況又讓他有點想笑,他坐直身子說:“沒想哭,我不是小孩子了。”
盛知煦沉默了幾秒,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哭,可以撒嬌可以耍賴,也可以示弱。成年人沒那麽随心所欲,但也不用事事都委屈自己。”
“嗯。”易煊應了一聲,許久沒說話,他轉頭看看盛知煦,發現青年一直認真地看着他,他愣了愣,耳朵尖慢慢地紅了。
“那個,”易煊抓了抓耳朵,有些難為情,“我平時不這樣。”
盛知煦還是看着他,也不說話。
易煊就接着說:“我平時不太跟人說這些。”
這一段往事他連張聰這個死黨發小都沒有說過,這是埋在他心底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即使是他自己,也輕易不想去觸碰去面對,可今天不過是聽了盛知煦的三言兩語,他就這麽說出來了。
真他媽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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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伸手去收拾碗筷的盛知煦手下一頓,把手裏的碗筷放下,看着易煊說:“那你……繼續?”
就剛才,幾分鐘前,他還不想讓少年再往下說,現在又覺得,既然已經打開了那道門,不如幹脆把那些陰暗潮濕的心事都拿出來晾晾,風幹風幹,別一直悶在心底滋生出更多的黴菌。
易煊看了看他,靜了靜,說:“後來也沒什麽了,回來沒多久,我媽就跟我爸提出離婚,那個男的不是她同事,是一個什麽老板,挺有錢的。”
“你爸不同意?”
易煊點點頭:“嗯,不同意,兩個人鬧了幾年,冷戰,争吵,最後還是離了。他們讓我選跟誰,我跟了我爸。”
他的聲音和神情都平靜正常了很多,說起那段離婚的過程也輕描淡寫,盛知煦嚅了嚅唇,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盛知煦身邊發生過也聽說過不少這些離婚官司,他頂頂厭煩或者說瞧不上的,就是這種兩口子離婚最後讓孩子來選跟誰過的。
看上去像是特別大度地給了小孩自主選擇的權利,本質上不還是欺負小孩沒得選嗎?都離定了,選誰還能給小孩一個完整的家?在決定離婚之前怎麽沒先問問他的意見?最後來選?以為抽獎呢?
可這時候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看不順眼,就往易煊的傷口上撒鹽去指責他的父母,他只是覺得挺心疼的。
那場破碎的婚姻裏,易煊爸爸也是一個不幸者,從對婚姻的忠誠來說,他也許是無辜的。
但這裏面最無辜的,是沒做錯任何事卻承受了最大傷害的易煊。
“那以後我爸身體就不太好了,”易煊沒留意到盛知煦的情緒,繼續說着,“也沒心思工作,小鎮子就是這樣,誰家丢了只雞都能傳個遍,何況是鬧離婚。他們離了之後我媽就走了,我爸還要天天面對那些流言蜚語,他不光是身體不好了,是連精氣神都沒了。”
盛知煦問:“那你呢?”
“我什麽?”易煊愣了愣。
“那些人,有沒有對你怎麽樣?”
雖然自己沒參與過,可盛知煦也知道不少像易煊這樣離異家庭的孩子受人欺負的故事。初中時候他一個同學就是這樣,父母離婚了,之前還稱得上朋友的一些同學,突然就變了樣子,無緣無故地找茬,罵人甚至動手打人,嘲笑那同學的爸爸給他找了個狐貍精後媽,小小年紀就一副臭氣熏天的惡形惡狀。
盛知煦看不得這些,為此跟那些人幹過好幾次架,每次米華都會攔他,勸他不要多管閑事,那時候他以為米華是擔心他怕他受傷還感動得不行不行的,現在想想,米華的勸阻也許有對他的擔心,更多的恐怕是擔心自己會受牽連。
沒多久那同學就轉學走了,盛知煦想,小孩一直留在鎮上,也不知道有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他又會怎麽面對。
“哦,我還好啊,”易煊無所謂地撇撇嘴,“是有些不懂事的想找茬欺負我,打回去就完了,要不然我這煊哥是白來的嗎?”
盛知煦一愣,不禁笑了笑。
這就對了。打人不對,但有時候朝欺負自己的人揮出拳頭卻未必是錯的。
易煊有點不好意思,像是怕盛知煦誤會了什麽,又解釋道:“我上了高中就沒怎麽跟人打過架了,而且張聰他們也一直幫着我,那些人也就沒再挑過事了。”
“被你打怕了?”盛知煦挑挑眉,帶着些調侃地說。
“也不全是,”易煊撚了撚手指,“就是都長大了吧。”
盛知煦點點頭:“也是,高中了,也該懂事了。後來呢?”
“後來啊,我爸單位裏體檢,他查出來肺癌,晚期,他以前煙瘾就大,離……那以後更是整天煙不離手,也就沒兩年的事。”易煊平靜地說。
盛知煦心裏嘆口氣,想着這小孩真不知是不會講故事,還是個講故事的人才,連個預警都沒有就陡轉直下給你看最糟糕的結局。
不過又一想,這也不是什麽難猜到的事。
他想了想說:“那治療……”
易煊搖搖頭打斷他說:“他直接放棄了治療。”
盛知煦愣住。
易煊說:“我爸說,反正治不好,別浪費錢了,都留給我。”
雖然少年說得還是很平靜,但盛知煦聽出了他聲音裏極力壓抑住的難過。
這讓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
對易煊爸爸這樣的決定,盛知煦是不能認同的,直接的放棄,是不給自己更不給自己的親人任何的希望了。
可他又無法說這樣的決定就完全是錯的,畢竟他們面對的是死亡率極高的疾病,治療的過程不光是金錢的巨大花費,還有病人本身所受的痛苦,和親人在這段注定結局的過程裏情感的折磨。
直接放棄,這也許只是一個父親在生命的最後,能夠給兒子的殘忍卻又慈悲的關愛。
所以沉默了一會兒,盛知煦開口問道:“你媽媽呢?”
易煊說:“他們離婚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她了,她每月會按約定給我轉生活費,我爸單獨給我辦了張卡,她打來的錢都存在那上面沒有動過,當初說好了,這筆錢會一直付到我成年。”
盛知煦忽地想起今天聽到的那個電話,易煊是怎麽說的?
“我滿18了,你不用再打錢給我……”
盛知煦說:“今天你那個電話是打給她的?”
易煊一愣,盛知煦倒毫不隐瞞:“我聽到了。”
“哦,是,我已經滿18,成年了,她不需要再打錢了。”易煊說着,偏了下頭,眉宇間不經意地流露出一些倔強。
盛知煦一下子在心裏把今天發生過的事情串了起來。
他原本以為午飯後易煊出去騎單車是一時心血來潮,想去玩,或是訓練,可玩心再重,再怎麽熱愛這項運動,誰又會頂着正午的烈日去呢?
還有那回來後就一盆盆往身澆涼水的行為,怎麽看都有點沖動。
現在他知道了,少年不是去玩也不是訓練,而是發洩,他心裏沉積了太多陰暗傷痛的情緒,需要借着一些沖動而極端的方式來宣洩。
盛知煦斟酌着字眼,試探地說:“你爸……檢查出來之後,沒聯系過你媽嗎?”
他這麽問其實是知道情況的人最正常不過的反應,可他說出口之前,還是有些擔心,怕少年給出一個令人尴尬或是難過的答案。
易煊說:“聯系過。”
“哦,”盛知煦悄悄松了口氣,随即又皺起眉頭,“聯系過?”
“嗯。”
“那你媽媽……”
“我爸沒有告訴她。”
盛知煦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都聯系了為什麽不告訴?”
易煊看看他:“我爸給她打過電話,先打聽了她的情況,那時候她已經跟那人結婚,并且,已經懷孕了,我爸……就沒有說。”
“為什麽?怕破壞她現在的家庭?”盛知煦的語氣裏帶着點不太明顯的嘲諷。
易煊點點頭,又很快搖搖頭:“不全是,他是怕,因為他的病而把我托付出去,在別人眼裏我會成為一個拖累,他沒想過給我找後媽,就是不想我受委屈,所以,他更不希望讓我去跟我媽之後,要看別人的臉色。”
這番話說完之後兩人都沉默了很久,最後盛知煦一拍大腿,站起身利索地收拾碗筷,邊收拾邊說:“動起來,幫我收拾,我還要洗碗呢,冰箱裏還有個西瓜沒解決,你別又一切兩半啊,我可吃不了那麽多了。”
易煊愣了愣,站起來幫他收拾,想了想說:“那我切半個給隔壁王叔送去。”
“嗯?隔壁老王?”
易煊笑笑:“對啊。”
盛知煦想想,撇撇嘴:“便宜他了,幫他喂貓,還送西瓜。”
易煊笑笑沒說話。
剛才的話題就這樣被盛知煦自然而然地結束了,易煊卻覺得這樣也好,這段對話開始得有些莫名,結束得卻正是時候,說出了那些不怎麽美好的回憶,他感覺整個人都輕松了很多。
他看看端着收拾好的碗筷走在前面的盛知煦,又想,真神奇。
盛知煦洗碗已經洗得很熟練利索,易煊把西瓜從冰箱裏拿出來放到案板上,用刀在上面比劃了幾下,轉頭問他:“留多點少點?”
盛知煦轉頭看看:“他家裏人多嗎?”
“就他一個人,老伴到城裏幫兒子兒媳帶孩子去了,家裏就一人一貓。”
盛知煦點點頭:“那給他少點吧,多了吃不了也浪費。”
“行。”
易煊切下小半個西瓜,捧着就往外走:“我先給王叔送過去。”
盛知煦随意地應了一聲,等易煊走出去看不到他身影了,盛知煦停下手裏洗碗的動作,關掉了水龍頭。
今晚的這番談話,易煊講了很多,甚至有他從未向人啓齒過的秘密,但他最後也沒有直接說出他為什麽不考大學的理由。
不過盛知煦卻覺得已經無需再問,也不需要少年再說什麽,他已經明白了。
那場幼年時唯一的一次遠行,在別人眼裏也許是一段值得羨慕的童年回憶,對易煊來說,卻意味着一場欺騙和背叛。
家庭的分裂已成定局的時候,他選擇了跟爸爸,也許就是懷抱着愧疚和報償的心态,因為在那場欺騙和背叛裏,他認為自己成了幫兇。
所以他不僅是選擇了跟着被背叛的爸爸,還選擇了留在這裏,留在這個小鎮,留在這個他爸爸盡心修造的小院,這是他在表達對父親的愧疚,更是對自己的懲罰。
這可真是操蛋啊。盛知煦心疼地想。